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仙『药』仙草救不活孩子, 禄存星君说,他要去妖谷一趟。
烟罗问道:“妖谷里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夫君去那里做什么?”
禄存星君『摸』了『摸』她的头发, 注视着她, 像是在她眼睛里找寻什么,终又作罢, 道:“我此番入妖城,除了探寻尘鬼踪迹,也奉命来此地寻上古遗留的宝物。”
“是什么?”
“散落凡间的神器。”
烟罗眼中『迷』茫,几次张口, 却又闭上。
禄存星君起身道:“你在家里等我, 养好身子,我很快就回来。”
烟罗拉住了他的衣袖, 禄存星君抚了抚她的手, 道:“等我回来。”
他们都晓得, 神器确在妖城附近, 只是禄存星君不可能找得到,他扯了个慌。
禄存星君回来的那天,妖城里的器妖披甲携刃走上街头,他们面目狰狞,与尘鬼不遑多让, 烟罗被缚在高台上, 茶壶妖城主面上『潮』红, 有一抹诡异的喜『色』,他用剑在烟罗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大笑起来。
禄存星君的手在颤抖,他的面容苍白,法力外泄的厉害,全身奇怪的僵硬,弯起的胳臂上抱着一个金灿灿的法宝,仙气四溢,倘若不知根底的人,陡然一见,当真会以为那就是神器。
他说,我回来了。
遥光阖目叹息,仙界中的禄存星君,守矩清正,心『性』坚定,不『露』声『色』。他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痴狂而绝望。
阴雨绵绵,正如他们相遇的那日。她隔着无数只披甲的器妖,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落下泪来。
禄存星君没有说话,弯唇而笑,笑到眼泪滑落面庞,坠在地上。
茶壶妖城主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不妥,面上充血,大声嘶吼道:“快,快杀了他,夺神器!”
器妖们尖啸着扑上去。
禄存星君自然不甘心被妖物控制,他一步一个血印,杀掉挡在面前的器妖,以他的法力本不该如此艰难,但这一仗于他,举步维艰。
他的法力所剩无几。
泥水溅满了他青『色』的长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是仙界的战将,从来都为天地正道而战,只是此时此刻,他不知为何而战。
一刀下去便是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一剑刺入,鲜血喷涌而出汩汩流淌,他的心口裂了一条缝,寒风灌进去,刮骨般刺痛。
“仙君身上有伤,可要歇一歇?”
“奴家想采些鬼草。”
“我很欢喜。”
“夫君,你要当爹啦。”
他低声惨笑,几把剑穿过他的胸膛,几乎将他钉在地上,他一剑杀了身前的器妖,呕着血往前挪步。
烟罗怔然望着他走近,看着器妖在他身上砍了一刀又一刀,可他紧紧护住手中的法宝,一双眼越过冰冷的剑戟与鲜血,望着她。
“夫君……”她喃喃道。
茶壶妖道:“把神器给我,我就放了她。”
禄存星君眼眸通红,吐出一口血来,嗓音嘶哑,道:“做梦……”
他杀了面前的器妖,提起最后的力气跪倒在她面前,城主把刀送进了他的胸口,烟罗的眼泪滴在他的面容上。
烟罗惊恐的望着那穿透他身体的刀尖,浑身都在颤抖。
城主夺过法宝,狰狞的笑容定在脸上。
那法宝,哪里是什么神器,不过是禄存星君的仙骨,他废了自己几乎全部的仙法,剔了自己的仙骨,想着,一命换一命。
“为什么?”烟罗怔怔道。
他第一次见她也是这般模样,眉宇间有愁容,眼里有他的影子。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着。
他却微微一笑,道:“别哭。”
法宝光辉璀璨,化进了她的身体。
其实她终是在意自己,比在意他多一些。而他不想在欺瞒中活下去,却想为她劈出一条活路。
茶壶妖城主疯癫一般,念着:“大人不会原谅我们的,大人不会原谅我们的。”抓着剑就往禄存星君尸身上扎去。
突然间,一只手从背后『插』进他的身体,素手裹着血浆,将他的心挖了出来。
茶壶妖城主喉咙上下滚动了一刻,倒了下去,烟罗以禄存星君的仙力,摆脱了束缚,赤着眸,把手中的心像垃圾一般丢到一旁,她跪在禄存星君身边,抱着冰冷的尸骨,呆了一天一夜。
很多话,生前本有无数次机会言明,夫妻同心,未必会走到今时绝境。可她没有,她放弃了,她说,妖城是她的家,唯一能接受他们这些死物的地方。
她为它做了很多事,觉得只要她做了,就能保住妖城。
方至今日,才知大错特错,为时晚矣。那个给她一个家的男子,被她害死了。
翌日,烟罗在城中放了一把火,妖力加上仙骨蕴含的仙力,助长火势。
她选的时辰极好,天干物燥,城门紧闭。这场火烧得轰轰烈烈,器妖们多有木头为原身的,轻易便被火焰吞噬。这场火又燃得无声无息,城外人界无人知晓。
五百年前,妖城之妖开始闭门不出,家家户户门前永远熄灭的灯烛,毫无感应的束妖灯……只因他们都死在那场大火里。
火焰汹涌燃烧,没有熄灭的态势,火光深处,一身素衣的烟罗,越过层叠的器皿,缓缓向他们走来。
生死有别,虚实颠倒,遥光沉声问那站在火中的女子,道:“你为何要杀他?”
虚境里,独缺了这一段,那个总显得有些害羞的姑娘,如何会下得了狠心去害自己心爱的人。
烟罗低声笑了,笑容单纯如少女,神情却沧桑似老妪,她的声音有些飘忽,道:“我没有想伤他。”
“我只想拿到神器,如果没有神器,大人不会放过妖城的,”她惨笑一声,道,“你们可知道妖城是怎么来的么。”
小小的器妖无人在意,这座妖城凭空出现,所在的地方又极为隐蔽,更无人理会,若不是后来探知丘山附近有神器气息,仙界怕是永远不会将视线投向这里。
烟罗抓下一把头发,将它扔进火里,乌黑的发丝,很快就烧作灰烬,火星点点,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迸发而出,四散开来。
残缺的景象随着吞吐的火苗,渐渐补全。
尘鬼在降临尘世的那一年,建了这座妖城,他们接纳了那些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器妖们,器妖三五成群,拖着被凡人折磨过的身躯,奔向这里。世间都说尘鬼残忍可怖,但是器妖却极感念尘鬼恩德,给了他们容身之地。烟罗也是如此。
他们为尘鬼做事,最初,是心甘情愿的。丘山仙派以为器妖们好脾气,是最懂得与凡人和睦相处的妖族,其实都是他们自以为是罢了,器妖暗地里帮着尘鬼杀人时,那些修仙之人还在冥界轮回呢,或许他们的前一世就是被器妖杀死的。
杀人对于器妖来说,没有半分益处,不过是报恩于尘鬼,泄愤于凡人罢了。渐渐地,他们不大愿意听从尘鬼的指令了,只想在妖城平静的生活。以尘鬼残暴的『性』子,怎会同意妖城之妖脱离他们的掌控?
第一批与尘鬼首领交涉的器妖回来到了妖城,城中的妖见他们无恙,便以为尘鬼是好说话的,心中不由窃喜。就在那日下午,这些回来的器妖出了事,他们身上浮现出一行朱红『色』的字,是一串大荒年的日期时辰,算一算,是三日之后,他们心中忐忑,但因眼下没有大碍,也就没去管它。
直到三日后……
那些身上刻字的器妖,在众妖眼前四分五裂,化作飞灰。
他们才知道,世人将他们当做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是无用的破烂随意丢弃,而尘鬼是将他们当做傀儡,用来牵制仙界寻找神器的傀儡。
五百年前,天上的主将除了被困在珠子里的北斗破军星君,只剩一个禄存星君,仙界抱着一丝希冀,将他派下来寻找神器。
尘鬼说,只要利用禄存星君找到了神器,就放器妖们一条生路。
他们害怕,被凡人抛弃后,再度被尘鬼毁去,终究是一堆破铜烂铁。曾真实的生于世上,必然会畏惧死亡。于是,他们应下了这份差事。
未免打草惊蛇,便设了一个圈套。
从烟罗与禄存星君偶遇之时开始,就是圈套的一角,她小心的试探,作为棋子,她知道自己的本分。
遥光三人在火光中,看烟罗进了那家她常去的『药』铺,『药』铺之后,还有一个暗门,她从晦暗的通道走了出去,甬道狭长,通的竟是茶壶妖城主的府邸。
茶壶妖坐在椅子上沏茶,样貌同遥光安宁二人见过的一样,只声音略有不同,戾气甚重。
“那神仙留了多久了?”
烟罗道:“六个月了。”
茶壶妖冷声道:“可探听到神器下落?”
那厢,烟罗摇了摇头,道:“始终没有提及神器。”
茶壶妖脸『色』变幻,身子微微发抖,周身光华一闪,从高高在上的老者,眨眼变作妙龄少女,她揪着手帕,怨气深深,道:“你二人已是夫妻,他竟不曾与你说过此事么?”
而后又化为目光阴翳的男子,厉声道:“大人布局许久,若在尔处折了,我便将尔丢出去喂了尘鬼。”
他目光恍惚,再说话时,已是个六岁小孩子,痛哭道:“不不,没有拿到神器,我们都得死,大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烟罗显然已习惯茶壶妖城主的疯癫样子,她低声道:“烟罗领命。”
那孩童般的茶壶妖,突然歇斯底里的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尖声叫道:“无用之人!”
烟罗面上一怔,将手臂抽了回去,茶壶妖的指甲在她手上划出一道血痕。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的顿住,方才指尖下脉搏鼓动,滑如滚珠。
他一掌将她扇翻在地,目眦欲裂,道:“你怀孕了?”
烟罗红了眼眶,爬到城主脚下。
茶壶妖城主倒退了两步,变为女子的形态,怔忡了一刻。眨眼间,她仿若突然惊醒,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尖声大笑,喃喃道:“我想到了,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一碗浓黑的汤『药』,顷刻间摆在她的眼前。
烟罗的泪落在上面,划开浅浅的涟漪。
茶壶妖抓着她的头发,眸光疯狂,在她耳边道:“快,快喝了它,去求他救救你们的孩儿。有了神器,我们就能活了。”
她放在碗沿的手指颤抖着。
妖城里的伞妖,把她抓走的蛇妖,环环相扣,网住了他的心,也将他网进妖城的局中,而肚子里的孩子,会是最后一环。
棋局定的是胜负,她这碗『药』定的是生死,妖城的生死。
烟罗喝下那碗汤『药』时四周唯有茶壶妖城主一人,可更像是在妖城众妖面前郑重的咽下。
她回家了,那个时候,只有她自己晓得自己有了身子,禄存星君虽是神仙,毕竟是个男子,轻易察觉不出。
她笑着说,他要当爹了。
夜晚,她感受一股暖流涌进腹中,是禄存星君的仙气探进来,她死死闭住眼睛,怕隐隐发烫的眼泪落下。
未成形的孩子被一碗『药』毁得彻底,她弃了他。
禄存星君果然说出了神器的下落,他走后,烟罗把话带给了城主,妖城之妖好似一夕间都知道了神器有了着落,每只妖的脸上都有了更喜悦的笑容。
她最后求城主,神器尽可夺取,请留下他的『性』命。
留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城主说,好。
女子有时就是这般天真,善于欺骗自己,更善于在一塌糊涂的场面里挑拣出一两丝希望。她喃喃自语,待他回来,交了神器,他们就可以离开妖城,孩子总会有的。
禄存星君不负众望,拿着一个金灿灿的法器回到了妖城,只是他的脸『色』惨白,全身有些奇怪的僵硬。
他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