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十有八九都是心里有一分爱,表面上就流露两分——张爱玲。
上海的一个小火车车站,站台的站牌上写着“金山站”,汽笛一声长鸣,一列小火车缓缓驶离站台。
车内,稀稀拉拉的乘客显得寒冬中的车厢更加冷清,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理着标志性的平头,身上穿了一件深咖啡色夹克的而立之年男子,他那深蓝碧青宛如湛蓝海洋的眼睛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身前小桌板上的几页纸。
理着平头的而立之年男子的对面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花信年华女子,正在往一张纸上的表格内填各种字母和数字,并不时地搓搓冻得发红的双手。
这是我和小贾从金山回上海的市区内的高泰电讯器材厂电脑车间去。
“小贾,休息一下吧,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暖和暖和”我看着小贾冻得通红的双手,不免心疼地说道。
“马上就好了,出发前我已经翻译完了,现在再仔细检查一遍,这样等会到了厂里,小傅就可以马上烧制新的EEpRom和测试新的程序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天说不准还能赶回金山!”小贾头也没抬地说道。
这是小贾正在检查翻译完的机器码,我和她是这样分工的,我负责把控制软件用汇编语言写出来,她则负责把汇编语言翻成机器码,包括跳转的地址。
应该说小贾的工作非常认真和仔细,虽然说把汇编翻译成机器码是一件非常枯燥且繁琐的工作,但她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真的是我工作上一个好帮手。
那时已经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在中国流行了,我是个金庸迷,并特别欣赏金庸笔下的剑客,我经常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剑客,一个驰骋高科技领域的剑客。
我想到了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一部大家都知道的着名小说“神雕侠侣”中的男女主角:杨过和小龙女,这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侠侣!
有时候,我会想象我就是杨过,但谁是小龙女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选择小贾,而不是“F”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小贾检查完了,她看到我双目无神地凝视着车外一排排向后掠去的田野,知道我在想什么心事,于是问道:“怎么,又想Z了?”
小贾知道我和Z的事,因为她们二个是同桌又是同住一条弄堂,而自从那次我向她打听Z搬到哪里去了后,她又知道了我和Z分手了。
我被小贾一问,停止了纷乱的思绪,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摇摇了头。
小贾见我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以为被她说中了,于是又说道:“真不明白,Z为什么要离开你!”
“爱或不爱,需要理由吗?”我见小贾这么说,就看了她一眼,说道。
“她有说不爱你吗?”小贾反驳了我一句,显然她在为Z打抱不平。
我没有说话,只是依然摇了摇头。
是啊,从Z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可以看出,虽然她离开了我,但她依然是爱着我的,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非要离开我,难道让我和她一起分担她的压力和痛苦不好吗?
不过,她在信中也说了,她不愿意拖累我!
小贾见我又陷入了沉思,就低下头,玩弄着手中的笔,说:“如果是我,死也不会离开你。”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但我还是听到了。
我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四目相接。
我们二个人的脸都红了。
小贾的脸红了,是因为她显然从我看她的眼神中知道了我听到了她的话。
而我脸红则是因为小贾这样的表白实在是太露骨了一点!
从我承包开始时小贾加入我们的承包体算起,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经过这将近一年时间的共同战斗,小贾和我已经越来越熟了,已经从一开始的相互间都有着几分拘谨的异性同事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战友,她和我说话时也越来越没有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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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贾回到了市区的高泰电讯器材厂电脑车间。
我们让小傅匆匆把修改后的新程序烧制到了一片已经预先“擦洗”干净的EEpRom中,然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测后,准备连夜赶回金山石化总厂。
“能不能有一个模拟的方法来预先检查一下这新程序是否能正确执行我们的算法啊?”临走前,小贾意外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模拟的方法?”我刚准备出门,听小贾在我背后这么问,就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道。
“对啊,这新程序是烧制好了,但能不能正确地执行我们修改后的算法,要等我们到了现场试了才知道,如果程序有问题,不能正确执行我们的算法,我们又要马上赶回来,重新修改和烧制修改后的程序,这样实在太浪费时间了。”小贾看着我答道:
“因此我想有没有办法可以先模拟一下,不要去现场就能先知道这修改后的程序是不是能正确执行我们修改后的算法。”
“不过,怎么模拟,我不知道。”小贾见我在听,并等着她的下文,因此又补充了一句。
小贾的话突然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的锁,很长时间来我一直在想:现在的方法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原来,这新修改后的程序有二个问题需要验证:
第一个问题是这程序是否能正确执行我们修改后的算法,即能否根据我们的数学模型对突发的搅动做出我们预想中的反应?简单地说就是能不能如我们预期那样地工作?
第二个问题是这修改后的算法在实际控制中,是否能有效地抑制反应釜中的突发搅动?简单地说就是控制的效果能不能达标?
但那时在全世界范围内嵌入式系统还是一个新的概念,根本没有现在这样先进的在线仿真调试设备。
因此我们都是先对一个新烧制好的程序进行一些简单的测试,主要是检测EEpRom的烧制是否成功,以及程序是否能正常启动和运行,如果能够正常启动和运行就直接上现场,从没有想过去对程序先进行一个全仿真情况下的测试!
而现在小贾提出来的,实际上就是要把程序调试分成二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仿真调试,第二个阶段才是现场调试。
如果能在一个仿真的条件下先验证第一个问题,那我们就可以大大节省调试的时间,因为我们不需要去远在金山的现场,在自己的电脑车间就可以调试控制程序了。
而如果在仿真调试中发现了问题,我们则可以马上修改,接着再调试就行了,直到一切都正确了,那时才去现场进行第二个问题的测试,这样就大大节省了我们之前每次修改程序必须往返金山和上海的市区的时间。
小贾在计算机编程上,包括在对自动控制理论的理解上远不如我,但很多时候,她总能提出一些我没有想到或发现的问题,从而让我从一个牛角尖中钻出来。
于是我看着小贾,不知怎么感谢她好。
小贾见我呆呆地看着她,不好意思起来,就一仰头,嘟着嘴说:“这样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被她这么一说,见她心中还在念念不忘地纠结着那天她看到我和“F”去西郊公园玩的事,就尴尬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在想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于是我改变了连夜赶往金山的计划,并马上叫来了小黄,一起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模拟测试装置,开始了模拟测试:
我们用一个精密绕线电位器和一节干电池接到“智能化精密温度控制系统”的输入上,用来模拟热电偶的输出电压;
再把一个万用表接到“智能化精密温度控制系统”的输出上,用来监视控制输出的电压;
然后根据我们获得的反应釜的数学模型去调节电位器来调节电池电压,以此来全程模拟反应釜的温度搅动,同时观察万用表上的电压变化,从而检查控制程序是否在正确执行我们的预定算法,最终达到仿真调试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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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大家都下班回去了,我让小黄也早点回家休息去了,我和小贾留下来继续调试和修改控制程序。
小贾静静地坐着我的身边,帮我记录输入输出数据,她的膝盖又悄悄地碰到了我的膝盖上,一年来,她在我面前已经变得越来越大胆了,只要是坐在我的身边,她就会要么悄悄地把膝盖碰到了我的膝盖上,要么更大胆地干脆悄悄地靠在我身上,她试图用这种肢体的语言向我表白——她喜欢我,但敏感的我每次都马上把我的膝盖或者身体移开了。
不过,这次我没有马上移开,而是任由她的膝盖靠在我的膝盖上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我才移开了我的膝盖。
为什么我没有马上移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想表示一下对她提出了这么一个“天才”的模拟仿真调试方法的感谢吧?
也许是不想让她太失望吧?
也许......我真的说不上来,因为面对小贾越来越大胆的表白,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无法回答,那就是:我究竟应该选择“F”还是选择小贾?
很多时候,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这么奇怪,它不是0,也不是1,而是一种模糊的纠结。
不过,无可否认的是:我在情感上第一次出现了偏向小贾的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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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飞雪送冬归,风雨迎春到,二个多月过去了,我们送走了严冬,迎来了早春二月。
在这过去的二个多月时间里,我们不是睡在金山石化总厂实验室的水泥地上,就是乘坐小火车奔波在上海和金山之间的路上,或者在高泰电讯器材厂的电脑车间通宵达旦地调试控制程序,虽然困难一个接着一个,但我们在困难面前从来没有犹豫过,更没有怀疑过我们最终能客服所有的困难直至成功!
天空虽有乌云,但乌云的上面,永远会有太阳在照耀——三浦绫子。
金山石化总厂,车间办公室,办公室很简陋,对门背靠背地放着二张橙棕色的办公桌、每个办公桌后面有一把木制椅子,办公桌的一侧放着几个板凳,左侧靠墙放着一个深棕色的木制书柜,右侧靠窗有一排暖气片,上面放着几个铝制的饭盒。
其中一张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位半秃的中年男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车间生产温度记录表,手上夹着的香烟上的烟灰已经足有5毫米长。
办公桌一侧的板凳上坐着一位梳着一个大背头的男子和一个理着标志性平头的青年。
理着标志性平头的青年身上批了一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种工厂里常见的工作老棉袄,此时他正在悠闲地喝水,他那深蓝碧青宛如湛蓝海洋的眼睛中散发着信心的光芒。
伟大离可笑只有一步——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采用了模拟仿真的调试方法之后,我们的工作效率大大提升了,经过几十次的反复试验,我们最终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并成功地将反应釜的温度控制在了正负1度之内,包括干扰造成的超调不超过正负2度。
这一天,老葛和我还有老刘在查验反应釜的生产温度记录。
“不错,不错!”老葛放下手里的车间生产温度记录表,顺手把手中香烟上的烟灰往桌上的一只充作烟灰缸的破玻璃杯里弹了弹,满意地说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此时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因为事实已经做出了回答!
“实际上,当时给你们提出指标要求时,我已经提高了标准,真正的指标要求是把温度控制在恒定的正负2度之内就可以了。”老葛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烟说道。
我能够理解老葛这么做的初衷,因为他怕我们不能完全满足他们的控制精度要求,因为不同的反应釜之间的特性是有差异的,正如古人所云:“求于上者得于中,而求于中者得于下”,因此老葛提高一点指标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一旁的老刘一听达标了,于是就兴奋地问老葛道:“这样可以和我们签合同了吧?”
老葛见老刘兴奋的样子,吸了口烟,然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数据记录,摇了摇头说:“不行!”
一脸兴奋的老刘被老葛冷不防泼了一盆冷水,不禁失望而又懊恼地责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只要我们能把反应釜控制住了,就和我们签合同吗?”
老葛看了一眼发急的老刘,又吐了一个圆圈,朝我笑着说:“x,你看他急的!”
“全厂五十多个反应釜,每个需要一台你们的‘智能化精密温度控制系统’,¥30多万的合同,我总要上报厂部批准吧?!”老葛喝了一口茶,笑着对老刘说道。
原来,老葛并不是不和我们签合同,而是合同需要上报厂部批准,这在当时是正常的流程。
老刘现在明白了,原来老葛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于是站起来拍了拍老葛的肩膀大笑着说道:“¥30多万的合同?哎呀,朋友,你这次的忙算是帮大了!”
老葛看着眉开眼笑的老刘,也笑了起来,说:“是你们帮了我的忙,不是我帮了你们的忙!”
老刘是个老公关,场面上的话自然很会说,因此赶紧答道:“没有,没有,是你帮了我们的忙!怎么样,什么时候请你吃顿饭?!”
那时,请人吃饭是表示对人感谢的最常见方法。
“吃饭就不用了,上次你们让我抽的‘大前门’香烟送我一包就可以了。”老葛见老刘这么客气地要请他吃饭,就笑着对老刘说道。
老葛是个烟鬼,因此吃不吃饭无所谓,而能抽上一口好烟显然更重要。
“没问题!但只送一包太‘小儿科’了,送你一条!”“小儿科”是上海的土话,意思是太小意思了,老刘兴奋之余狮子大开口了。
要知道那时人的工资就只有¥36元,平时去食堂吃顿饭也就是最多1毛5分钱,一条“大前门”香烟¥3.5元,相当与一个人十天的饭钱了!
因此老刘话出口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口气可能太大了一点,于是又转向我问道:“怎么样,‘头’?”
我看着老刘征询我意见的眼睛,笑着说:“一条?太少了,二条!”
老刘没有想到我会说一条太少,居然要送二条!于是更来劲了,就又拍了拍老葛的肩膀,说:“看到没有?我们的‘头’都说了,一条太少,要送二条!”
这下老葛不好意思了,忙笑着说:“不用,不用!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实际上,能把反应釜控制住,我比什么都高兴,因为这样进口化工装置国产化的最大瓶颈就被打破了!”
尽管老葛这么说,但我的心里还是非常感谢他的,因为我们在金山石化总厂做试验期间,他每天晚上都陪着我们,白天他除去正常上班,还会时不时地跑来和我们一起分析控制发生超调的原因,因此事后我还是让老刘给他送了二条“大前门”香烟去。
那个时候的人远比现在的人实在且纯朴,想想,¥30多万的合同,换成今天的收入,相当于¥3000多万了,对方说只要送一包大前门香烟就行了,最后还说这只是开个玩笑,连一包大前门香烟都不要......
就这样,我们完成了“鸟枪反导”的壮举,把当时看似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虽然金山石化总厂的项目难度大大超过上海器皿二厂的项目,但我们最终还是攻克了反应釜的搅动难题,打破了进口大型石化装置国产化中的瓶颈。
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但同时也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悲壮的奇迹,因为那时的我们无路可走,唯有顶着西方对我们的制裁带来的压力,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以变不可能为可能的大无畏精神,去打破他们的封锁和垄断这“华山一条路!”
“可能”问“不可能”:你住在什么地方呢?“不可能”回答道:在那无能为力者的梦境里——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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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后,金山石化总厂和我们签订了一个¥35万元的合同,这对我们新的一年的租赁来说真可谓是旗开得胜,同时也让我对完成新的一年的租赁合同增加了信心!
当初老葛来的时候,我一看他的介绍信是金山石化总厂,就预感到会是一笔大生意,但我没有想到会是一笔¥35万的大生意!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从中获得¥12万元的净利润,这相当我们二十五个人的电脑车间半年工资+奖金的二十倍,如果换算成现在的标准,相当二十五个人半年获得了¥1200万元的净利润!
这个成绩,即使放到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和创业遍地开花的今天,对大多数的初创不到一年的公司来说,也是一个了不起骄人的成绩。
成功带给我们的是喜悦;
成功带给我们的是经验;
成功带给我们的是欣慰;
然而成功的背后却是无尽的磨难和痛苦。
惟其痛苦,才有欢乐——贝多芬。
【下章看点】
金山石化总厂项目的成功,让x对完成新的一年的租赁合同有了底气,但他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因此他准备花巨资孤注一掷地举办一个当时在上海滩来说是最高规格、超豪华的项目鉴定会,以此进一步打开智能化精密温度控制系统的市场......
x会举办一个什么样的高规格、超豪华的项目鉴定会呢?他的这场豪赌又能成功吗?
欲知详情,请见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