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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事情开始时,宋初一就已做好心理准备,对方一心一意要置她于死地,又怎么会散播言论之后就罢手?她已经预想无数个最糟结果,因而此刻听了这个消息,的确不至于有什么心绪波动,“大哥只管放心,《灭国论》是道家庄子一脉的《灭国论》。请将此言转告君上。”

道家主张什么?无为、清心寡欲……

老子的道,大致分为两种,一是修身之道,二是治国之道,无论是无为而治还是小国寡民,都与家、国、天下息息相关;稷下学宫的黄老道学派将这后者发扬光大,成为相对而言的“实用派”;庄子的道,主张天人合一、清静无为,摒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在乱世之中守心如一,求的实是人性之道。

在这大争之世中,每个人都力争上游,百家争鸣也都积极表达治国之策论,就连老子和黄老道学派亦有涉及此类,惶惶世间,却只有庄子逆流而下,欲图脱世间一切束缚,追求思想的自由。在此时大环境看来,固然逍遥洒脱,却也不免有些消极心理。

“大善!”樗里疾俊逸的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扁鹊不放心的探了探宋初一的脉象,发现果然并无异样,不由暗叹:年纪轻轻便有这份定性,当真是奇事一桩!

施针顺利结束,宋初一又敛容认认真真的同扁鹊致了一回歉。

扁鹊第一次遇到这样想撒手却又不忍撒手的病人,内心实在很纠结,但既然妥协一回,也就不惧第二回,就当……是给她梅花酒的报答吧!

接着两日,樗里疾都不曾过来,宋初一半刻不休的刻字,连用食都是草草了事。

扁鹊看着,终究忍不下去了,与她掏心挖肺的谈了一席话,其中大意是:老夫对你这种不遵医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好歹也要考虑一下老夫的心情,是不是?看着你这样,那八成把握显然就降了两成,老夫不能眼见你成为自己人生中的污点!

宋初一耐着性子听完,很是诚恳的劝慰道,“白璧微瑕嘛,即便怀瑾变成一个小污点,也掩盖不了璧玉光华,据闻那和氏璧也并非没有丝毫瑕疵,可见在这浑浊世间,人来世上走一遭,大抵都要染上纤尘的。怕是上苍亦觉得前辈高洁的有些逆天,故而才给您添点堵。道法自然,前辈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对味,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扁鹊是个独独对医术执着并苛求完美之人,这与道家顺应自然的说法正相悖,可他也是真心推崇喜道家淡薄!

他平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竟然自相矛盾,此时被宋初一挑出来一说,竟是被绕了进去,兀自闭门悟道去了。

“呼!”宋初一摊在席上,手腕的酸痛和指尖刺痛传来,让她一动也不愿动。

躺了一会,宋初一爬起来,伸手摸到放在几旁用来覆眼的黑绸带把手缠起来,摸了刻刀正要继续,忽而察觉到身边轻微的呼吸,想也不想便用手中刻刀挥了过去。

手腕被人握住,那边传来一个冷冷的质问声音,“弑君?”

宋初一故作一惊,抽回手,忙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赢驷淡淡道。尽管他是君,不报而入也是不对在先,所以就算明知道宋初一是刻意而为也不能反过来怪罪。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宋初一心道,难不成白刃又被下药了?那头圆毛小畜生本来就时不时的犯傻,药用多了会不会直接傻了?

赢驷拿起几上染血的竹简,目光落在她的指头上,“多久能完成?”

“依着这个情形,就算我脑中有一篇文章,没有个七八日也刻不完。”宋初一顿了一下,问道,“君上可知有谁会模人字迹又值得信任的?”

“明知故问。”赢驷站在她对面,抄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口述,或用笔写下,我来刻。”

想当初赢驷造假国书都能唬得住人,仿人字迹这等事情更是不在话下。

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比他“手艺”更好,更值得信任之人了,但宋初一还是例行公事的客气了一句,“岂敢劳烦君上!”

“少废话!”赢驷将竹简扔在案上,弯腰将笔沾了墨汁,但看见那指头上的伤口,眉心微微皱起,修长的手指挑起垂落的绸带,手法利索的把伤口包扎上,顺势又将笔塞了过去,“写!”

宋初一干干笑了两声,摸了一卷空白竹简铺在面前。

赢驷这人干脆利索的程度令人咋舌,如非必要,能直接暴\/力解决的事情绝不曲折迂回,能一个字表达事情绝不说两个!宋初一腹诽,要不是他那张脸,就这性子半点都不惹人爱!

宋初一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段已经想好却还没来得及刻下的内容。

赢驷固然也能仿笔迹,但在时下,一般重要的问卷底稿都是用刻的,一个人珍视的学术论言,即便先用笔写下,随后也会刻出来。

“君上,膳食准备好了。”外面卫士禀报道。

“进来。”赢驷道。

“喏。”卫士推开门,寍丫托着一大碗面汤进来,小心翼翼的避着赢驷远远的端到宋初一面前,“先生,用晚膳了。”

“君上用过晚膳了没有?”宋初一问道。

“嗯。”赢驷淡淡应了一声,下令让宋初一挪窝,“坐一边去。”

寍丫连忙把面汤端到另外一张小几上,给宋初一扑了席子,扶她做了过去,动作麻利比平时快了几倍。

从寍丫开始说话起,宋初一便听出她在颤抖,她怕赢驷。这是庶民对君权的敬畏,也是惧怕赢驷本身的严肃冷峻。

“我手伤了,伺候我吃饭吧。”宋初一道。

寍丫泫然欲泣,她现在抖的连箸都拿不起来……眼见宋初一等着,不由自主的偷看了一眼赢驷。

那边年轻君主正伏案刻字,一袭玄色广袖华服显得低调威严又不失贵气,头发整齐束起,未扣高冠,刀刻般硬朗的侧脸在夕阳光下显得略微柔和一点。

寍丫见他专注于手下的刻刀,悄悄吁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握起筷箸伺候宋初一用膳。

宋初一慢条斯理的用完膳,终于放了寍丫。

“这句‘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之后再加一句‘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似乎更为顺畅些。”赢驷抬头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略微理顺一下,“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兵者凶器也,不可妄用,则有法……是我疏忽了,君上看看前面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宋初一心喜,将之前刻的一卷取出来,请赢驷观阅。

天色渐晚,赢驷令人进来点上灯,两人将前半部分仔细斟酌了一番。之前的内容,因着宋初一思绪很快但刻字速度慢,能够在脑海里反复斟酌许多遍,倒没有什么不妥。

赢驷不曾想到,宋初一竟然能够短短时间就写出如此令人惊艳言论,从手法和叙述方式都颇有庄子之风,更难得的是,她也有如庄子一般瑰丽的想象力和吞吐八荒的气势。

赢驷不知这些东西并非短日之功。事实上,庄子都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写出这样的文章,宋初一又怎么能?

她幼时对文字的理解常有偏差,庄子便让她三日交一篇文章,不限内容,不限字数,十余年来积累了很多。后来云游时遭遇变故,沦落到衣食不济的境地,那三年虽短,但着实历经煎熬,不仅是身体承受饥寒交迫,几度徘徊生死边缘,心理上更是遭受重重打击……

那时候她已经能切实体会,师父追求的精神自由其实是对这个世俗的绝望,她自己亦迫切的想挣脱束缚,因此常常写一些理想化的东西宽慰自己,抑或说麻痹自己。

她最终也不明白师父是否得到了大解脱大自在,但她一方面淡然,一方面却生出了比旁人更强烈的野心——振清寰宇的野心!

哪怕用杀戮!

这个天下已经战火纷飞,山河残破,道义、道德、情感对人的约束越来越破碎支离,那就干脆崩裂!破而后立!浴火重生!唯有在一切死亡的懵懂之中,才能开出新的生机之花。

人性,如道一般,有黑有白,看似是各种矛盾的糅合,实则一直有序而相对的存在。

君臣夜话。

一夜未眠间定了一千言。

赢驷将竹简整理好,准备带回宫去,批阅奏简的空档再重新刻出一份正式的。整理好之后,他推窗看了看天边鱼肚白,“这个死局,你打算如何破?”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恐怕光凭这新的《灭国论》,不足以脱险。

“宋怀瑾光明磊落,谁能以阴夺阳。”宋初一一副要邪不胜正的模样。

赢驷微微侧脸看她,无声微笑,语气却如寻常没有多少差别,“莫糟蹋那几个字!我走了,回头令人给你送那份《灭国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恭送君上。”宋初一挥袖行大礼。

“嗤!”赢驷看了窗外一眼,发出一声嘲讽,亲自拿着那两卷竹简大步出门。

宋初一莫名其妙,心想自己这礼行的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还是不够心诚?她彻夜费神,即使以前积累深厚,也架不住要熬夜弄出个新的框架,此时什么都不再想,拖着疲惫的身体趴到床榻上,须臾便昏睡过去。

寍丫缩在屋角的草丛里,看那一袭玄袍的人领着虎贲卫出府,才瘫软在白刃身旁,“咱们可以出去了。”

白刃挪着屁股从里面钻了出来,等寍丫出来,一人一狼趁着天色朦胧摸回了宋初一的屋子,全然不知,想瞒住的人一个都没瞒住。

寍丫进把窗子关了,给宋初一盖上被子,又出去打水生火做早膳。

白刃凑到宋初一脚边继续睡。

赢驷回宫之后,在书房换了备用的衣物,便开始一日之始的朝会。

下了朝会,赢驷就着书案,草草用了几口早膳,令人把墨家巨子拿来的那份假《灭国论》给宋初一送去。面对堆积满案的奏简,又继续打起精神批阅。

朝中官员大批换新,纵然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可是有一大部分人是接手新政务,难免会生疏,纰漏不可避免。新上任的大良造公孙衍最擅邦交与兵事,也不能熟练处理内政,再加上外战派出许多打算重用的人才,还有暂时调遣到各个郡县的人,朝中可用之人太少,眼下只有他和樗里疾两人挑大梁。而一般越过樗里疾到他案上的政务,更是个个棘手。

直到深夜,赢驷案头清空,才得以刻宋初一的字。

“君上,国后令贴身宫婢送汤面来。”门外内侍禀报道。

“进来。”赢驷放下刻刀。

总得来说,他对这个国后还算满意,老老实实不惹事,也能把后院的事情处理妥当。

宫婢拎了食盒进来,跪在案前,伏身将面取出,“这是国后亲自做的面呢,君上请用。”

赢驷接过筷箸,也不管味道如何便吃了起来。他吃相算是豪放派了,宫婢偷眼瞧着,心觉得这才是大丈夫该有的样子,那些她以前觉得高贵的、细嚼慢咽的男人反倒不能入眼了。

一大碗汤面吃的连一滴汤都不剩。

赢驷刚搁下筷箸,外面内侍又道,“君上,玉夫人亲自来送汤面。”

赢驷神色陡然一冷,吓得那抬眼观察他神情的宫婢一个哆嗦。

“扔回去,禁足半个月!”赢驷冷冷道,转眼看见匍匐在地的宫婢,“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让国后早些休息。”

“喏。”宫婢心里一喜,手脚利索的收了东西回去,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

对于赢驷来说,虽是出于政治因素,既然嫁给他了,就是唯一的妻,其余都是单纯的政治牺牲品,他能给的就只有锦衣玉食而已。

至于他那唯一的妻……生的如何模样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罢了,等忙完这阵子在抽空去看看。

这般,日子平静忙碌的过了六天。

赢驷暗中派到秦国各个郡县的人已经将关于宋初一的传言压制下来,追查传言的出处,也已经渐渐有些眉目。据说是从一些别国的商社流出,几乎每一国的商社都有。

而各家学派的声讨无法遏制的掀起一个滔天巨浪来。

墨家这些年一直对秦国很是支持,这一大助力,秦国不能失掉,然而百家之中,却属墨家反应最为激烈。

墨家一直坚决反对暴政,更甚至不惜以墨之一家之力以暴制暴。

这件事情显然不能久拖了,对宋初一的质问可以有,反对可以有,声讨可以有,但罪名一定不能坐实!赢驷一口咬定那《灭国论》不是宋初一所着,再加上秦国内部的舆论影响渐渐降低,诸子百家亦没有对宋初一喊杀,但情绪依旧激烈,各家主事已陆续抵达咸阳,等着宋初一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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