车在夜里的街道上平缓行驶。
冯白还在感慨:“车真不错啊,神车,神车!”
任何一个男人都喜欢车,他开惯了箱式货车,今日坐在妻子的座驾里,兴奋地用手东摸摸西摸摸。
“不是借的。”
“不是借的难道是租的?”
“不是租的。”
“单位公车?”
“恩。”杨一楠应了一声。
冯白:“你们公司实力真雄厚,公车都这么好。一楠,据我所知道,公车可不能乱借,你的级别不够,小心被人看到又找话说。”
杨一楠:“没有人会说的,冯白,你别说话了。”
“好好好,我不说话。”
车还在默默前行,开,往城市边沿开,把车窗都摇下来。
夜风阵阵灌进车内,暖洋洋一派夏天的味道。
渐渐地,冯白感觉到不对劲,正要开口,园园就叫起来:“杨一楠你搞什么鬼子,不是要去吃火锅吗,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我饿,我饿啊!”
“嘎!”车刹停,杨一楠突然扑在方向盘上,肩头耸动,无声地哭泣。
冯白大惊:“一楠,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杨一楠抬起头,将满面泪水的脸靠在冯白肩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园园拉了一把身边的关小雨:“走,下车买瓶水。”
关小雨:“你怎么不自己去买,我又不渴。”
“少废话,下车,下车呀!”
车门打开,两个孩子下去了,在车内氛围灯的光线中,杨一楠的脸上已经是眼泪:“对不起,对不起。老白,你都这么老了。想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虽然不帅,我眼睛里是亮光,你的面上是欢喜。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皮肤也松弛了,粗糙得好象是砂纸。这二十年你经历了什么我都知道,我知道你过得苦,可你从来不在我面前抱怨。”
“相反,你却承受了我无数次的埋汰和愤怒。你从来不说话,你只是默默地承受。我杨一楠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了你,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嫁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能够忍受我那么多的负面情绪?”
冯白轻轻摸了摸妻子的头发,他以为妻子又遇到什么事情了。便叹息一声:“一楠,人生总会遇到我们所预料不到的困难。遇到了,咬牙撑过去就是了,难不成要不活了。无论是酸甜苦辣还是咸,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老天就是要让这些苦难让我们懂得幸福是什么滋味。”
杨一楠:“不不不,你不明白我说什么。我只是想,如果你老白当年不遇到我,而是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应该会过得很幸福的吧?”
冯白苦笑:“你真是个傻子,我从来没想过会和别人在一起,即便她是天仙。一楠,你知道吗?以前我每次做错了事,你吼我骂我的时候,我心里反舒服了许多。如果你突然一反常态,我这心反而不踏实。因为我知道你骂我,那是为我好的。无论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和孩子不都在你身边。”
杨一楠哭着摇头:“不,你还是不明白我的话。我是说,这二十年来,我杨一楠在家里好象就是个废物,什么都不懂,什么家务事都不做。心情不好了,就骂你,骂园园。我也赚不来钱,所有的生活负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其实,我实在是太自私了。现在,就从现在开始,这我也该肩负起家庭的责任了。”
冯白:“不不不,你不是废物,你生了园园,我看到你心里就好高兴。”
杨一楠:“老白,别上班了,从现在开始,我养你。”
冯白哄着她:“好好好,你养我。”
杨一楠:“知道吗,老白,我升职了。我现在是集团公司的人事助理。我有信心在一年之内转正,我有高薪,我会给你,给女儿一个体面的生活,我成功了。”
冯白:“啊……你升职了……我还以为你在工作上受了谁的气,吓死我了。”
“我是杨部长,对,我是杨部长。”杨一楠突然高声大笑,笑得再也遏制不住。
冯白也不说话,只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稳住,稳住。”
“我稳不住,哈哈,哈哈……呜……以前的日子太苦了,太苦了,老白,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呀?”杨一楠就这样又是哭又是笑。
人生的痛在于对未来有期望,但又无力实施,求不得最苦。
其实,世界上比冯白和杨一楠条件更差,生活水准更低的人实在太多,他们的经济条件也算是能排进前二十的。
但是,城市蚁族和社畜的压力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田园牧歌在大都市人们心中只是童年的记忆,再回不去了。
车外,父母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到园园地耳朵里。
她低声抽泣,她泪流满面。
只关小雨拿着两瓶饮料:“冯小园你是喝可乐还是喝矿泉水?喂,你怎么不说话?”
“住口!”
“不喝吗,要不你喝矿泉水吧,吃甜的容易胖。”
“你住口,混蛋!”
“你怎么骂人?”
园园哭道:“我们一家人正在交流,你打什么岔?你还笑得出来,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那我们还去吃火锅吗?”
“不去,我们回家。”园园对着车里喊:“爸,妈,我想回家……爸,妈,我爱你们。”
……
火锅终于是吃不成了,一家四口用方便面火腿肠对付了一顿,但大家都觉得分外的香甜。
今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出人意料地没有熬夜学习,到十点半的时候都各自上床睡觉。
园园那边不知道,但客厅中满是关小雨酣畅淋漓的鼾声,间或几声笑和喃喃梦呓,他梦见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了吗?
高考冲刺阶段,孩子们都缺瞌睡,今天这么早去梦周公还真是幸福。
幸福是什么,工作、学习,为了未来而努力,睡一顿好觉。
月光如水,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屋中,投射到杨一楠身上。
冯白发现今天的妻子分外的美,分外的热烈。
她很幸福很快乐,却苦苦压抑,生怕别人听到。
有人说,事业的成功是男人的情感灵药,其实对女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有人发出一声吼:“谁的车,谁的雷克萨斯,把路都堵了,有没有公德?678,678,678是谁的车,再不啃声我砸车了。”
678正是杨一楠座驾车牌的尾号。
杨一楠大惊,忙道:“糟糕,把路堵了,我去挪。”刚一起身,却是腿一软,又倒了下去。
冯白坏笑。
杨一楠大羞,擂了他一拳:“你去。”
冯白:“好好好,我去挪,哎,我感觉已经变成领导你的生活秘书了。”他扯着嗓子对楼下一声喊:“来了来了,别骂娘,大伙儿都被你吵醒了。”
冯白和杨一楠住的是老小区,楼间距比较窄,车位紧张。
杨一楠驾驶技术不行,先前停车的时候没有留出位置。
等冯白下楼后,那边已经堵塞了五辆小车,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纷纷破口大骂,群情激奋。
冯白:“对不住了各位,没留意,没留意。”
“啊,是冯白,早说嘛。”
“还好你来了,等一会儿划了你的车,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能划老白的车,老白多好的一个人啊。”
……
冯白和大家处得都很好,见来的是他,所有人的气都消了。
更有热心的人帮着他看角度。
“老白,这车漂亮,刚买的?”
冯白:“开玩笑吗,我家哪里有钱买新车,这是单位给一楠配的专车。晓得伐,我家一楠现在升部门主管了,年薪百万。”他又是自豪又是得瑟。
“呀,升官了,百万年薪,不得了,不得了。”大家一脸的羡慕。
“我就说,一楠那么凶,天生就是个做领导的料。不像老白你……”
冯白:“我怎么了?”
“老白,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老白你是个好人,和任何人都能交朋友。可是,这在单位里,你光做个面瓜是没用的,得凶,得有能力。”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骂我呢。”
冯白心中突然不是滋味,挪好车忿忿地回到家里。
杨一楠也不太开心:“老白,我凶吗,我怎么这种形象?”
冯白:“秉性天生,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杨一楠:“冯白,要不,你别去上班了,我心疼。你说,我现在的收入也可以,养活一大家人没问题。”
冯白:“再说吧,你现在不是助理吗,怎么也得把助理两个字去掉再说。而且,我现在过得很愉快。要不,等我的会计师资格证书下来,我再重新找个工作。这么辞职在家里闲着,无聊得很。”
“你还是不相信我能把工作干好,还是害怕我将来被人赶下台去。不会的,不会的。”杨一楠说:“我现在感觉自己无比的强大。”
“好的,强大,强大,睡了睡了。”冯白打着哈欠,刚才体能透支,他疲倦得要命,刚说完话,就沉沉睡过去。
半夜他被一泡尿憋醒,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妻子正呆呆地坐在窗口朝楼下看去。
冯白吓了一大跳:“你在干什么,车已经挪好了,没有人会划的。”
杨一楠:“冯白,我现在是人事部部长了吗?”
“是助理。”冯白没好气地回答。
杨一楠:“好象是一场梦,我怕醒来后一切都消失了。”
“杨部长,你还是去睡觉吧!”
“杨部长,杨部长……老白,你告诉我,这回是真的。”
冯白也不说话,走上前去,伸手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真不真?”
“疼……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