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刘总兵,这么急,所来何事?”史可法刚才和陈潜夫一通争执,他是当朝首辅,自然保持风度,内心之中却已为恼怒,对陈巡按也颇不以为然。此刻见了刘武官,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面色一沉:“为将者无论遇到何事,当镇定自若,你如此慌乱,叫士卒看了成何体统?”
刘肇基见史阁老面带不虞,忙告了一声罪,禀告道:“阁部,末将一直守在扬州西门,方才想起两件事,正要去禀告督相,恰好史相和诸位大人和将军们过来了,也免得在下多跑一趟。”
史可法微微点头:“你说。”
刘肇基:“阁部,建奴多铎部大军这几日陆续开到,军势甚雄。兵贵神速,多铎却一直没有攻城的打算。依在下看来,估计是在等后续部队,尤其是红衣大炮。听人说这种红衣大炮重达万斤,江淮地势平坦,却多洼地,特别是前一阵子都在不停下雨,如此沉重兵器移动不便,一直没有运到。听人说,这种大炮威力巨大,一炮出去,糜烂十里,乃是攻防利器。当年奴酋奴尔哈赤就是被这种大炮打死的。而关宁军靠着犀利火器把守辽西,二十年来,让建奴屡屡无功而返。最近几日天已放晴,想来建奴的红衣大炮该运到了。若是用来攻城,只怕我等却是守不住的。”
听他们这么说,城上众人都是色变。
史可法:“哪又如何?”
刘肇基:“所以,末将军觉得建奴如今立足未稳,正四下安营扎寨,秩序混乱。而建奴骄横狂妄,料定我军不敢出城野战,疏于防范,正是我军出击的机会。若我军能凑一支劲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未来不能取得不小的战果。”
这话刚一说出口,立在史可法身边的众幕僚和将军们同时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尤其是张天福张天禄甘肃镇总兵李栖凤等人都吓得跳起来:“荒唐,建奴是那么好打的?”
刘肇基:“怎么就不能打了,这一仗也不求毕其功于一役,怎么也能让建奴乱上一阵,拖延他们几日,为宁乡军和庐凤军来援争取时间。”
张天福质问:“刘总兵,还请教,你以前同建奴打过仗吗?”
其他几个将领也附和:“是啊,据我等所知道,刘总兵以前一直驻在扬州,从来没有打过仗,更别说同建奴交手。不知己,不知彼,现在突然说要出击,未来行险,纸上谈兵罢了。”
说完,众人低低地笑起来。
开玩笑,这个时候出击,如果史可法同意,必然会将城中所有的精锐凑在一起。
他们在经过盱眙大败之后,各军只余几百可战之兵,这些都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础。如果出击,说不好真要丢在城外了,还是呆在扬州城里稳妥。
于是,众人都是一通哄笑,讥讽刘肇基。
刘肇基气得满面铁青:“身为大明朝的军人,遇敌畏缩不前,国家养你等何用?阁部,阁部……”
喊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刘肇基抬头看去,只见史可法呆呆地看着远方的建奴军营,形同梦游。
一连叫了几声,史可法才回过神来,摇头:“主动出击实在太冒险,不可取,不可取。若是一不消息将城中精锐丢在外面,扬州城立即就回陷落,也不用当宁乡军和庐凤军了。此法不可取,还是谨守城池等待援兵吧?对了,刘总兵所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见史可法不同意出兵,刘肇基也没有法子。如今,城中最大一股兵力是河南军,但却掌握在史可法手头,至于其他将官,看他们的模样,已是彻底被建奴打怕了,自然是不肯出城的。自己手头的几千忠贯营中的战兵能够拼凑一千人就算是不错了。没有各军配合,自己出城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他心中一阵颓丧,指着外面的地势,道:“阁部你且看,咱们这座西门地势实在太低,守城的时候,天然处于不利地位。可那边有一道高丘陵,居高临下,势若建瓴。若是能够在那里建一座瓮城,架上几门炮,放上几百勇士。敌若攻城,和以大炮轰击之,敌若攻高丘,城中守军也可出城呼应。掎角之势一成,西门当无忧也!”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见城外二里地方位正是一座高耸土丘,圆鼓鼓在一马平川上显得突兀,犹如一口巨大的砖窑,又像是古皇陵的封土为山,就如同挂在扬州西门大门上的一把大锁。
不得不说,刘肇基的提议有一定的价值,史可法神色一动,然后又摇头:“仓促之间,那里来得及建城,建奴又如何肯眼睁睁在一边看着。”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只顾着自己生气的陈潜夫冷笑:“阁老,那丘上树木阴茂,有的是取之不完用之不竭的资材,只要发一队人马过去,伐树木驻堡,顷刻之间瓮城可成。”
刘肇基哈哈一笑:“陈巡按的这个主意真是我想说的。”
众人这才省悟,那土丘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植满了香樟,估计也有三四十年的树龄,至少一人环抱,若是伐倒了,轻易就能筑成一座堡垒。江北潮湿,也不畏建奴火攻。
刘肇基笑完,对史可法一拱手:“阁部,末将愿意带着手下兵马出城驻堡,与城中守军互为呼应。”
众将都是打老了仗的,虽然军旅生涯中从来没胜过一场,可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有的,自然知道这座瓮城的要紧。况且,出城防守的是刘总兵,找死的也是他刘肇基,又不用咱们去送死。
于是,这回,众将反异口同声地点头说:“刘总兵此议甚好,值得一试。”
就在这一片赞同声中,史可法却缓缓摇头:“这地方老夫知道,乃是兴化李宦的祖茔,伐之何忍?”
“啊!”这下,不但陈潜夫,就连刘肇基也被史阁老这个荒唐的理由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竟然将这么好的建议给全盘否定了。
陈潜夫怒道:“史阁老,这都什么时候,扬州城旦夕都有陷落的可能,百姓沦为鱼肉。和扬州城中的百万生灵相较量,和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相比,区区一山树木孰轻孰重,难道你分不清楚了吗?”
说着话,他咯咯冷笑,讥讽道:“对了,下官倒是忘记了,这个李宦好象是你们东林的人,还有啊,先前下官所说的王楚秀也是复社举人,我就不得不怀疑阁老这是因私费公了?嘿嘿,不筑瓮城,我倒要看这西门怎么守住?”
史可法淡淡道:“没错,李宦是东林的人,王楚秀是复社举子,这一点老夫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可发人祖墓一事有干天和,必遭天谴,君子不为。此事就此作罢,至于西门不好守一事,大可放心,诸将以此地为险,吾自守之。如果没什么事,老夫去别处巡视了。”
说着,就一拂袖子,带着幕僚扬长而去。说句实在话,史可法还真些怵伶牙俐齿的陈潜夫了。
见史可法离开,众将也都是一轰而散,只留陈潜夫和刘肇基颓丧地站在城墙上,久久不语。
“完了,完了,扬州……守不住了……阁部已经已经着魔了,怎么劝也不听。”站在城墙上,用手扶着雉堞,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刘肇基眼睛中带着泪光:“最多两三日,建奴的大炮就该到了,到时候,那才是玉石俱焚了,我等也只能以身成仁报效君父和江山社稷。”
陈潜夫反安慰起他来:“刘总兵大可不必如此,说不定这两三日内宁乡军就能赶到。某在河南可是见过颖川侯是如何打仗的,说句实在话,建奴未必就是他的对手。有宁乡军在,扬州应该能守住。”
刘肇基:“宁乡军乃是天下第一军,末将倒是相信的。怕就怕,颖川侯那边也有建奴,一时却是赶不到。咱们这里多做些准备,怎么也能争取几日光景,多得几日,扬州就多一分守住的希望啊!史阁部,真是……真是……”
“此人就是个爱惜羽毛,不知道顾全大局的庸才,国家有这样首辅,真是瞎了眼。连征伐壮丁守城都不肯,简直是疯了。还说什么怕激起民变,战局如此,连非常手段都不肯使,区区一点民变又怕什么?没错,注意征招民夫,必然会有军民矛盾。可当初在河南的时候,颖川侯有一句话说得好:这个世界存在于矛盾之中,有主要矛盾,也有次要矛盾。就目前看来,官民冲突是次要矛盾,建奴和我军是主要矛盾。如今的最重要的必须先抓住主要矛盾。”陈潜夫:“只知道一味缩在城中,哪里有这样守城的?刘总兵,你也是通晓兵法之人,别说是你,就连我这个文官也看出他这种布置不对。”
刘肇基苦笑:“陈巡按你还是没看明白史阁部的心思啊,他不是不懂得守城必须在城外设置据点互为呼应的道理,他那是怕呀?”
“怕,怕什么?”陈潜夫一楞,刚想问,突然明白过来了。
史可法是怕派出去的军队投降建奴,盱眙守军投降,泗州陷落,江淮地区除四镇以外的十多支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对他的打击甚大。
这种害怕虽然荒唐,可未必不能成为现实,明朝的军队实在是太不堪了。
“完了,完了,宁乡军怕是赶不到了,来不及了。”刘总兵一脸的痛苦:“我是断不会投降建奴的,到时候大不了将这一腔子血洒在城头就是了,只可惜了这城中的百万生灵。”
陈潜夫安慰他道:“刘总兵不用颓丧,本官相信宁乡军能够赶到的。还有,你忘记瓜洲的秦军了。有秦军在,建奴定无法全力攻城。如果我是多铎,肯定会先拔掉高杰这根刺。”
刘肇基眼睛里恢复了神采,低声叫道:“对了,我倒是忘记了兴平伯的军队了,希望秦军能够顶住建奴的攻势,为扬州城争取几日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