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丝杂色的洁白衣裳、宽大的白棉帽……特征如此明显的服饰,没有认错的可能。
确确实实就是日本女性的传统婚服——白无垢。
看着身穿白无垢的天璋院,青登先是瞪大双目,而后用力眨巴眼睛,反复确认视界,仿佛瞧见什么不可思议的光景。
“於一,你这是……”
天璋院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被强烈的震惊所支配的神情,尽入其眼底。
伴随着“噗嗤”的一声轻笑,她露出十分受用的表情。
“哼哼相公,你这表情可真不错啊,不枉我这么期待。”
说罢,她跟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布包。
“这是你的衣服,快换上吧。”
“衣服什么衣服”
“你看了就知道。”
至此,青登心中的困惑已达顶点。
从刚才起,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主打一个“突兀”。
突兀地来到这座无人的陌生神社……
突兀地瞧见换穿白无垢的天璋院……
突兀地收到一件新衣服……
虽感不解,但他的身体已先意识一步动起来——他的右脚轻轻向前迈出。
迈出第一步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
他缓缓靠近天璋院,在其跟前坐定,俯身打开那个布包——里头是一套衣裳。
明亮的颜色、顺滑细腻的布料……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套衣裳的名贵。
当然,相比起这套衣裳的品质,其名字更令青登感到惊讶。
“纹付羽织袴……”
呢喃过后,青登的面部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此乃江户时代的男子的正装,同时也是男子结婚时的礼服。
青登拿起这件纹付羽织袴,上上下下地仔细观察。
果不其然,就在羽织的前胸、后背、两袖等各个地方,都绣有橘家的家纹:龙胆叶。
青登看了看手中的这件礼服,接着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天璋院。
霎时,其脑海中的迷雾消散一空。
如此情形,如此氛围……除非青登的脑袋被门板夹了,否则他不可能不明白天璋院的用意。
怪不得……怪不得在进入这间神社之前,他就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在天空刚擦黑时,天璋院突然变得格外主动,一直跟他说“我想去那儿”、“我们稍微绕个路吧”等诸如此类的话语。
原来……这些都是有意为之。
为的就是引导他来这片街区,引导他来这间神社,引导他来……参加这场婚礼。
这时,天璋院的声音传来:
“相公,别愣着了。”
青登抬起头,撞见新娘的温柔眼神。
“快去换衣服吧,别让新娘子久等了。”
青登没有说话……虽不发一言,可其眸中有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流转。
他默默地捧起这套纹付羽织袴,退回刚刚的房间。
……
……
当青登回到天璋院身旁时,他已穿戴整齐。
朴素的衣着变为华美的礼服。
值得一提的是,这套衣裳合身得不可思议。
从两肩的宽度到双腿的长度,全无瑕疵,完美贴合青登的身体。
他不禁怀疑天璋院是不是趁他睡着时,偷偷量了他身体的尺寸。
二人并肩而坐,背对神龛,面朝宽敞的神堂。
神社、身穿婚服的一对男女……乍一看去,俨然已有婚礼的架势。
只不过,这场“婚礼”没有任何宾客,也没有任何神职人员,就只有两位主人公,冷清得厉害。
青登扫视一圈现场,问道:
“於一,你是从哪儿找来的这间恰好没人的神社”
天璋院没好气地说道:
“这世间怎么可能存在‘恰好没人的神社’……我只不过是给这间神社的神职人员们塞了点好处,让他们暂且离开。”
说完,她特地比了个“金钱”的手势。
“世道不景气啊,连神职人员都变得这么好收买了。”
在简单地聊上两句后,二人双双沉寂下来。
这份静谧很快就被打破。
片刻后,青登陡然抛出严肃的疑问:
“……於一,容我确认一下,这是今日的‘过家家’的一环吗还是说……是认真的”
天璋院弯起嘴角,似笑非笑。
“截至目前为止,还属于前者。”
说到这儿,她抬起两只柔荑,轻抚胸前的衣襟,半打趣地继续道:
“我早就想穿白无垢了。”
“不愧是象征‘纯洁’的圣衣。”
“在穿上这件白无垢后,我感觉我的心都变纯净了。”
听天璋院的语气,她仿佛是第一次穿上白无垢。
青登下意识地侧过脑袋,朝对方投去疑惑的视线。
你在跟德川家定结婚时,难道没穿过白无垢吗——青登没有明说,不过他的眼神已阐明其想法。
天璋院瞬间读懂其眸光中的深意,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在跟德川家定结婚时,我当然有穿白无垢。”
“只不过……那一天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
“就像是失忆了,完全记不起半点细节。”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我记得很清楚的——那场婚礼,把我累惨了。”
她一边说,一边耷下双肩,露出生动的、夸张的苦闷表情。
“征夷大将军的婚礼虽很盛大,但主客双方都很受罪。”
“宾客们全都战战兢兢的。”
“什么时候该站,什么时候该跪,什么时候该高声祝福……每一个环节都有详细的规定。”
“绝大多数时候,宾客们都得跪着,跪上一个多时辰甚至更长时间是常态。”
“至于身为主人公的新郎和新娘就更不用说了。”
“在许多环节里,新郎和新娘都得挺直腰板,恭恭敬敬地端坐着,跟个木偶似的,不允许有多余的动作,不允许有多余的表情。”
“婚礼结束后,我感觉我的腰板都失去知觉了,想弯都弯不了,只能让人扶着我走。”
“关于这场婚礼的一切详情,我都不记得了,唯有这阵痛楚是记忆深刻的。”
“如果有得选择的话,我更想要那种轻松的、欢乐的婚礼。”
“顺便一提,德川家定他比我还不耐烦。”
“在娶我之前,他已先后有过两任正室。”
“算上跟我结婚的这一次,他已经举办了3次婚礼,早就腻歪了。”
没好气地吐槽完曾经的糟糕婚礼后,她“呼”地长出一口气。
接着,她稍稍扬起视线,平视前方的虚空。
“仔细一想……我之所以会遗忘这场婚礼,除了是因为讨厌它之外,想必也是因为我把它当作是我的‘葬礼’吧。”
“毕竟,从此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萨摩藩的‘岛津笃子’,只有幕府的‘笃姬’。”
青登安静聆听,默默地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关于天璋院的过往,他已是再清楚不过。
就跟拼图一样,在以前的许多次谈话中,天璋院一点点地将其过往讲述给青登,逐渐拼成一副完整的画面。
曾经的无忧无虑的少女……
做着“嫁给天下第一的男人”的美梦……
出于政治目的,被岛津齐彬收为养女……
被迫嫁给德川家定,成为“一桥派”安插进幕府内部的一枚“钉子”……
厌恶一桥庆喜,相中德川家茂,故背叛“一桥派”,转投“南纪派”……
不惜牺牲个人幸福,也要澄清寰宇的大志……
细数这女人的过去,真是太不容易了。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在沙滩上疯玩的刁蛮丫头,日后会成为幕府最有权势的女人
这时,天璋院冷不丁的说道:
“……相公,都怪你。”
突如其来的责怪,令青登一愣。
迎着青登投来的疑惑视线,天璋院自顾自地往下说道:
“在告别父母,启程前往江户的那一天,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史上最贤明的御台所。”
“只要能使天下太平,哪怕是再也回不去家乡,哪怕是要嫁给一个讨厌的男人,哪怕是要让我守寡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这就是我的决心。”
“我甚至都替未来的史官想好我的评语了——秀外慧中,视界高远,多谋善断的杰出女子,她不惜牺牲个人幸福,也要平治天下。”
“然而……都因你的出现,害我的‘甘愿守寡’的决心遭受动摇……”
说到这儿,她稍作停顿,扭头紧盯青登,四目对视。
黑暗之中,她的一对美目熠熠生辉。
“老实说,在最开始时,我对你并无特别的感觉。”
“就只是觉得你这人很了不起,年纪轻轻就立下不世之功,乃栋梁之材,想要好好地培养你、扶持你、帮助你——仅此而已。”
“因为你比我小得多,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把你视作为‘有趣的弟弟’。”
“然而……不知不觉间,‘与你见面’成为我平日里最期待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那一天,在得知你右迁为‘京畿镇抚使’,不日就要前往京畿后,我心中涌现出强烈的不快。”
“我不希望你去京畿……我希望你永远是‘侧众兼御台様用人’。”
“这般一来,我们就能时常见面了。”
一鼓作气地吐尽心里话后,天璋院连做数个深呼吸,平复心绪。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
“明明都已下定决心,结果就因你的出现,害我那压抑许久的私情全都被勾起来了。”
“我之前对你说的那番话——等长州灭亡了,我就跟你去大津——就是我这‘私情’的具体确证。”
“我原本以为,在消灭长州后,尊攘运动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如此,虽不敢说高枕无忧,但总归能让天下安定一阵子。”
“届时,我应该就能放下满肩的重担,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没成想……我的这些想法尽落了空……”
“‘长州征伐’失败了,江户遭受重创……现在连天皇和太子都被劫走了……”
“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天下愈发混乱。”
“在当下这个至关紧要的节骨眼里,我若是罔顾人伦纲常,去与臣子结合,似乎太不合时宜。”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你去大津,想为你……穿上这件白无垢!”
话至此处,她猛地加强语气。
“所以,相公……不,橘盛晴,你选吧。”
“正如我方才所言,截至目前为止,你我的这场‘婚礼’仍是‘过家家’的一环。”
“如果你无意与我结合,那就让这场‘婚礼’以‘过家家’而告终。”
“今夜过后,一切照旧。”
“可如果……”
突然间,天璋院的话音戛然而止。
并非她说不下去了。
纯粹是因为遭受外力的影响——只见青登猛扑向天璋院!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然后……低下了头。
月光下,两道身影合二为一。
双方的吐息以紊乱的节奏喷到彼此脸上。
青登素来是“相比起‘说’,更喜欢‘做’”的类型。
因此,没等天璋院说完,他就急不可耐地展开行动,用果断的态度来表明其心意。
良久,唇分。
青登睁开眼睛,缓缓抬头……他没有放开怀中的天璋院。
天璋院紧闭双目,久久未从这场“突袭”中缓过劲儿来。
好一会儿后,她才如梦初醒般慢慢睁眼。
“……”
“……”
目目相看,谁都没有说话。
虽然二人都默不作声,但难以言喻的舒适氛围在他们之间萦绕。
约莫3分钟后,天璋院产出新的声音:
“盛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特地主导今日的‘过家家’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着要是你拒绝娶我为妻,那我至少还做过你半日的妻子。虽然是假扮的,但也足以成为我毕生的美好回忆。”
青登哑然失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拒绝你那么,在扮了我半天的妻子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累坏我了!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在实际尝试过后,才发现这样的‘平静生活’并不总是美好的。”
她蹙起眉头,大吐苦水:
“我不喜欢干家务!不论是打扫卫生,还是烧菜做饭,我都很讨厌!”
“今日之后,我不想再碰扫把,也不想再碰菜刀。”
吐槽完后,她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地补充道:
“不过……这种相依为命,共度余生的安宁感,我非常喜欢。”
青登轻轻颔首。
“嗯,同感。”
他说着更加用力地抱紧对方。
“於一,这样真的好吗”
“你指什么”
“举办这么冷清的婚礼,真的好吗”
在神社举办婚礼——非常典型的“神前式婚礼”。
因为规模大、环节多、花费高,所以只有豪门大户才操办得起“神前式婚礼”。
但凡是“神前式婚礼”,哪一场不是锣鼓喧天哪一场不是宾客盈门
这么简陋、这么冷清的“神前式婚礼”……别人有没有见过,青登不得而知,反正他没见过。
“没有关系。”
天璋院轻轻地摇了摇头。
“婚礼的盛大与否,只不过是表象。”
“我与德川家定的婚礼够盛大了吧可我一点都不怀念那场婚礼。”
“婚礼如何,无关紧要。”
“反正我已心满意足。”
说罢,她特地抿了抿嘴唇,颊间绽出半是羞臊、半是打趣的笑意。
随后,她主动捧起青登的脸颊,抬头迎上去——
嘤咛之中,隐约可听见她轻声道:
“盛晴……请做我的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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