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被后卿点名说到的赵国谍报人员陈患,他其实哪一种情况都不是。
他既没有背叛后卿,也没有被楚沧月察觉到身份逮捕,之所以知情不报全是因为——陈患自己现在两眼前都是一片迷雾,根本就没有摸清秦军的真实情况。
秦军好生狡猾,故布迷阵,那是弄了一层迷雾又一层迷雾,他起先与所有人一道认定楚国虚报人数,顶多只有二十万人马军队,可后来入一趟秦寨军营,看到那主将王翦一副悠闲野鹤的模样,似根本无惧楚国知晓他们虚报军力,以区区二十万之势压境。
于是,他又觉得或许敌方这二十万人数只是假象,私底下定还有兵马潜藏,后来再一听秦国统帅写下战书,约三日后郢城城外交战,那一副狂狷龙傲天的样子,陈患又觉得,或许秦军没有虚报,铁定六十万大军齐活了。
但这一切,又是那样飘浮云端,不切实际的猜想,他做事向来讲求事实求事,不乱虚报,所以在犹疑间,终是没有传讯回赵国。
另一头,别说陈患是这样想,很多楚人地都被秦军那故弄玄乎的架势糊弄住了,也有可能是他们开场的那一仗打得太过震撼,让人将他们的威势无限放大,倒也没有人多讨论楚国虚报人数的事情,反倒全集中在秦国究竟还会搞出什么计谋,会在什么时候会来攻城。
这年代本就消息闭塞,再加上打战这里封路那里闭城,人源流通极慢,所以赵国这边硬是倒霉到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
赵国宜安城的城民都知道风渡山谷那边有大军在打战,不知输赢,那震天的响动都传到城这边了,号角声呜呜不绝回荡在天空,从城中能看到烽烟四起,能听到声嘶力吼,他们紧闭门窗,妇孺老幼全都待在家里紧张害怕得直哆嗦。
怎、怎么会突然就打起仗来了?
他们因为之前太过放松警惕,导致现在全都没有一丝心理防备,都一副被惊吓过度的样子。
不久前,宜安收到求救讯号,是戚冉的军队遭遇了埋伏,央求宜安派兵增援,宜安县令与戚冉关系非一般,他与戚冉乃是亲戚,戚冉乃戚氏一族的荣耀,代表着戚氏一族的前程地位,他都要依仗着戚冉在赵国中的地位向上爬,听到此等危机自然着急。
他派了人去风渡谷一探,果然此事不假,于是他不疑有它,迅速调动城内外兵力,还将城中的农夫与在家的青壮力全数变成了辅兵,凑足了五、六万的人马,拿着现有的所有兵器出城支援戚冉的军队。
由于城令自满地以为眼下两军交战,宜安在后方不会出任何问题,是以并没有留多少镇守兵力在宜安城内警戒,相当于一下被抽空了所有劳壮力,再无设防,除了留了百来卒兵与担运着后勤执事与看城发讯的任务,其余妇孺老幼则全数躲在家中自保。
接道理来说,除非戚冉跟城令的兵马全部都被剿灭了,不然宜安城暂时而言还是安全的。
在战事持续了一天半了,一直没有人回来通报一声消息,他们不知道赵国是胜还是败,或者……还在坚持作战。
嘭——
嘭——
深夜,城墙上的守卫耷拉着脑袋正昏昏欲睡,火把的光亮在风中呼呼颤动,忽明忽暗,底下闷击撞向门板的声音一下让守卫惊翻摔地,一人跑到墙垛探头朝城楼下一看,顿时惊慌尖叫:“有、有人在攻城——快来人啊——”
只见浓沉的夜色之中,一队不知何时悄然潜进在宜安城楼下的队伍,正十数人举着一根成人腰粗的圆头木,木头撞击位置包裹了一层厚布,这样避免了撞击时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们正一同使力,重重敲撞着紧闭的城门摇摆晃荡,门中的缝隙越来越大,似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了。
“紧急大事,有人攻城——”
噗——
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正中其喉间,守卫声音嘎然而止,瞪大眼睛倒地身亡。
他们这些辅兵一向是后备军役,缺人时顶补,不缺人便在乡间干务农,哪见过这等凶残场合,吓得抱头乱蹿,而剩余的几十个城卫也是六神无主,心中大骇,怎会还有人在此刻进攻宜城?
“赶紧下楼加锁,唤来城中所有居民一起在城门后挡住!”
他们如蜂蝗一下涌到旋梯口,却不知城墙下一些矫健身姿的士兵以抓钩攀墙搭好云梯,一批一批人已悄然潜入,就在城卫在慌怆下楼时,已被身后黑影扼住喉咙,根本来不及做出多余的举动叫唤,便被手刃倒地。
而宜安的城门在被重重几十数下“咚!”一下撞破,一队蓝衣军士掩鼻疾步鱼贯而入,他们身着一身铁甲蓝衣,如风逸一般迅速控制了整个城门前的局面。
这期间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掠墙、攻防、击毙与占领,没有惊动城内任何一个人,又重新将撞开的城门锁闭,并脱了死去的宜安城的守卫衣服立即换上,擦干净了血绩,清理好尸体,将一切默然恢复成原样。
一切在悄然无息之间进行着,城内的人闭灯在这不安的夜里入眠,城楼处,已是另一番天地景象,一夜之间,整个宜安城已落入另一股势力的控制之下。
——
赵国的援军按理说在接到出兵命令之后,要完成全部流程需得三日时间,这期间要召集将领进行一系列出军仪式,还要鼓舞士气,最后就是收拾行季、装备、器械等等工夫。
但在李牧在接到赵王命令下去准备之后,却将这些事情在短短一日之间便完成好了,不是因为他特别能干,全因赵骑早就数日之前便接到国君指令,出营后迅速前进到距离营地二三里的地方集结摆好队列等候主将。
随后,步兵各部也按照位置方向远近依次出营,在距离营地二十步距离四面列阵警戒。
当看到这安排好的一切时,李牧才明白,原来赵王早有安排与谋算,心中顿时大定,对于这一次出兵援救戚上将军不再心有惴惴不安之意,扬起大旗就率领着部队义气风发地前进。
到了宜安城,李牧见城门紧闭,便派人上前喊话。
十万大军自不能全部一下涌进城中,只能在一里外城池四面坐地等待,他领着一部军队进城一方面是为了军中补给一事,兵马出发前,辎重粮草跟重型装备、甚至一部分兵器都先行运送至宜安,另一部分则是了解军战情况。
见到大军来临,城楼上的城卫紧张地挥动旗帜,大声道:“来者何人?”
“此乃将军李牧之大军,速速唤来城令应话!”赵国将领喝声道。
城卫一震,忙应声道:“是将、将军,是救援的将军们来了,我等速速开门!”
咯吱~城门从内被推开,李牧一招手,带着部队一同骑马入内,但一入城,忽然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城中为何如此安静?”
城卫赶忙解释道:“不久前城令召集了城中全数壮年为辅军,人都汇聚在南边的田垦内集结,城令也在,所以城门紧闭,不得外人进出,却没想到将军会这么快赶来了。”
李牧一听,倒也放下怀疑了,如此一说倒也讲得通情理。
“还不速速派人传唤城令!”
“已经派了人去了,将军先随卑下前往城主府稍候片刻。”
李牧的几人队伍在街道上走着,四周没有人声,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如同一座死城,忽地,身后传来动静,只见城门又重新被闭合落锁。
李牧皱眉,手上握着的缰绳一紧:“何以闭门?”
“为防敌军入内啊。”领头的城卫理所当然地回道。
这时,李牧忽地心头一跳,哪能还没察觉到问题,他暴吼一声:“速速抬头,报上名来!”
城卫推起了头上布盔,站在赵国铁骑下,没有半分慌张:“魏国……七子勇将,姜桧!”
一张浓眉大眼的俊黑青年朝着李牧咧唇一笑,顷刻之间,城中大批的队伍从街道的屋舍内、房檐上、树杆茂叶间冒了出来,他们摆好架势,手持重型杀伤力的弓箭,迅速搭箭,再利落射出。
咻咻咻——
李牧与他身后千余军马一时反应不及,便已倒落一大片。
他手臂中箭,他按着流血的手臂,举目四处一望,面色发白,紧声道:“魏、魏国?!”
“想不到吧。”姜桧摊开手。
青年嘻嘻一笑,下一秒却飞身而上,他背后一柄裎亮的长剑朝前一挥,李牧瞳孔一缩,翻身一滚从马上掉落,伤口一撞,痛得他闷哼一声。
这时青年已一个闪步落至他后方,他啧啧道:“赵国不行啊,竟派出你这么个粗心大意的将领,你说……赵后后卿若知道,会不会后悔?”
李牧重重喘息,身上大片衣料被血染湿,他暗恨与懊恼着自己。
可没有机会了,一柄尺锋下一瞬割破了李牧的颈间,血薄喷而出。
“不过也不怪你……”见他死不瞑目地望着上方,青年小声道:“谁会想得到呢。”
——
在城门外的支援十万大军,累累而行长达数十里,由于队伍距离过长金鼓不相闻旗帜不可见,只能依靠塘骑(传话的兵)或士兵言语传递信息。
他们此时与头端的将领部队断裂了消息,在城外等候多时,心有疑虑时,却见城中有人前来传令,手上拿着李牧的兵符,高声喊道:“李将军说了,今日全体原地休整一夜,待整点好物资,明日便前往风渡支援。”
“为何不是赵军将领来宣军令?”有人问。
却见城中之人脸色愠怒:“难不成,我宜安城的人便宣不得你们的令了?如今城令正在招待将军们一顿好食好酒,自不得空出来这一趟,我好心前来宣令,倒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不成?”
问话之人顿时有些讪讪,不敢再质疑了。
赵国将军李牧嗜好美酒一事众军皆知,一听这话倒也不怀疑什么了。
塘骑将消息一层一层的传达下去,虽然这期中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军中的主事骨都随李牧一道入城,他们又是亲眼看见兵符,自然也没有多少疑虑。
这日,赵国大军在深夜卸器休眠时,没有烤火扎营,不过一夜时间,为节省第二日出军的速度能省则省,天昏地暗,只有风卷着黄沙的窸窸窣窣细微声。
黑巍巍的城池四周成片的影子如沥青缓缓蔓延流淌而来,噗嗤——利刃入血肉的声响,呯——有人喉间咕噜着,却被人捂住了口鼻最终无声倒下。
一人、两人……十人……百人,下手的队伍果断利落,如同割草一般一茬接一茬,一人杀,一人接着拖走,等到赵军他们察觉到危险时,却是被黑暗之中的“锯齿”一口吞入,人慌马乱惊起,毫无反击之力……
不远处的宜安城墙之上,火炬如孤光一点莹,一袭白衣的陈白起与战铠红披的魏王紫皇并肩而立,公子紫皇盯着远处的赵军受伏,由于没有指挥的将领,再加上夜间仓促中计受偷袭,赵国骑兵根本没有机会翻身上马,兵卒连刀来不及拿握,远处的箭矢与炮石一波接一波,便一个接一个纷纷倒地……
那一片刀光剑影中,十万赵军倒也并非那般不堪一击,他们在第一波外围的兵马被猎杀后,当即反应过来,奋力反抗,而魏军更是势若破竹,两大军队相撞在一起,如那海山相撞,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喊声。
远处飘来的血腥味道顺风入鼻,魏王紫皇负手而立,似真似假感叹道:“陈芮,有你这样的敌人还真可怕。”
陈白起盯着下方:“所以,你选择了与我合作,成为同伴。”
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别无选择。
魏王紫皇道:“你还真是厉害啊,假借戚冉的名义令城令带走了城中兵力,轻易拿下宜安城,再用宜安城来一招请君入瓮,眼下这一役若成功,可真算是断送了赵国半壁江山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后卿只会派不足三十万的兵马出秦?”
若是他用五十万全力拿秦,她这一计可真算是半途折戟了。
风吹过陈白起的发丝拂过那张有些冷白的脸,她沉静道:“因为他是聪明人,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想得多,一想得多便不会孤注一掷,他手上的筹码越多,就会越握得紧。他啊,只怕早就看穿了我对赵国设了陷阱,只是他也不是神,猜不准所有一切,他想引我出来,可引出来的也不一定会是他预料中的局面。”
魏王紫皇点头:“就如同他没有预料到,魏国早与你私下结为同盟,魏国如今在他们眼中不堪一击,形同鸡肋,却不知道,你正好利用他们的不在意,在魏国秘密集训下兵马,让魏国成为另一个秦国,如今的你又何止有百万大军。”
当初秦国函谷关一役魏国战败,他被放回了魏国,再之后陈白起便成为了他幕后的那一只大手,魏国在内忧外患中苟延残喘始终没有被楚国灭掉,皆因有秦国在背地里暗中襄助,如今她要夺取这天下,他这般败军之将,也只能不谦地重新出山,成为她手中挥舞的“长剑”,为她斩荆披棘,一往无前。
陈白起却摇头,她不自大:“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可知我如今每走一步,都是在脑海之中演算过千百种变化的结果,我与后卿、楚沧月有何不同?我唯一胜他们的是,我先所有人一步,占了先机,再则要说接下来才是一场硬战。”
眼下秦国加魏国的全部兵力也不过堪堪于对上楚、赵两国打平,要赢并非易事。
魏王紫皇每次面对她时,总有一种遇上知己的默契与熟悉,他道:“陈芮啊,你当真有一张欺世之容,你心态如此老练,也不知道是如何成长大的。”
因为她的心,本就半百年老了。
陈白起忽然感慨道:“要说,若是他们其中一方先出手,我只怕也得苦思对方的下一拳是朝哪里打了。”
魏王紫皇:“哈哈哈……所以,你的下一拳,要往哪里打?”
陈白起沉默片刻,表情竟是他看不懂的经年苍桑,她笑了一下,又一下冲淡了一切秋凉的氛围:“自然是最痛的地方……打啊。”
他一愣,然后摇头:“你讲话倒是越来越神秘了。”
陈白起笑笑不言,她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由你这个战神了,戚冉不能放,这宜安城,吾要定了!”
魏王紫皇见她侧容幽沉似水,澄明似湖的眸子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辉,他道:“必如你所愿。”
“鲲鹏——”
她仰头一啸,黑夜之中有什么庞大之物俯空而来,狂风大作,陈白起一跃而上,长披迎风扬于她身后,她乘宇上空,透过重重云霭,俯瞰着苍茫河山。
魏王紫皇在下方,望她离去的方向,风卷残云,不问归期:“祝你这一趟……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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