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又看了岁繁一眼,移开视线声音沙哑道:“熟了,可以吃了。”
岁繁眨了眨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强笑道:“好,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只是一碗清水粥,又哪有手艺好坏一说呢?
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默默的喝完了粥,躺在一块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第二天,岁繁先找了个能做半日的工,才在做完工之后去先生那读书。
她先学会了人怎么写,又学会了各种各样的常用字。
岁繁发现,她好像是比别人聪明一点的。
那些别人需要反复背诵练习的功课,她只需要认认真真的读上一次就能学会。
一小段时间过后,同窗们就已经跟不上四儿的学习进度了。
先生摸着她的眼神,像是忧伤又像是欣慰的将她带到了那个知识更为深奥的班级中,然后那些人又很快的被四儿超越。
小孩子总是争强好胜的,在连续超越了两次同窗后,四儿没心没肺的去找先生傻乐去了。
此刻,已经又是一年秋。
村子外被开垦的农田上,村人们都在忙忙碌碌的秋收,就连病弱的女人也在拎着篮子捡着地里的漏网之鱼,不让任何的食物浪费在这片土地上。
岁繁和先生炫耀这件事的时候,她正站在先生的身后,与他看着这忙忙碌碌的丰收景象。
种地累吗?累死了。
岁繁见到那些婶子伯伯被晒得皮都揭下来一层,可她们脸上的笑是那么的真实。
她们不怕累,就怕累死了也没有能赚到能果腹的食物。
过去在外头有苛捐杂税,有猛如虎的各路叛军,更有豪强狮子大开口兼并和佃租。
但在这里,一切都不存在,他们只需要努力的种地,就能将食物放到自己的口袋中,付出的也只有交给先生的区区两成粮食罢了。
甚至,他们还知道这两成粮食也被用于救助和他们一样的人才被截留,先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
岁繁听着旁人的夸赞,也懵懵懂懂的说:“我要学了先生的知识,然后做和先生一样的大好人!”
下一刻,先生潸然泪下。
岁繁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眼泪糊满了他的脸颊胡子,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德高望重的先生,而是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疯子。
先生哭着笑着,引来无数人的注意力,在众人围过来之前,他拉着岁繁的手跑了。
在跑回自己的院子后,他除了眼睛还有些红外,几乎看不出刚刚的失态。
“岁繁,跪下。”
岁繁第一次听先生如此严肃的叫她的名字,她懵懵懂懂的跪在先生的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这个给了她新生的先生。
“你可愿意拜我为师,继承我的全部衣钵?”先生跪坐在她面前,锋锐的眼神像是在审判眼前的孩子。
岁繁愣了愣,她已经读了快一年的书,自然知晓普通学生和弟子之间的区别。
在这书院的所有人都是先生的学生,先生教他们读书,教导他们基本的生活能力,然后将他们放出去生活。
可若是弟子,那就要跟在先生身边,学习他所知晓的一切,如子如女服侍先生,继承他的衣钵,传承他的理念。
她竟能成为先生的弟子吗?
在先生审视的眼神下,岁繁惶恐又兴奋,她重重叩首,如同初初踏入这个书院时那般:“请先生教我。”
先生望向这个天资出众的孩子,眼中满是悲哀。
若是在盛世,这样的孩子即便不能选官也可以为一方才女能人,可如今她却只能跪在这小小的青砖房中,懵懵懂懂的接受他传递的知识。
先生这一刻甚至有些惶恐,他不知晓教导这样一个聪明孩子更多的学识是不是正确的事情。
在这个世道上,越聪明越痛苦,越明白越绝望。
许久后,他摸了摸岁繁的头发,缓声道:“好孩子,起来吧。”
“自进入起,你叫我一声老师吧。”
“老师!”岁繁高高兴兴的应了。
自这一日起,岁繁开始了与同窗完全不同的学业生活。
她走进了先生的书房中,学习着那些从前从未见过的知识,听着他讲述外面的世界。
她甚至要跟着老师的侍从试着管理这个村子,跟着他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子看外面的乱世,看老师如何与各方人物打交道,看他如何为这小小的村子中带来药材和粮食。
越是看,她越是觉得自己渺小,越是觉得先生伟大。
以一己之力护住这么多人的先生,在岁繁眼中就像是神明一般。
而学习了更多知识的岁繁,也将这个村子重新命名。
“桃源村。”老师看着这个名字,笑了一声。
这天下又哪里有真正的桃花源呢?
他这村子,不过是个妄人做梦的所在罢了。
他拍了拍岁繁的发丝,对着已经及笄的少女道:“回去吧,你娘亲已经在等着你了。”
岁繁听到娘亲这两个字,眼睛不自觉的亮了亮。
时间并没有带走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爱,妇人还是会想着她的小宝,也会偶尔怔怔的出神。
可在她的生活中,终究多了叫岁繁的人。
她会给岁繁缝补衣衫,会为深夜的她盖上被子,更会在她生辰那一日为她加上一道菜。
这样就够了,岁繁不需要她对自己说更多,也不需要做她的小宝,她有这样一点点小小的关心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从老师的院子中出来,一一与路上叫她小先生的人打着招呼,才哼着歌走回自己家。
虽然一场病几乎让女人油尽灯枯,可她终究是活了下来,甚至能勉强的做些活计。
这一日一如往常,女人为她煮好了饭菜,见她回来便沉默的将饭菜端到饭桌上。
岁繁一边吃着能果腹的糙米,一边叭叭的和她讲着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讲老师又教了她什么知识。
女人并不总是回应她,可岁繁也很知足了。
有人倾听她在说什么,这对她来说本就是幸福的事情。
饭后,女人拿着一个布条过来,要给岁繁量身。
她说:“今天先生的仆人带了布料回来,我买了一些给你做件衣衫。”
岁繁美滋滋的抬起手,任由她给自己量体。
这日子,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