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北,五马渡
从荥阳一路坐船南下,郑骁双脚再次落地,心中也是多了一分稳当。
可看着渡口上的熙熙攘攘,一片繁华静好。
郑骁的心神却并未有丝毫松懈,甚至更多了几分焦急。
从北至南,走运河水路必会路过微子湖。
而如今那座山上只剩下了焦土残垣。
回想就在院中遇袭的前几日,自己和父亲还在讨论月底去剑柳山庄祝寿需要准备的贺礼。
这一路以来,自己多少也打探过消息,可所有人对于那微子山上的突变皆是语焉不详。
两家也算是世交,如此事态,怎能不叫人心惊?
可放下杂念,郑骁紧了紧背后套筒绑在身前的皮带,一头扎进了金陵城。
一路上虽有画好的地图作为指引,可金陵城作为南朝旧都,所纳地界较之洛都也只是稍稍逊色。
待到郑骁循着地图,找到了这乌衣楼的所在之时已是入夜时分。
而且,这传闻中的「生」字门总舵如今的模样确实有些超乎了他的意料。
月下,秦淮河畔,人声鼎沸,长街穿城而过,其中兀自矗立着一幢高楼。
朱匾旁侧挂华灯,飞檐翘角坠锦缎。
七彩琉璃映人影,莺歌燕语不绝耳。
门前女童立酒旗,车马满席无一人。
其气派与长街上清一色的白墙灰瓦相较,着实是过于扎眼。
倒不是说有何不妥,郑骁诧异的是自己前几年来金陵时,此处好像只是一处寻常酒楼,并非是如此红尘之所。
不过他并未踌躇,那朱红的匾额之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乌衣楼」三个大字。
来都来了,想必无心楼卖情报的流程与以往估计也是大差不差。
以这一处青楼作为掩人耳目的手段也是寻常之举。
不过,平日里都是这阵仗是不是过于夸张了?
哪怕这乌衣楼平日里真有娼妓接客,这场面就是在洛都也不常见。
走到门口那少女的跟前,见她年纪未过及笄,郑骁递出一块碎银,扯着嗓子问道。
“姑娘!此地繁华,不似贩风之所?”
(注:贩风,买卖情报。)
少女接过银子,脸色大喜,拉着郑骁就往门里走,边走还边介绍着。
“小哥来了就莫走,天方入夜,乌衣楼里有的是彩头。您出手阔绰,今夜莫说贩风,只怕金口一开就有人替您解惑。”
“路子牢靠?”
“小哥也是江湖中人,既知这乌衣楼名号,想必也不用小妹我多言语。今日您运气好,小妹我在楼中路子硬,给您安排个好位置不成问题!”
“平日这楼里生意也是如此火爆?”
“近日来江湖上风起云涌,「洛书现世」之说尤甚,楼中事务本就繁忙。今日又恰逢楼主姐姐大悦,免了楼中半日的酒水花销,这一下午的功夫成了如此盛况。眼下席位紧缺,待小妹替您寻一个好位置。”
此话入耳,郑骁心中难免生出一丝疑窦。
虽说这该是「洛书现世」传言在江南造成的局面,可这「贩风」买卖可不是什么情报都值得出钱的,所谓的“酒水花销”也就是入楼贩客提供情报的定钱。
若是贩客手上的情报不值钱,买主便不会出价。
那这定钱便是要入乌衣楼的口袋。
“大悦”不过是个由头,免了入楼的“酒水花销”该是今日这乌衣楼的楼中有人出了大价钱。
至于收集的是甚情报,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这位小妹方才所言倒是真没错。
今夜要是运气够好,自己只用动动嘴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眼看事情进展顺利,郑骁心中却隐隐觉着一丝不安。
准确的说,自打从广武院出发后,这份不安就从未消去。
想到这儿,郑骁直接掏出了一小块银锭和一封写着情报要求的信封塞给了少女。
“那好,尽快安排,我赶时间。”
“好嘞!”
少女见今日收获颇丰,连酒旗都懒得举了,随手扔在一旁,收好信封,双手捧过那枚银锭到了手中摩挲一番,还不忘用牙试试银子的成色。
直到又一位客人到了跟前,她才小心翼翼地将银锭塞进腰间的荷包之中。
“这位爷是要找姑娘?还是......”
少女话还没说完,眼角那一丝丝余光瞟到衣角里层露出的那一抹极为扎眼的花青。
要命的是面料上还有着独属于「良家子」衙门的印纹。
当下她只觉心跳便漏了一拍,愣在了原地。
而一旁的郑骁则是微微侧头,装作四处看风景,极力避开此人的视线。
却见一身姿挺拔,面相和蔼的壮年男子缓缓走来,俯下身子,贴着少女的耳朵,细声言语。
“小姑娘莫慌。在下屈平,敢问你们谷生门主今日可在楼中?”
“我......我不知道。”
少女声音微微发颤,神色一改方才的从容,变得极为慌乱。
“当真不知?”
少女红着眼,就差没哭出声:“您看......看我就是个......迎客的,哪知道这些个事儿。”
“好了,别怕。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可此刻,少女脑中已是一片空白,除了颤抖,已没了其他动静。
屈平微微皱眉,眉眼之中生出几分愠色。
还未等他开口发难,一清秀男子从门中走出,站定后微微拱手,立刻接过了话。
“大人息怒,这丫头头回接客,难免露怯,还望见谅。谷韬代门主给您赔个不是。”
言语之间虽满是恭敬,可心中的无奈却也一点没盖住。
见着来者,屈平脸上露出一丝略带深意的笑容。
“谷韬小子,你看我像是来找麻烦的样子吗?”
谷韬勉强挤出一副笑脸:“招待不周总是我们的不是。”
说着眼角渗出一丝阴冷的余光瞥向身后的少女,“还不报上姓名,给大人赔不是!”
“小......小女子王伶儿见过大人,一时......一时失态,还......还望大人见谅。”
“伶儿姑娘莫慌,若门主不便见客,劳请二位带我见见谷夫人亦可。就说「良家子」淮南道令使——屈平前来拜访!在下可以保证,今日不是来找茬的。”
屈平并未多做责怪,言语间还刻意带着几分和气。
可受了惊的王伶儿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回话仍是磕磕巴巴的。
“今......今个儿......”
谷韬听不下去,不耐烦的把话接了过来:“今日楼里繁忙忙,还请二位爷入楼后到偏厅稍候片刻。我立刻通知夫人。”
说罢,他拽着王伶儿便进了楼门。
门内的霓光闪动,王伶儿抿着嘴,不敢抬眼。
而谷韬也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克制,一根短鞭从袖中滑出,不着痕迹抽在了王伶儿的手背上。
“别以为有你姐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教训你!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就是那二......人要活剐了你,我也不会多瞧一眼。”
王伶儿捂着手背上红肿的鞭痕,脸上却并无怨怼之意,反倒是从先前的惊恐中清醒过来。
“谷韬哥,我......”
“别,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哥’!”
话虽如此,可谷韬眼神顿时柔了下来。
“跟你说了几次了,别掺和到楼里的事情,这不是你和你姐说句话的事情吗?”
“能为姐姐分忧,为何不做呢?谷韬哥你比我姐姐入楼里还早,功夫练的也好,很多事儿只要你肯做,一定会受姐姐和门主重用的。”
“呵,重用?谁稀罕......”
谷韬环顾四周,往来之人——不是寻欢作乐的嫖客,就是包藏祸心的牙侩。
他心中轻叹:这鬼地方能有什么未来?
圈在这座看似繁华的楼中,可就连想呼吸干净的风,得片刻的安宁那都是奢望。
那些楼外来客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的都是无尽的鄙夷。
明明凭着自己这一身的本事,要取其中一些狂妄无能之辈的性命易如反掌。
可就是身处这座乌衣楼中,爬不到顶端的,向他这样永远只能低头做人。
哪怕就是在一人之下,那也一样。
自己是如此,其他人亦是。
王伶儿低头噘着嘴,说道:“可前些天,姐姐与我说很快就不用低头做人了。”
谷韬心中只觉着可笑。
见着谷韬那将信半疑的脸色,王伶儿赶忙说道:“她从不骗我!”
谷韬神色不改,伸出手指弹了弹身旁少女的脑门,看似少年心性,内里却是暗暗叹息。
一抬头,目光却停在了上方阁楼——那栏杆旁的一抹雪青身影之上。
“记住,不会说话就少说点。我去传话,你领人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