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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9章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桃林深处,有一女子怀抱诗集醉倒池边,久不肯起,安然小憩,一双玉足半浸于溪,与水的晶莹剔透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微风拂过她青绿色面纱,桃花掠过她纯白色披肩,均不敢扰。阳光刚好照到她脖子,呼吸在她心口轻盈起伏,雪般的肌肤似隐似现。不知是否睡得不实就快醒,她肢体渐渐松软,好像跟着溪水解脱流放,说不出是怎样的恣意妄为。

突然,不远处一个男声将她唤醒:“夫人好有雅兴,在读唐诗?”

她微惊,虽清醒却不愿睁眼,敷衍答:“有了这诗集,才能助我安睡。”

那男子似是一愕,笑起来:“熟读了这些唐诗,不会作诗也能偷上几句。只不过,普天之下有两人不是为了偷诗而读诗,一是你,谢夫人,睡唐诗,二是在下,沙溪清,笑唐诗。”

扶澜倾城冷冷一笑:“那么睡和笑,究竟能得到些什么,又失去些什么?”

沙溪清不假思索:“得到份超脱心境,失去的是人间烟火。”

扶澜倾城淡淡回应:“得到的是自己,失去的是旁人吧。”

“只怕谢夫人并未得到自己啊,因为自己和旁人总要相关,把旁人都失去了,得到的自己如何完整,既然不完整,又怎么算得到?”沙溪清笑而摇头。

扶澜倾城睁开眼,半转过身,懒懒望着他:“就像你这份超脱心境,永远要被人间烟火关照着?”

“不错不错。”沙溪清眼中满含笑意,不经同意又近前几步,“谢夫人,我想看一看,面纱后你真实的容貌。”

“何以要看。”扶澜倾城依然清冷,言辞充满拒绝。

“不瞒夫人,因为夫人你的脸和身,像极了在下的一位故人。”沙溪清语带轻薄。

扶澜倾城冷笑一声:“阁下举止轻浮出言不逊,想必是个感情泛滥的登徒浪子?”

沙溪清脸色登时一沉,但不是气愤而是失望:“想不到谢夫人传言超脱,实际却是如此俗套,何谓轻浮,何谓滥情,七情六欲是人之本性,发于心、一吐为快,践于行、一醉方休。便像我那位故人——‘四然居士’燕落秋所说,狗苟蝇营,低酌浅唱,一样是白驹过隙,一样该放肆消遣,处处英雄,处处美人,处处可留情,时时迷乱,时时糊涂,时时好放歌。如她那般倜傥,不是你这压寨夫人能懂!”

“何为倜傥?”扶澜倾城静静听罢,未见喜怒,轻声反问。

沙溪清尚在斟酌,斜路忽然又有个男人插进话来:“我知道!”扶澜倾城循声而去,不由得一愣,发话的男人娇小玲珑,明显是女人假扮,声音也是故意加粗。

这位女扮男装的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赵西风旁边,一双眼睛尤其灵动。

赵西风急道:“倾城,我!”

“不要紧,你拦不住他。”她目光停留在这女子另一侧身后,话中这个“他”指代分明。那个名叫林阡的男人,才刚同她分开不久,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一旁沙溪清喜不自禁:“林大侠!林夫……子!”因见凤箫吟扮着男装,沙溪清赶紧改口,怎好点破她是林夫人?赵西风误以为沙溪清喊了林阡两遍,一会儿大侠一会儿夫子的,琢磨着这是暗号?不禁皱了皱眉。

“沙少侠?”林阡和吟儿自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处和沙溪清重逢。

“相认完了?我这逆旅,可满意么。”扶澜倾城却也不恼,依稀在等吟儿回答,“倜傥,又是什么意思?”

她发话时,赵西风恭候一旁,一声不吭,极尽尊崇。

林阡察言观色,心忖,谢清发之所以将五岳全权托付赵西风,很可能是因为赵西风为人老成没主见。自谢清发退居二线之后,赵西风学着打点已近两年,却还是对谢清发实际的代寨主扶澜倾城言听计从。

寨子里的其他人不是不知道扶澜倾城的实际地位,却一来服从和习惯了谢清发的安排,二来被美色慑得晕头转向、失魂落魄,以至于从不曾抱怨过这种阴盛阳衰,反倒对外界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林阡愈发确定了此番要谈判的对象,从进山前的赵西风和她,变成了唯她一人。

“倜傥……”吟儿的心不像林阡想那么多,一门心思回答自己的看法,“倜傥便是潇洒放浪、不受拘束,不做常人做的事,不走常人走的路,把话说得让人听不懂一点,把酒喝得醉一点吧,哈哈。”

“林夫子……”沙溪清脸上挂不住,吟儿这压根就是在损他,还外带着笑了林阡。

“我觉得倜傥还是要被两个字牵绊,那便是‘认真’。不惧世俗眼光,沉溺自己兴趣,需要对自己做事很认真,才行。”林阡赶紧把吟儿这句轻狂给压下去。

扶澜倾城转过脸来看他,没说话,眉间忽添一丝惆怅。沙溪清乍见她眼神游离,抓紧时机,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伸手直接去拽她面纱,只听咔嚓一声,扶澜倾城一把擒住他手腕,他却终究快了一步,哪怕手将脱臼,指却揭下面纱。

“我在认真地看你。”沙溪清放肆一笑,满足收回手来,再疼都甘之如饴。

吟儿顿时怔在原地,准备的一腔言论刹那消失,换成简简单单三个字:太——美——了!眼前女子,实在妙极,那日惊鸿一瞥,已经惊心动魄,今天目不转睛,更加目眩神痴。吟儿脑海中嗡的一声只剩下祝孟尝说过的话:美女分两种,一种让人看到就想保护,一种,让人看到就有非分之想,却知道那一定是非分的……

此情此景虽非初次见面,林阡倒也很想风雅一回:美人如岫。束云无心出,收云无处遁,溪从岫中来,香随流波远。距他上次以貌取人已近十年,单凭气质便震撼他内心的,从前有且仅有蓝玉泽一个。

沙溪清笑毕,神色却有些繁复:“唐代司空图论诗有品二十四,若用来品评美女,那谢夫人你一人独占四品,纤秾,飘逸,超诣,清奇。”

扶澜倾城不顾他俩不同程度的讶异目光,径直走到林阡身前,嫣然一笑:“‘认真’,和我送你的‘诚实’,倒是相称。”

吟儿晚于沙溪清一怔,怎可能还沉溺在对她的惊艳之中。

“倾城,你?!”纵连赵西风那种庸人都听出一二,吟儿的心情就像林阡听到金军中流传出吴曦有窥关陇之志一样——好一句近乎逗的“诚实”!这位谢夫人对林阡,何时竟掌握了这么多,了解这么深了?!

“林阡和他的手下惯常打探我们,我再深居简出,都避不开与他见面。”扶澜倾城对赵西风说。

深居简出……林阡没法辩驳,虽然三天三面他觉得这是她故意,但是,还不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在人家地盘转悠?

“昨夜我迷路,便同她一起……”林阡低声对吟儿解释。压低声音,只因顾全扶澜倾城名节。

“昨夜……”吟儿脸色大变,一下子交涉的话全忘光了。

“是啊,他们打探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总不消停,手下被发现了竟还换主帅直接来!”赵西风嘟囔。

“我们,没有敌意……”林阡看吟儿僵在原地,话便只能他自己诹。

扶澜倾城早知他们没有敌意、旨在联合,于是再一笑:“捷径,虎穴龙潭不少。”

不错,联合五岳是盟军的捷径,若能说服扶澜倾城,或可使河东一劳永逸,继而解官军北伐困局。可是扶澜倾城这句话很直白:世事岂能尽如人愿?捷径虽方便,却注定凶险无数。

吟儿勉强回神,帮林阡反驳,不减盟主之威:“捷报,可听龙吟虎啸。”

只此一言,便令扶澜倾城脸色微变,凝视吟儿片刻,忽问:“吟儿?还是云烟?”

吟儿霎时又愣在原地,思绪混乱——涉及云烟了!可算把老底都揭了!

“吟儿……”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林阡,难得一次失了方寸,不知从何对吟儿说起,口拙。

“林阡,你可知道,‘碛口’的这个‘碛’字,是什么意思?”扶澜倾城拆了吟儿这道防线,林阡当即就首当其冲。

“我听当地人说起,激水为湍,积石为碛,碛便是沙石之上的急湍。”林阡却是知道的。

“果然了解详实。是啊,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可惜,河水再急也只能将沙带走、而无法将石移动。”扶澜倾城微笑述说,“那些沙,还会慢慢沉积在石上。”

林阡闻弦歌而知雅意,她是在影射四当家不坚定,却也在暗示四当家会倒向她。而作为她所说的黄河,嘴笨的林阡一时语塞——如果说五当家是他秘密说服的,四当家的靠拢绝对张扬、她不可能不知情,所以她很明白林阡有挖墙脚之嫌。然而,这也可以解释为是林阡在对她还没把握之时多押了一个筹码?即便他与四当家交往,也并不折损今日诚意?

但林阡好像不能在她这句话之后直接承认四当家,本来是心照不宣的事,结果不打自招……

半刻就想到三千个念头的林阡尚在思虑,沙溪清已代他麾下的郑王后裔发问:“无法将石移动——如此说来,若是完颜永琏前来威逼,你们也一样是坚定不移?”

“我考虑过,金宋之争已在近前,双方多半都想联我。若亲近你们,恐会被拖入混战、饱受摧残,若亲近金廷,或有希望平反、一劳永逸……”扶澜倾城回答。

“太天真了,不会平反。”沙溪清肃然打断,“加入金廷,恐兔死狗烹,加入林阡,则绝对互信。”林阡闻言心中一暖,亏得有山东之战那么多同生共死的经历,使得河东才一开局,天就送他一个如此坚定的盟友。

“是了,我适才并未说完——亲近金宋有利有弊,无论如何都是豪赌,所以我再三考虑,仍选择两不相帮。”扶澜倾城说着她心中所想。

林阡在来到这片桃林的途中就思考过自己上山前失算的方面:越风的“暗箭伤人”,那真正是林阡的始料未及。如果这起伤人事件和赵西风抢盟军钱粮是个因果关系,那么林阡此番其实不能借钱粮当敲门砖、并没有机会入山谈判。幸好不是因果关系,不过也必然不是因果关系,一则这群土匪谁都不认识沈宣如,二则几乎没人知道沈宣如来给盟军送粮的消息,三则赵西风没有在捋起袖子证明鞭伤时主动提及他抢钱粮来补偿。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赵西风自认为被欺负成那样了,竟还没有报复过盟军分毫、哪怕并不算和金军合作——这根本就说明五岳是铁了心要置身事外啊,不想与宋联合、但接受金军的心也不强烈。原来五岳是这样一个对谁都拒之千里之外的心思?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维持现状,岂不更好?五岳不想卷入金宋两国的纷争,那对我们来说是节外生枝。唯有安稳度日、隔岸观火,方能厉兵秣马、休养生息。要想日后万事听凭我意,务必此时不受外力干扰。”赵西风被扶澜倾城示意,赶紧开口道出实话。他实在很适合做二当家,没什么主见,却有好口才。

求太平,求安稳,果然五岳和小王爷一样。

不,不一样,小王爷是兼济天下,他们却求独善其身。

小王爷试图逆势止战来换金宋一个彻彻底底的和平,五岳要和平却只是为了有一个充裕的时间卧薪尝胆、复仇备战。

所以,个个都期盼小王爷别打,他偏打;个个都希望五岳参与,他们袖手。

“金宋会因我们不插手就停战不打?不会。我们明明无关紧要,为何却又举足轻重?原因太简单,你们求我入局,实则怕我入局。”扶澜倾城续道,“我便在此承诺,绝不入局,两不干涉,莫再分心谋我,勿要一味强求,逼急了为渊驱鱼,便如昨夜楚风月一般。”她说和赵西风说不一样,她是指引者,一锤定音;她说和四五当家说更不一样,她是决策者,一言九鼎。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也想过,金宋之间的国仇家恨,五岳若能不被波及最好,乱世中或许真能有个心远地自偏的际遇。可惜……”林阡忽然捏起他某夜从黄河里捡到的一个小石头,重重扔进了扶澜倾城这片桃林清澈见底的小溪里,那石头入水之后惊起波纹,稍纵即逝,恢复平静,“可惜这涟漪虽逝,流水却不复以往。”

毕竟是黄河里的,石头上一堆沙子,瞬即就污染了这片清池。

“什么?”扶澜倾城乍见此景,听出他话中深意,脸色一变。

“就在昨晚,你们柳林据点的三当家,和金北第一的薛焕结拜成了兄弟。”林阡说的同时,吟儿醒悟过来,那是林阡在帐中看的最后两封书信之一,另一封才是钱粮,难怪他读完信神色凝重。

那位三当家,是与盟军最具敌意之人,却不曾想居然能做到这地步,和金将正式结拜兄弟?消息属实的话,可比四五当家对林阡的口头承诺恶劣得多,三当家的分量自也比他两个更重,所以更令扶澜倾城和赵西风重视。

“消息是否属实,还待你们彻查。有这三当家背主妄为,侧面可知完颜永琏平反不实,甚至对你内部别有用心。”林阡一语中的,其它战事,完颜永琏或许和他一样的原则,想要牺牲最少的无辜,但吕梁此处,完颜永琏与他不同,完颜永琏一定很想战火波及此地,因为完颜永琏心里五岳不可能是无辜。

须知,如果为镐王平反是真,完颜永琏根本胜券在握,完全没必要像林阡那样因为没把握才多找筹码;而四五当家和林阡的交流还可以说成是虚与委蛇,又哪里像三当家和薛焕结拜这样铁板钉钉?薛焕此举画蛇添足,却并非存心要误完颜永琏——他和柳林三当家的结拜极为私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压根没想到林阡的海上升明月,有张王牌在柳林做林阡的顺风耳。

“我此番上山,原不想说出这柳林之变,免得有离间分化之嫌。我的来意,只是抢在束乾坤交涉之前堵住你们的双耳,挣得你们的三思。适才看你们的初衷便是中立,才知你们本就不会答应金军、但也不想投靠我军。所以我搬出三当家的疑似降金,只是想告诉你们,中立只是空想,必须作出抉择,而作出抉择之前,势必深思熟虑。”

“这些,便是你上山的全部目的?”扶澜倾城了然于心。

“不。除此以外还有钱粮的误会,希望能与贵寨冰释前嫌。”吟儿感觉自己就像被冻结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赶紧说。

“钱粮?”扶澜倾城一怔,不解。

赵西风赶紧上前,与扶澜倾城耳语几句。

“好,林阡,便给你我三日时间,你交出越风并未伤人的证据,我告诉你我三思之后的抉择。”扶澜倾城如是说。

林阡来意完全顺遂,一笑:“倾城姑娘,决策英明。”

“钱粮我会还你,麾下不懂事。不过,林阡——这池溪水,你需还我。”扶澜倾城指着桃花溪,笑靥如花。

吟儿都被这笑容迷得险些走不动道,更何况这些个血气的大男人……

可是扶澜倾城这一笑的对象是林阡,还是把吟儿的心念全部抓了回来,尤其是林阡前一刻也在对扶澜倾城笑,这!这!这!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么!什么感觉?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怏怏地走在归路上,也不知沙溪清、林阡和赵西风在聊什么,自顾自设想了林阡和扶澜倾城昨晚发生的无数可能,时不时地狐疑地望林阡几眼,越看他就越觉得他不对劲;林阡因为刚刚没解释好、自然也顾及吟儿感受,时不时地紧张地也看看她,越被她看越觉得心虚,尽管,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啊……

什么都没发生,为何脸却红了?吟儿停下脚步,瞪着他。

我,我怕吟儿胡思乱想……林阡愣愣看着吟儿,脸更加红。

他二人互相没说话,好像在斗气、又好像在神交?沙溪清不知怎么劝架,便转头继续对赵西风说:“就像我适才说的那样,越副帮主出手伤你,根本没有任何动机。反倒是金军,为了让你们顺他们心意与盟军开战,故意栽赃嫁祸才说得通。”

“沙少侠,我倒要问问,这世间到底有几成的事,是因为道理顺了而发生的?”赵西风冷笑一声,“越风要伤我,无需动机,看我不顺眼即可,抑或他犯病了找个人发泄出气,诸如此类……”

“也只能将越风的抚今鞭带来,给二当家验明以证清白了。”林阡说,先前在稻香村的竹林中,他们也证实过再相近的伤口都只对应一个人的武器招式。

“好!让他来!我不怕他!”赵西风鼓足勇气,说。

赵西风一路将他们送出寨,不像送客,倒像在监视他们离开。

待到同行只剩三人,沙溪清难掩心中喜悦,和冯天羽一样迫不及待:“林大侠,你们总算来了。”

吟儿一怔,忆起去年山东之战转危为安时,沙溪清到帐中看望林阡、与他举酒立誓:“林大侠,他日你若到山西,必然有沙溪清率众响应,同进同退。你明日到,我明日应,你明年到,我明年应。”

一直盼着林阡能将山东的如火如荼带到山西的沙溪清,来到吕梁显然就是准备见林阡的,不过他性情中人、中途还是被那位闻名遐迩的大美女给耽误了……

“对了,差点忘了说,林大侠,大喜啊!”沙溪清笑出了酒窝,在林阡面前,哪还见素日半点轻狂。

吟儿回神,不解:“大喜?”何事大喜?扶澜倾城对林阡笑吗?

“恭喜林大侠心意顺遂,开禧北伐有救。”沙溪清原来是在与他论势,“金军西线,吹嘘说‘十万大军出陇’,然而陇右却几乎全在盟军之手,主力金将还大半被林大侠诱入了河东;金军中线,黑虎军原是中流砥柱,何曾想要接二连三朝吕梁调度?金军东线,更是实力大减……”

“我本意是想诱陇右金军和黑虎军,束乾坤楚风月等人并不在列,既然来了,那就更好。”林阡点头。

“怎么?”吟儿还云里雾里,不知道林阡的轻微位移已引起了金军大幅震荡,此消彼长。

“你们总舵主,对寿春觊觎很久了,此前担心束乾坤策应当地金军,直到确定他师兄妹一去不复返……”林阡告诉吟儿,“总舵主对官军首领说,不希望南龙的悲剧重演,勠力同心方能战无不胜。官军首领很是服他,说义军只管放手打。”

“啊,二大爷准备帮东线官军打个大胜仗……”吟儿惊呼,却不敢声音太大。

“我闻讯时,已然在打。”沙溪清说。

“那敢情好。”吟儿喜出望外,“希望二大爷旋乾转坤!”

吟儿心情大好,反倒是沙溪清,自出山后不时恍惚,似是心事重重,林阡看出两分来:“沙少侠?何事萦怀?”

“扶澜倾城……”沙溪清罕见苦闷之色,摇了摇头。

“沙少侠也对这谢夫人一见钟情?!”吟儿瞪大了眼,可是,有什么不可思议?

“不。”沙溪清三缄其口,终于道出心事,“她原是我的至交好友,吕梁的四然居士,燕落秋。前些年患上重病,足不出户了很久,去年我回到山西,听说她不幸病逝了,有时还会去她故居凭吊……后来闻知这碛口孟门出了个风格相似的谢夫人,一直想见而无暇抽身,借着今日之机来打探,结果果然是她……”

阡吟都震惊杵在原地,万料不到沙溪清会和谢夫人是旧相识,更没想到她就是那个传言已逝的燕落秋。唉,想来也是,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夺目光采的扶澜倾城,和传说中醉意陶然、抚弦悠然、睡意盎然、气度超然的燕落秋多吻合!

“我不知她为何在此,也不懂她更名换姓的缘由?也许就是因为知道我是故人、怕我揭穿她的来历,才会对我这般冷淡。”沙溪清满面纠结,“可我糊涂啦,她是要做什么?”

“原来不是因为浪子……”“原来不是因为胜南……”阡吟想起适才扶澜倾城对沙溪清的疏远,这才知道那并非她讨厌他,而是她不想让旁人知道,她就是燕落秋。

“我适才觉得蹊跷,五岳这样大的地盘,居然是一个才来两年的压寨夫人操控,会否百灵鸟听的消息不实,她在五岳根本不止两年?看她与我交涉时的言行举止,俨然就是个根深蒂固的镐王府后人……但现在听沙少侠说她是燕落秋,可知正如百灵鸟所说,她真是两年前被强行掳来的。这就奇了。她怎会和五岳有同样的立场和信仰?以命搏名?她才无所谓那个名吧……”林阡因此觉得更加纳闷。

“真可笑,镐王府的名,一言九鼎的无所谓,人微言轻的却在意……”沙溪清摇头叹息,想到那个柳林三当家。

“也有可能她在意。虽是被掳来,却动了真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帮谢清发实现理想,为他守护家园也说不定。”吟儿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不太像,说什么不是夫人,是姑娘……”林阡愈发蹊跷。燕落秋之所以凡事为五岳着想,他宁可认为她是受制于谢清发。谢清发既宠着她、让着她,又威慑她、管制她,不矛盾。但那样一来,燕落秋不是更该想尽方法,让熟悉她的人来救她出去?

林阡蹙眉,谈判的路,会不会走错?即便说服燕落秋也无用,谢清发再淡泊都是正主?还有,燕落秋的立场和信仰会是什么?金宋不过是废墟的那句话,慷慨激昂又凌乱颓废的那段曲,到底蕴藏了怎样的故事?扑朔迷离……

林阡越想越远,百思不得其解,没注意话还没说完、留了一半,被吟儿翘首以待。

“什么夫人,什么姑娘!?”吟儿很生气,“都下山了,还在想她!?”

“啊……”林阡赶快从沉思中自拔。

“奇怪,我也觉得奇怪!她为何三番四次接近我夫婿!”吟儿气呼呼地,叉腰堵路。

“应该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沙溪清赶快劝架。

“不错,应该只是好奇,她对盟军没有恶意,昨夜还帮我解了火毒。”林阡明白,沉默不解释会教吟儿瞎想,于是忙不迭地把实话全告诉吟儿。

“什么?”吟儿一震,更增气恼,“解毒……”

“……”林阡越描越黑,跳进黄河洗不清。

“揽月公子!”吟儿气急,“什么没有恶意,她,她根本就是见色起意好嘛!说,老实说,毒是怎么解的?!”

林阡想起昨夜答应过燕落秋不能说出她的体质,关乎性命:“这,不能说……”

“不能说?!”吟儿大怒,跳起来一把拉开他衣衫看绷带,一副悍妇气质,“果不其然!就说这里酒香重!”

“哎,不是你想得那样……”林阡百口莫辩。

沙溪清看傻了眼,哭笑不得。

“主公,主母,谈判怎样啦?!有没有被美人迷晕?哈哈哈哈。”山脚下,祝孟尝前来相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来了一句。

吟儿瞪了一眼林阡,哼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从一群人当中穿了过去。

“做什么去!”林阡拉不住她。

“翻医书去!”吟儿头也不回。

“主母,醋坛子翻了……”祝孟尝瞠目结舌。

“孟尝。”林阡注视吟儿背影,确定她回营无碍,“去将百灵鸟叫到我营帐。”

此行,林阡试探出五岳本心就是中立,所以就算束乾坤先于自己去谈判,也并无过半可能会向金军倾斜。可是来不及欣喜,结合赵西风和燕落秋的种种表现来看,五岳与盟军联合的可能性委实也不大,谁能撼动谁的本心?所以燕落秋三思之后的答案林阡可以预想,那就是对三当家的自作主张略施惩戒,然后继续坐山观虎斗。

赵西风的意思是,不想为了你们的功业,搭上我们的性命,抛弃我们的父志,他想保证五岳的复仇轨迹不被左右。

燕落秋表面的意思也是一样。

但那应该只是谢清发的意思,是五岳一直以来奉行的方略。

林阡听沙溪清道出她身份之后,立即便意识到,燕落秋自己另有所图。

他必须立刻探索出,燕落秋到底会是什么心理,燕落秋和谢清发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然而海上升明月多半分散在孟门、柳林、汾州等地,碛口人手欠缺,他只能临时调用百灵鸟和琬,恰好那少女兴趣就在打探,倒也算人尽其才。

果然,还未指派任务,和琬就先交差:“盟王想问燕落秋?和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前他们就曾聊起燕落秋,不过是说谢夫人时一带而过,实则和琬还有不少燕落秋的料要爆,奈何盟王不准八卦只得作罢,如今倒好,主动问及,她可算如释重负,恨不得一吐而尽。

然而,和琬把燕落秋的美貌才华描述得天花乱坠,奇闻轶事叙说了足足一个时辰,有效情报却实在不多。林阡大概掌握到,约莫三年之前,燕落秋就已染上重病,原先围绕她身边的风流才子、达官贵族,渐渐地与她疏远或者说被她疏远。她这场病似乎不能见到阳光,因此被迫与世隔绝,自然和从前的待人接物形成了强烈反差。

燕落秋虽然淡出人世,她的姓名,却依然会出现在那些对她神交已久的人口中,也从来都被思念她的才子佳人魂牵梦绕。不曾想去年春夏,一场由五岳掀起的河东大乱,彻底打破了吕梁的宁静与风雅,燕落秋的家宅惨遭打击、几乎倾覆。对于林阡而言这等同于一种线索销毁,他原想了解这位赫赫有名的燕落秋到底是什么身世渊源,可现在对方家里一个亲人都没剩下……

“现在我才知她之所以淡出,原来是被强掳到了五岳、家人不敢说真话便借病隐瞒,可是,她怎可能任由谢清发去将她的家宅毁灭?”沙溪清与和琬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联系现实觉得不可思议。

“应是谢清发为了胁迫她故意为之,却不曾得到她的低头就范,因此导致他夫妻二人至今貌合神离。”林阡推测。

而对于谢清发的为人,沙溪清的见解与冯天羽、和琬等人大体一致:“谢清发生性暴戾凶残,尤其对美貌女子。自从其父病逝后主宰五岳,便打着反金廷的旗号为非作歹、作乱民间,所作所为和胡闹无异。我与他少时曾有交手,只知他武功比我还高,大约从两年前他开始不停闭关,我认为他是为了修炼武功。”

“武功比你还高?”林阡心念一动,谢清发与盟军接触过短,武功水平未有流露,如今被沙溪清这一衡量,总算令林阡有些新的掌握,“我也曾想过,以他这等暴戾,能够使五岳服服帖帖,除了信仰凝聚以外,必有武功威慑,却想不到会是这般水准。”不过,想到燕落秋那种武功也受其控制,谢清发武功自然不低得很。

兴许他是又一个独孤清绝,为了追求天下第一孜孜不倦、精益求精,但拿他来类比独孤,似乎又侮辱了独孤大侠……

因惧怕林阡的不怒而威,和琬不敢逗留帅帐过久,讲完燕落秋便准备开溜,不料林阡拦着她又问了一些碛口的风味小吃,诸如此类和战事无关的东西,问得极是详细,连做法都不曾放过。

此时,谁最懂谢清发和扶澜倾城的在乎和信仰,谁便有可能对五岳一击即中,因此不止盟军,金军也在探究。

在获悉束乾坤和楚风月节外生枝、无功而返之后,金军生怕谢清发是故意躲避招安、借夫人向林阡示好,完颜永琏身边的谋士提出见解:“赵西风只是傀儡,扶澜倾城才是代寨主,此外,谢清发可能对洗刷父辈耻辱未必看得多重,王爷需要对他二人重新、深入地做一番考量。”

因此凌大杰为完颜永琏将吕梁当地的文官武将召见来一一问询,其中也包括黑虎军前来增援的武将、来自郢王府的高手卿旭瑭。集思广益,终于得到一个和林阡所知相差无几的谢清发,对扶澜倾城的了解却还少一个燕落秋。

将所知所闻呈报王爷,却看王爷的面色很不好:“林匪从前不知联合五岳,是因其初来乍到、不熟悉吕梁人情,情有可原;你们在此地这般久,明知有招抚这条路却懒怠不肯行动,生生将交涉先机让给了林匪不谈,更还任由着五岳祸害民间?”

“曹王息怒。”卿旭瑭毕竟武夫,实话实说,“因五岳是叛军之后,不可轻言招安,否则郢王他名节受损,只怕政敌会算计、圣上要多心……”

王爷和他身边谋士一下全都面色铁青,那谋士冷道:“怕惹火烧身,就放任祸害?郢王爷何时连这点魄力都没有?”

“你是何人?我与王爷交谈,容得下你插嘴?”卿旭瑭一心护主,不卑不亢,当即驳斥。

“罢了,先下去吧。”完颜永琏叹了一声。

“去年春夏河东大乱,王爷便想过要清除这些祸害,可惜,这终究是郢王的管辖……”目送卿旭瑭远去,凌大杰了解地说。

“终究是?暂时是,罢了。”谋士一笑,凌大杰一怔,赶紧看完颜永琏,王爷的神色却不见半点改变。

三日,碛口相安无事。

不仅扶澜倾城、赵西风未与金宋任意一方联合,就连先前隔三差五袭扰盟军的金军也如一潭死水,三天三夜一起战事都没发生,实在方便了盟军休整。

这一晚,越风在灯下翻阅着来自寿春的战报,同时等候抚今鞭被送回,忽然觉得头有些痛,不自觉便伏案睡着。不刻殷柔进得帐来,见他睡得正好,不忍将他扰醒,便将抚今鞭放下往外走。一阵山风吹入,似乎有些清凉,殷柔想想不放心又折回,把一旁披风盖到他的身上,恰好阑珊端药掀帘,正好看见这一幕,于是让到了一边去,直到殷柔走了才进入。

轻轻坐到他身旁:“你怎么睡着了?”看越风没醒,确定他睡熟,她安静一笑:“沉夕哥,曾经你问我,想做一个人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压低声音:“我想在他的人生里,做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沉夕哥,我一直等你,从她的故事里走出,不去打扰,却也绝不走开。到那时,我可就谁都不让了。”想去握住越风的手,突然帐帘被冲开,同时帐外一片“盟主”之声。

阑珊一惊,转头见吟儿兴冲冲地闯进:“越风!”她走路带风,竟直接将灯熄灭。

“何事?”昏暗之中,也不知越风何时醒的。

阑珊赶紧取出火折子点灯,营帐内骤然亮起。

吟儿一脸高兴:“别怪我毛手毛脚,哈哈。越风,你道是这三天为何这般安谧?束乾坤大病了一场,据说和沈大少一样,醉生梦死去了,楚风月也中了自己的毒,难怪金军蔫成这般……而且,五岳居然神通广大得不知从何处拿到了束乾坤的兵符,调动了一批金军去柳林打薛焕……”

“应该是谢夫人对三当家敲山震虎,警告他勿再背主妄为。”越风剖析,“如此说来,五岳岂非得罪了金军?我们再加把劲,完全可以将他们争取。”

“是啊。”吟儿点头,幽叹一声,“胜南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怎样高兴。”

“怎么,他还没知道?”越风一愣。

“和琬去告诉他了,我不想同他讲话。”吟儿又生气。

“……”越风无语。

待越风睡下,阑珊与吟儿一同离开,先还说越风病情暂时无碍,不知怎地扯到各自感情。

“盟主,莫再和盟王冷战了。”阑珊劝。

“阑珊,我不是完人。”吟儿看着阑珊,难掩忧心,“那女子手段实在高明,便连胜南这样的人,到她面前都能忘记初衷、睡了一夜毫无意识……”

“那便更不是生他气的时候,而是该清醒地守在他身边,帮他留心注意着,莫被有心人坑骗。”阑珊提醒。

吟儿一愣,忽然想起云烟姐姐也曾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要让胜南心安,要让胜南幸福……阑珊和云烟的温柔体贴实在相像,只是要比云烟文静得多。

“阑珊,你呢,你怎样了?”吟儿关切地问,“除了越风,没有别人能入眼吧?”

“盟主。”阑珊停下脚步,说,“其实在我心里,他只是一个,不小心走进了旁人故事的我的男人。我会等他,他会转身、看见我。”

吟儿一愣,没想到阑珊会是这种心境!

“我相信我的判断没错,就算有万一的可能,我错了,那也无所谓,到老的时候我可能才后悔这一生白等,但之前都是满足的,也顶多有几个旁人笑,与我何干?”阑珊微笑。

“阑珊,我有个义女,和你一样的名字,她明明是个乐观倔强的丫头,临死却还不太确定她的感情。我曾怕你重蹈她的悲剧,此刻才发现你外表柔弱、性情恬静,内心却比她还笃定、自信。我打心底里为你高兴、为越风庆幸,他真有福气。”吟儿释然,泪中带笑,越风犹疑,阑珊坚定,最后一定是坚定的人赢。

夤夜,楚风月还在营帐内运功祛毒,那寒毒是她自己的,原本要打向林阡,未想真的被谢夫人反击到自己身上,当时她还逞强不相信,隔了一夜才发现,再服解药为时已晚,只能凭内力一点点地驱除,亏得不是火毒,否则内力都没办法……

那日完颜永琏为了算计林阡,刻意将凌大杰和束乾坤的分工调换,这虽是声东击西,其实也是铤而走险。

要骗林阡,真不容易,风险巨大,最终告败。

是铤而走险,也是磨练。想起出发前王爷的告诫,楚风月真觉得辜负他的期许。无功而返,她一回营便撇开束乾坤认下了所有的罪,这担当还是得有,谢夫人确实是她为渊驱鱼。

“师妹。”这时束乾坤从外而来,几天来他病得糊涂,到今日方才酒醒。

“大师兄,你还记得山东之战,梁晋抓蓝玉泽和柳闻因威胁天骄吗。”楚风月问,束乾坤一怔:“记得……怎么?”每次楚风月提到天骄,他们都惊弓之鸟、小心翼翼。

“我明明鄙视梁晋那种人,今次却也做了那种人——立功心切,不择手段。”楚风月难掩失落,“不曾想,我就因这手段而失去到手的战功。”苦笑,自嘲,“不爱干的事情还是别干,一干就遭到报应。”

“扶澜倾城清楚得很,当时你不是真想杀她。她之所以惩罚你我,其实是别处触怒了她,比如师妹的招安,比如我的垂涎……”束乾坤这时倒是心如明镜。

“大师兄?何意?”楚风月一愣,“我的招安,有何不妥。”

“午后王爷召见我时,提起扶澜倾城本意不愿被任何人招安,所以无论劝降者是金是宋,都会被她拒之门外,对你下毒只是明志:谁若逼急,便会受惩。”束乾坤说。

“呵,她怎就不对林阡下毒来明志?”楚风月冷笑。

“因为林阡单枪匹马,明显当时只是探路,不是劝降。”束乾坤说。

“探路,还不是为了劝降?那女子,明显是对林阡有企图!”楚风月狠狠说,忽然一怔,注意措辞,“大师兄,勿再对她留恋,她不是好人……”

“我,我懂。”束乾坤涨红了脸,“出了兵符这么大的事,我怎还能……”

“对了,王爷还说了什么?”楚风月看出他窘迫,连忙转移话题。

“王爷说,控弦庄探出谢清发出关。”束乾坤压低声音,“应该是临时出关,连扶澜倾城和赵西风都很意外,林阡等人就更加不得而知。”

“谢清发出来了……所以,王爷让控弦庄的庄主针对贼首,投其所好?”楚风月猜出一二分来,这次,真是王爷占尽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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