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没有了陈白起守城坐镇,虽则没有了登城攀附的钢索,但暗萨与南诏精卫也不再试图爬墙而上,而是胆大艺高地叠人墙,跟耍杂技一样七、八人踩肩叠高。
由于自信无人再能阻挡,后方暗萨一身叮叮咚咚地踩上人身,人梯最顶之人下盘蹲定双手合十交叠,由暗萨踩在其掌心,再用力朝上一掷,人便直冲三、四丈,如同发射的爆弹一般直冲城墙。
稽婴瞳仁微窒,连退十数步,如今没有了“陈芮”在,他也不必再故作踽踽独行的姿态,一招手十数位动作飒冷的暗侍骤然出现,护他周全,他退居其后,让中尉与校尉赶紧补上空缺的兵力。
城楼上已弹落下数名暗萨,秦兵围杀上去,以数众对一人,暗萨每一个都是习就刁钻古怪的武功,且都是专杀人的招式,远比一般将领要厉害,如喉中吐针之人,一口嘶吼便骤射出十数枚针,针针直入额心,还有一身阴鸩柔术,如一片破布一般缠饶人身,再将其绞碎骨骼内脏而死……
当然,以众之数虽也惨烈,但暗萨也并非毫发无伤,数十柄长戟刺穿胸膛,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暗萨与南诏兵登上城楼,火星四溅,刀剑将戟撞击嘡嘡响耳,两片兵海交织在一起挥舞着兵器砍杀,血雾漫天飞。
这时一条脱柄的长索镰刀将校尉卫勇缠住了脖颈,他气窒被拖着四处撞击,手指扣住铁索却挣脱不得,他瞠大了一双缺氧而充血的双眼,以为此命休矣时,“噗”地一声一柄尖刀刺中了逼近收割他人头的敌军身上,那从下而呼啸而上的尖刀力度之大,将那人直接盯在了另一头的墙壁之上。
他赶紧扯开脖子上的铁索,呼吸急促而怔然,他忽然反应过来,愕然地看向下方,却见太傅手中的兵器已然消失了,只剩一双赤拳空手。
他眼睛瞿红,咬紧牙关,心中不断地念着……
不能辜负太傅的救命之恩!
不能辜负太傅!
一定要对得住太傅为他们付之牺牲而独自英勇赴敌之壮举!
他反身操起手上的铁索镰刀,哽咽地嘶吼道:“杀——”
稽婴守在后方长梯,只留下一名玄衣蒙面的男子将他护着,其余的暗侍全数上前截杀意图跃下城墙,想打开城门放南诏军队进来的“漏网之鱼”。
下方,城门前的陈白起终于撇下了傀儡人偶的牵制,她找到机会将城口前叠加的“人梯”打散,不让他们再持续运送人上城楼,可惜她手上没有了兵器,便随手缴了一个南诏精卫的尖刀,但凡过界的人都被她横扫激飞,而后稍一关注上方战状,见卫勇被一根铁索勒住脖子卡于墙头,她反臂一掷将那半空中的人钉在了城墙之上。
这时,陈白起余光瞥见一束高亮的光在远处黑巍山林蹿升而起,光线乍现如一缕白色细线,转瞬间又消弭无踪。
她暗暗思忖着,不能再拖了。
陈白起抬眸,抬手一化,百千黑蝶扑棱飞铺就一条暗光道径将她送至高处,霎时,本就冷冽的风好似再度降了温,寒意袭人,有一种自然规律不受控,飘拂的雾与水一样的空气寸裂成碎片,天地间刹那之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那股寒意化成了实质,片片黑色的雪花飘落,她漆黑眸色化成了六瓣银霜雪花,如同千里冰封疆土,高级技能“暴雪杀”,这是她第一次用上刺客的高级技能。
风吹起她长发飘扬,她下一瞬消失在原处,闪烁的光影所至之处地面瞬间化成千万雪暴,黑蝶雾化成一层黑莹鲛纱覆在她衣袍之上,城楼之上的所有人敌军皆被雪暴卷落砸在地面成了冰块,城墙上也被覆上一层薄冰。
这一次的“暴雪杀”算是半成品吧,她用了巫蝶增幅了力量,但却没有完全发挥出高级武技的真正实力,因为全力一击,她无法保证控制不误伤了秦军一方。
城楼的敌军被陈白起一人击溃,她再度落下城门前,气息略嫌不稳,再次朝上方厉声喊道:“稽婴,放火——”
上方的稽婴听到她不容拒绝的声音,表情复杂而阴郁,他知道,这一次,或许已经别无选择了。
在预料到有敌军攻城之时,他们便提前商议好,若她下令“放火”,便是另有计划,他们只需按她所安排的将事先浇好桐油的干柴与炭块一车一车地撒推倒在城楼之上,将城楼制造成一片火海,不让任何敌人通过,为她拖延些时辰便好。
城楼是石块垒砌而成,自是不怕大火长时间的烤炙,只是若他们都撤退了,那太傅呢,她一人守在城门口处牵制敌人,面对所有敌军的进攻,哪怕是绝世高手也难有生存下来的可能。
稽婴视线漠然地盯注着一处空气良久,捏攥紧了拳心,轻吐二字:“放火。”
他们一愣,却对上稽婴转过来,森森泛冷如寒星的眸子:“我说——放、火!”
不再有迟疑与再多顾虑,他们哆嗦着手、咬牙含泪将早有准备的火油先倒洒在城楼之上,再将捆绑好的柴堆与炭块全数堆铺下,但这样做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除了对敌军一时的阻挡,等燃烧的柴火熄灭之后,还是一样的结果。
但这是太傅一开始的计划,他们都选择无条件遵从,所有人都退到了石梯上,用火把一根一根地掷扔过去,“轰!”地一声火势一下熊熊燃起,火苗随风四处乱蹿,黑烟滚滚地涌出霸占着城楼上的视野,凶残的火焰肆虐着一切,除非有人不怕火亦不怕死,能穿过浓烟大火。
暗萨眼见上方一片大火浓烟,将黑沉的天空一时都映得赤红一片,一时不得不暂退下去,忙扑熄身上沾染的火星。
白马子啻扭了扭手腕,平淡道:“你看看,他们就这样抛下你一人。”
但陈白起见他们终于按原计划行事,神色从容平静:“我求之不得。”
他顿了一下,一双黑瞳占据了大片眼白,显得那一双眼睛黑如魔童,再加上他的表情阗静而缺乏情绪,他看着她:“你当真以为孤拿你没办法?或许舍不得杀了你,但折断你欲逃离的双脚,反抗的双臂,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陈白起觉得这一次见他好似有些变化,也不知他私底下练了什么功法,但一看便知不是正派的修炼方式。
她直接道:“我觉得你想多了。”
“子芮,九州终究会迎来一次彻底的血洗,没有人能够逃脱得了,但你是南诏国的人,也是巫族的人,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你一心为秦国效忠完全是无用的,秦殇的命运仅凭你一人改变不了。”他说道。
难得听他讲这么长一段的话,如今他们身边也再无秦人,陈白起问他:“南诏国为何要与周朝结盟,这是你决定的,还是南诏先王早与洛阳的周王结下契约?”
白马子啻缄默了片刻,凉凉道:“这些事,你不必知道。”
他眼瞳的黑色消褪了许多,恢复了正常的眸仁大小,他眼眸似鹿,眼尾微微下垂,若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便似空山白云中的仙宫林鹿,透体苍雪点透,应归蓬岛群仙家,日永恣慵眠彩霞。
这时,周边的黑夜传来沙沙的声响,风扯紧乎,一种莫名的危险感染到每一个人身上,南诏军勒马掉转过头,目厉如射巡视四方。
是什么声音?
他们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但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深了。
哒哒哒哒……
好似无边空间一下逼仄上来了,黑沉的夜空被一道闪电撕裂出一道口子,在死寂片刻又喧闹的城门之前,暗处有什么让人预料不到开始显现出神秘又诡讯的身影。
夜渐渐深了,天下那一轮月也被乌云遮去,除了城楼之上那炙亮熏红的火光照亮一片天地外,反而外围的黑潮被映衬得更幽深阴冷。
突然,狂荡逆流的寒风,激流如地裂一般的剧烈震响在他们耳中响起,有什么蓦地冲破了黑暗,从浓稠的黑夜之中撕裂出来,南诏军惊慌拉缰绳避马一侧,只见一队如同地狱冲向人间的黑甲威武的骑兵扬蹄而至,他们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大剑刺入了敌军的腹部之中。
层风荡起千尘浪,风沙走石,南诏国被突然杀入的黑甲骑军震荡开来,撤开避其飞蹄踩踏,再回神之时,那支骑兵已将紫袍少女围绕起来,转着黑甲铁马如环圈将她牢牢守护在中心部位。
他们没想到刚捕获的“猎物”眨眼之间便被人夺走了,而且还是在眼皮子底下。
这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铁骑有着不同与一般军骑的夜间行动能力,方才那猛虎一扑其力,好像夜间张开的一张大口能将他们都吞噬了进去,这种无形的军势压力难以言明,却实实在在地压淀在心中。
这时,马上一人翻马而下,他取下头盔,长发披滑至肩,他对着陈白起抱拳一跪:“吾王,属下巫长庭领军来迟!”
陈白起见巫长庭领前锋部队而来,辗然一笑,染血似梅点的雪稚面容温雅湛然,她托起他:“你们来得时机正好。”
她转眸看向面如幽雪莹白的的白马子啻,哒哒哒哒,后至的幽冥大军从外围已将南诏军全数包围了起来,南诏国掉转马头一看,都如笼中惊兽,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而一直扮演着一个与咸阳共进退的忠诚正直的太傅的陈白起,眼神却一点一点起了变化,如天上漫卷的云,一下改了颜色,变幻成了海面上狂嚣的风,她弯起唇角,与眼神的侵略气息不同,她扬起一抹温和淡雅的浅笑:“这天下,吾必取,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了,你,还是周王朝,甚至整个九州——都不行。”
这句话是何等的横行霸道啊!
众人心惊不已,也似难以置信它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
白马子啻在看到这支黑翎长羽铁铠军队,脑中闪过什么,忽然怔色道:“……幽、冥、军?”
他终于看明白她究竟在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了。
如今连幽冥军都被她弄到手了,他当真是小看了她。
她做了几年的“白马子芮”,但只做了“巫妖王”一年便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陈芮”了。
他此时此刻,心底一片空落落的。
他明白,他想要的那个心中只有他一个的“白马子芮”,永远都回不来了……
“陈芮。”他喊她如今的名字,这表示他已经承认她不再是他的“白马子芮”了,他眼中的黑再次侵占了大半的眼白,浓长的睫毛鸦黑栩栩,粉玉的唇抿成了殷红的血色,他道:“你有你要做的事,孤亦有孤要完成的使命,你不退,孤亦不会放弃。”
他扬起一臂,声卷残云风唳起:“南诏众将听令,杀!”
陈白起面上的温软笑意消弥殆尽,她道:“幽冥众将听令,杀!”
陈白起伸手,接过巫长庭递给她的一柄宝剑,她举起掌心握住秋水寒光般薄黑的剑,剑身似夜空黢黑,却又繁星碎缀,所以这柄剑命名“黑星”,幽幽的朝着白马子啻一挥长剑。
白马子啻从残骸破损的傀儡人偶身上收工回操控的弦丝,以魂注力其上,弦丝如同浮游的细长触角,在隐约光线下折射出细微的光泽度,只见他将弦丝一扬,便将陈白起挥来的一计剑气绞碎了。
下一秒,眼前的陈白起骤然失了踪迹,如凭空消失一般,但白马子啻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移速太快,导致了一种消失的错觉,他目光凝注着四下,将弦丝流转在周身,如流动的星雨环绕。
直到耳边一声警示的虎啸,他在最后一刻感应到她的存在,转身臂扬,弦丝如散开的卷曲花瓣抵挡在背,一柄长剑半截被缠于其中,无法动弹,但那狂烈而狠厉的剑招却不再执意朝前,而是迅速回收,剑身绕过他的的手腕,疾速闪电般环上他的脖颈。
不想,这一剑却完全刺他不动,原来他的颈间早已缠满了游动的弦丝,剑刃划破不这刀剑不侵的弦丝,而他身上最关键的部位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而陈白起寡淡着神色,如果没有了感情的杀戮机器,没有迟疑,一个剑花换手,直接凌空劈下。
白马子啻睁着一双幽深而精致的鹿眸,他将头向后方轻轻一仰,化解了这当刀一劈。
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百回合了,两人沉侵着对彼此的杀意中,对周边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完全不受影响,此时他们四周则已是死尸伏地。
白马子啻的王族血脉可以克制巫族的任何一人,可除了陈白起,她体内的巫力依旧畅顺无阻。
她多次近他身,身体自不可避免被那游动灵巧又细难寻的弦丝划破,布料破损染红一角,但她伤得有多重,便必然要在别人身上讨回来,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但很明显陈白起是越战越勇,她的刺客被动技能“吸血”可以汲食敌人的血气而少量补充生命值,他只要没有一招取了她的性命,她便可以在他身上缓速回血,永葆不灭。
白马子啻的真气远不能与陈白起的充沛巫力相比,哪怕两人仅凭武技在对战,他也逐渐在削弱,她虽一时攻破不了他的防线,却一次一次地加压,用一种凶狠霸凌的力道将他制造的网织防铠击碎,最后她用了一招中级技能“十字影斩”。
她一瞬同化为四道黑影,从不同角度挥剑而去,他无法辨清真实与幻影,左右支绌,最终剑刺时四人合一,白马子啻勉励躲开,她没有杀他,而是迅速折断了他的双臂,让他失去了战力,一掌击倒在了一头甘愿为肉垫挡下他的白虎身上。
另一头白虎护主想要对着陈白起冲咬上来,但却又深深地畏惧着她身上的血煞气势。
暗煞那边看到白马子啻双臂无力垂落倒在伏地的白虎身上,血染衣襟衣角,似身受重伤,当即抛下战场一切,如一头头忠诚的猎犬一样眦牙红眼冲挡在他的面前。
陈白起此时的巫力亦消耗过半,几度使用刺客的中、高级技能,身上沾染上的血气本就没有消褪,如今加上久战积攒下的暴戾之气,连她自己都不能很好地控制一身外泄万战群蔑的气势。
这些人的威胁在她眼中若视无物,陈白起剑尖指地,朝着他们一步一步逼近。
“你想……杀孤?”
白马子啻面无血色,连桃粉的唇也一并黯淡失色,他微偏了一下头,长睫浓密在他乌黑的眼瞳中打上一片阴影。
陈白起感觉唇角一丝腥甜,她舔了一下卷入喉中,心中并不想,但口中她却平静地说道:“留着你,后患无穷。”
他似无力地靠在白虎身上,羽氅折乱压在身后,墨发逶迤垂于一地,此时他战败于她手,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眼角飞挑熏染的绯色已收,瞳仁内那魔性的黑暗也消弥散了,黑的黑,白的白,他身上再无斑驳杂色,似世上最无暇干净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