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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估计老师得收回刚刚的话了,您猜的真的很准,什么都瞒不过您呢,伊莲娜女士。”

一边的魏芸仙闻言笑了一下。

她主动开口:“我们确实不是单纯来看展的,今年可有趣了,先是阿宁在香江的大拍,又是这个新加坡双年展,到时候我们要办个仪式,若是方便的话,请您务必要来参加,到时候,老师会介绍位小朋友和您认识的。无论是对您来说,还是对《油画》来说,这可比……”

魏芸仙摊了一下手,“反反复复走进同一家咖啡馆有趣的多嘛。换换口味也好嘛。如果对我的老师的专访算是让读者走进中央咖啡馆,这次,至少也能算是换成纽约的那家了。”

“没有历史,但足够有趣。而且观众会爱看的。”

维也纳的中央咖啡馆‘cafecentral’,在过去的两百年中,以名人云集而着名。

把这两个单词倒过来,centralcafe,纽约的中央咖啡馆,即是经久不衰的传奇美剧《老友记》虚构的发生地。

所以魏芸仙会说“没有历史,但观众爱看”。

“相信我,他值得一篇你的专访。考虑到这件事本身的意义,这就值得一篇封面版——”

“周师姐,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想,还是等典礼上老师自己对外宣布比较好,不是么”

刘子明平静的打断了魏芸仙接下来的话。

魏芸仙抬起眼皮看了刘公子一眼,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

“嗤。”

“侬们几个咯……”她低声用上海话嘟哝了一声,又似觉得在伊莲娜小姐说她听不懂的方言不太好,声音就低了下去。

她看上去对刘子明不太感冒,但也没有再主动把这个话题提起来。

“没什么不能说的。”

曹轩笑笑。

老太爷望向安娜,开口说道:“顾为经你肯定知道的,对吧。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私下里聊过的年轻人。”

“当然,我东方艺术的‘启蒙老师’么,印象深刻。”

安娜的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回答道。

“我们这些人就是为了他而来的。”

“这么兴师动众”伊莲娜小姐轻轻侧过了头。

她扫视着身侧的曹老和他的门人们,眸子像是晴空下清澈的栗色玻璃,带着好奇的颜色。

“顾为经要参加此次的新加坡双年展”

她理所当然的想到,刘公子刚刚说,画展期间要在大船上举办新生代艺术家的聚会。

会介绍一位有趣的嘉宾给安娜认识。

魏芸仙又说……“他”值得一篇专访。

“这些人指的都是顾为经么”

安娜心中泛起这样的猜测。

纵然敏锐如伊莲娜小姐,她也没能联想到“曹老会再次收徒”这种可能性。

毕竟曹老收徒这种事,太久远了。

久远到足以让大家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已经被漫长的时间瓦解消弭掉了。

曹轩的年龄太大,辈份太高。

他是战前时代的画家,年纪只比毕加索、德库宁这些划时代的名字晚上半代而已。

在曹轩出生的时候,莫奈还活在世上。

在曹轩学画的时候,他的老师是前清的大画家,在他留法的时候,马蒂斯、杜尚这些人,还全都活跃在创作的第一线。

研究曹轩的创作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整个现代艺术的起源与萌芽。

这样的人已经是某种立在美术馆前的雕塑了。

天上的星星不会在啤酒馆里参加你的生日派对。

美术馆里的雕塑也很难走下台来,和顾为经这样鲜嫩到懵懂的年轻人,产生什么直接的联系。

曹老的上一次收徒时,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而那……却还是安娜出生以前很久的事情呢。

他老的像是历史,像是化石,像是印记。

一种虚幻的概念。

只有当她坐在这位老先生的身前,和那双有趣的眼睛相互对视的时候,安娜才会清晰的感受到。

对面的老太爷,是个有着孩子心的,活生生的人。

纵使如此。

伊莲娜小姐最多也仅当成了会有某种关于顾为经的重要活动,她甚至也考虑到了收徒的可能。

不过不是曹老收徒。

而是曹老的这几个弟子里,哪个人要收徒。

而看这阵势,似乎曹轩想要把顾为经当成他的再传弟子中,最为值得培养的那个了。

“那倒确实值得期待,也确实是好运。”

安娜点点头,同意的说道。

“采访没问题。要说封面专访……看来,顾为经先生,这一次他是对新加坡双年展的金奖应该是势在必得了。他今年才刚成年吧野心真大。”

伊莲娜小姐确实聪明。

她已经很接近事实了。

只是她觉得,曹轩的三代弟子……就算是三代弟子中曹轩宣布要倾力培养的领军人物,登上《油画》杂志肯定是够格了,可登上《油画》杂志的封面专访……那又肯定还差一点意思。

外加上新加坡双年展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金奖获得者。

如果纽约艺博会那边没有凑巧出现单张千万美元级创记录的购买交易的话,那么看在曹轩的面子上。

也勉勉强强算是够格一篇封面专访。

唐宁若不是稍微差了一点运气,二十年多前她拿下魔都双年展金奖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油画》杂志创刊以来,最为年轻的封面专访人物。

本来采访都采访完了。

只是那一年。

恰好遇上了如今已故英国艺术教父理查德汉密尔顿在当月突然宣布,他将在十余年以后,久违的再一次举行个人美术展,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油画》杂志社又飞去伦敦采访了汉密尔顿。

最终安娜的姨妈拍板决定,把唐宁的那篇专访降到了二版。

“再等等吧,下次还有机会,以您的情况,不会等太久的。”

当时的油画杂志社的编辑这样给了唐宁答复。

是的。

唐宁还有机会。

她也确实作为封面人物登上了《油画》杂志,然而当年的一步之遥,等她真的再次迎来封面独立专访的时候。

已经是今年香江大拍后的事情了。

已经是足足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好在,这一次,已经没有人再能挡在她的身前,她自己也已经成为了真正一线顶尖的大画家了。

伊莲娜小姐听说,唐宁对这件事在心中一直有疙瘩。

甚至曹轩本人对这件事,应该也是有遗憾的。

那天在奥地利的夜晚采访里,他们两个还聊过两句这个“最年轻的封面人物”的话题。

这不奇怪。

在竞争中输给理查德汉密尔顿一点也不丢人。

那是至少是和曹轩同样等级的超级画家,身价是当时的唐宁几百倍以上。

如果要在波普艺术挑一个最贵的画家,那么可能是安迪沃荷。

汉密尔顿和草间弥生分列二三。

如果要在波普艺术里,去挑选一个最重要的画家。

那么可能是汉密尔顿第一,安迪沃荷和草间弥生分列二三。

被这样的人抢了版面,倒霉但一点都不委屈。

谁来都一样,基本上是遇谁就碾碎谁,别说当年拿了金奖的唐宁遭不住。

就算是换如今的唐宁或者酒井一成,可能照样还是遭不住。

安娜知道唐宁已经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最好了,这种事情就是没办法,不是她的原因,也不是《油画》杂志的原因。

单纯真的就是运气的问题。

可艺术行业其实就是这样。

能不能得奖,能不能成为最贵的什么什么,或者最年轻的什么什么,就是要看运气的。

得到了就是得到了。

没得到就是没得到。

从你头顶飞掠过的星星,谁也不知道再一次划过天空,要等多久。

也许是明天。

也许是二十年。

二十岁时,运气没有眷顾唐宁,或者说,已经很眷顾唐宁了,但还差了那么最后的一丝丝。

当机会再一次来临的时候,当“不会等太久的”《油画》杂志封面专访团再一次拨通唐宁的电话的时候。

已然又是二十年。

对美术行业的上层来说,二十年真的不算是一个太长的时间。

两年时间,穿着破洞毛衣随时都有饿死风险的底层街头画家们,可能都已经换了一轮又一轮了。

艺术家富豪排行榜的前一百名,二十年过去了,超过一大半还是原先那些熟悉的名字。

可对于一个人来说。

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唐宁功成名就,身价千万,她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成功的女性艺术家之一,她甚至即将拥有自己的画廊。

但她已经再也再也没有机会,去做那个有史以来,登上《油画》杂志最年轻的艺术家了。

她在采访镜头前说“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油画》的损失。感到遗憾的人不应该是我”的时候,心中就真的没有遗憾么

大概不会吧。

也许唐宁就是比谁都知道机会的宝贵,因此,欧洲美术年会上,曹老替她把个人展上的作品全都捐了出去的时候,她才会那样的愤怒。

像是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一样,无法抑制的愤怒。

甚至连曹老的信都不接。

其实挺能理解的。

上一次的一步之遥,她就等了二十年。

要是这一次,她没能拥有属于她自己的画廊,没能迈出那一步,难道她还要再等二十年么。

二十岁时等二十年,她还四十岁。

四十岁的女明星保养得当的话,还可以演豆蔻年华的少女,她还是可以装作自己才二十岁,这还是一个画家最好、最青春的年龄。

可四十岁的时候。

再等二十年。

唐宁就六十多岁了,六十多岁的女人就真的老了,就算她不说自己是老太婆,那至少也是老阿姨了。

她二十岁时,遇上了理查德汉密尔顿这样的大师,那是没办法。

现在她也是大师了。

该她风华绝代了。

二十岁的顾为经又要跳出来抢自己的东西,他算老几

她怎么能不怒的想要把对方撕碎。

伊莲娜小姐就算真的是大侦探,她也很难了解幕布之下,曹老的这些弟子们各自的复杂心思和利益纠缠。

刘子明上来就要介绍她认识对方。

魏芸仙也上来说他“很有趣。”

她只以为这些人,全部都是来为顾为经站台的。

“这很难,但如果是一位值得看这么多重要的艺术家一起来看展的年轻人,我相信这也未必有那么难。我期待着——”

思及此处。

伊莲娜小姐白皙的手指互抵,她又忍不住要去发表“安娜锐评”了。

“他的作品,也能配得上这种值得吧”

她皱了一下眉,平静的说道。

“配得上值得”——这话讲的就很玩味了。

话里的意思很淡。

可在安娜的眉毛微不可查的皱起的那一瞬间,老杨就机敏的探了探脖子。

宛如听见巴普洛夫敲碗信号的狗一样,似是随时准备甩着舌头扑上去,把小姐姐的眉头“舔开”。

超神奇!

站在伊莲娜小姐背后的刘子明,则嘴唇轻轻的勾起了一点弧度。

魏芸仙则是无所谓的态度,像是听懂了,又仿佛没听到。

她又耸了一下肩膀。

“我也期待呢。”她说。

“会值得的,伊莲娜小姐。”曹老太爷却没有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的意思。“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画展上作品的好坏,应该只与艺术相关。因为他值得,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

老人的声音慢悠悠的。

“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甚至,组委会在今天之前,大概都不清楚我会来的。”

安娜凝视着曹老的眼睛。

曹轩也笑吟吟的直视着轮椅上的女人望向自己的目光。

老人和女孩相互对视。

一者极老。

一者极美。

像是枯松和斑驳松枝边开出的一朵玫瑰的对望。

良久。

约莫是曹轩神情中的某些部分成功的打动了她,安娜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她展颜一笑,轻轻点头。

姿态优美如摇曳的花枝。

“画展上的作品的好坏,只应该与艺术相关。很理想主义,也很让人尊重。”安娜说道。

“曹轩先生。”

“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但您总是能一次又一次的赢得我的尊重。”

“你也是,安娜小姐。相信我,我欣赏那个孩子,你也会喜欢顾为经的。”

这一次。

安娜并没有再说什么。

“通常来说,我喜欢上什么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这既然是您说的,我愿意相信一下。”

刚刚话语中某种流动的暗流。

又在这一老一少的三言两语间平复了下去,达成了某种和解。

刘子明有一瞬间的失望。

而老杨则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对人情事故极为练达的老杨,敏锐的意识到了,之前要是一个没处理好。两边的关系大概就要迈上另外一条相反的道路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老杨察觉到了那一刹那,说“顾为经对金奖志在必得”的时候,轮椅的安娜小姐内心,其实是不太开心的。

人家生气了。

抛除挑战一切,质疑一切,也鄙薄一切的先锋艺术家们。

在传统艺术行业里,尤其是传统的学院派艺术家们,是非常非常注重师门人脉、代继传承的。

东亚社会是这样的。

欧洲社会一样是这样的。

就算印象派这种当时被学院派“抛弃”的“不太得志”的画家们,看上去像是草根。

他们的师承关系也是非常明确的。

不是说莫奈从传统东方绘画艺术中获得灵感,从葛饰北斋的浮世绘中吸收了精华,这种抽象意义上的美学师承。

而是指去人家画室,受人家耳提面命的训练,给人家当学徒的这种货真价实意义上的师门传承。

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巴其耶。

这一批人都曾师从过法国着名画家查尔斯格莱尔,而格莱尔本人既是一位成功的油画家,又是一位成功的水彩画家。

他的油画技法师从克劳德伯恩丰,水彩技法则师从当时的水彩大师理查德波宁顿,波宁顿又是画那幅《自由引导人民》的画家德拉克罗瓦的好友,水彩技法可以一直追溯到威廉透纳。

……

西方艺术史就像是一株葡萄藤,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带着一个。

一个成功的老师带着一个成功的学生,而成功的学生往往又会在将来,成为成功的老师。

如果是专门研究美术史的学者,或是拍卖行、博物馆、金融行业里负责艺术品投资项目的顾问,会对这种代继关系熟悉的不得了。

衡量一位画家的作品能卖出多少钱的印象因素有很多。

文化产业可以说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产业。

一位普普通通的画家,但如果他有一位贼牛的老师,或者贼牛的学生,那么他的作品成交价格也不会太低。

有这样的故事可以讲。

他就会成为那些买不起那些贼牛画家的投资者们,去退而求其次的替代投资选择。

比如。

马仕画廊的经纪人汉克斯在签下顾童祥的时候,他脑海里设想的就是把顾童祥的画打造成顾为经的画的“下位替代品”。

爷孙两个在画廊里针对不同预算的顾客,拉出一个购买价格梯度出来,拿什么钱,买什么画。

最好的情况肯定是,一位贼牛的画家,他本身还有一个贼硬贼牛的师承。

那么这往往就意味着天价。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贝利尼、乔尔乔内和提香。

这师徒三人,三位大师,他们从艺术史的地位、社会上的名气再到拍卖行里的成交价格,都是一种相辅相承,左脚踩右脚,原地起飞的关系。

轻轻松松千万美元起跳,亿万美元不是梦。

伊莲娜小姐知道这一点。

而站在整个美术行业的角度,她必须要诚实的说——“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大师的弟子会成为下一代大师,就像伯爵家的女继承人会成为下一代伯爵。

安娜小姐头顶的两个伯爵的高等贵族头衔,当然不是她坐在马背上,带着龙骑兵的簪缨头盔和火红色的披风在三十年战争里进行决死冲锋换来的。

那么大师的弟子们在拍卖行的身价,也就未必是他们在画板前挥舞画笔换来的。

一个道理。

安娜是一个聪慧到甚至有些冰冷的人,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对自己。

她都是如此。

贵族圈是人脉社会。

艺术圈同样也是人脉社会。

你师从什么样的人,你拜什么样的人为师,往往就决定了你能接触到什么样的艺术资源,接触到了什么样的圈子。

它将直接决定了你职业生涯的起点。

提香到底是因为优秀而成为了贝利尼的学生,还是因为他是贝利尼的学生所以优秀。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问题。

然而安娜很清楚。

提香能在19岁的年纪,在大型教堂里留下传世的壁画,这样的功劳大半要归纳到贝利尼的画室的头上。

想想看。

假设一个有着提香同样技法,同样才华,同样优秀甚至更加优秀的画家,他行走在意大利西西里的乡间,给那些乡下的阔佬画画。

很难想象,他能获得翡冷翠的红衣主教的青睐。

甚至终其一生,他可能都走不到红衣主教的身边,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提香的起点就要远远超过了这样的人的终点。

“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应该只与艺术相关。”

那天离开布朗理事长的办公室的时候,安娜曾望着对方,这么说道。

这种话说起来掷地有声,可又仿佛是一个人们永远在期望,却又永远达不到的理想乡。

也许只有画家站在画板前的那一刻,他眼前的一切,只与艺术相关。

当他一离开了画室。

他的命运就受到无数种其他因素的影响。

大师的弟子还是大师,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师的弟子画的更好。

另一方面。

也是因为这一个个艺术“小帮派”占据垄断了画坛最顶层也最宝贵的艺术资源。

就拿今天的这件事情举例。

侦探猫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画家。

她相信,论作品的硬实力,侦探猫一定就是这届新加坡双年展上最强的那个。

不用之一。

她就是最好的。

可如果考虑到其他场外因素,比如眼前的这些人选择站在了某个得意门生身后。

那么……这届画展的金奖获得者,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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