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总有衰落之时。
伴随着天边远处,一条金芒耀眼,许许多多的事情,也都算告上了一段落。
徐松点着几把篝火,将那位老人的尸体,连同三具遗骸一起,烧成了数片碎骨焚白。
然后亲自动手,用一柄捡来的大锤砸碎,放到了同一个木盒之中。
毕竟都是家人嘛。
家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呲…”
半尺长的烟花,被他从废墟上取来的火种点燃。
背光之余,那种带着灰霾的紫色星火,也还算颇为好看。
白脸青年稍稍严肃。
只两手端起一套落灰的衣冠,与王银一家的骨灰盒并列而悬,面朝着那绚烂而短暂的美好,默默肃立。
冷意萧条破败。
他也算是尽心尽力,完成了周湛先前,给自己交代过的最后一个诺言。
但接下来呢?
接下来,自己又应该要做些什么事呢?
“呼…”
这位到现在为止,已算得上经历颇丰的乙级暴徒,一时间呼吸微窒。
在动了动干涩的眼窝后。
突然就觉得,好像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真的是有几分漫无目的。
无穷无尽的迷茫,如同夏日里满溢的长河。
只在其余的思绪错杂无序之际,一路奔涌袭来。
摧枯拉朽。
势如破竹。
“四街清净,百废待兴。”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我们再度夺回,外人主宰的时代终是过去。”
“然。”
“这片废土之上的未来,又该如何是好?”
先一代的十八区职业者,到现如今的时候,也算是全数逝去。
可目前的岁月中,剩余的暴徒们,却仍需要不停向前。
谁都知道。
在群雄并起的时候,一旦落后,就要面临挨打的风险。
但大雾弥漫的世界里左右不辨,什么样的方向,才是一个值得前进的方向?
徐松难得垂首。
稍有朦胧的眼睛里,闪过一点明灭的光亮。
“呼呼!”
狂风再唱。
在一阵又起的呼啸声中,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只单手怀抱着掌上的东西,向着北街的位置,沿路走去。
那里是真的很穷。
但正因为穷。
恶人恶得纯粹,好人也好得彻底。
发迹于底层之中的高贵信仰,比起那些被传颂许久的神话人物,可能,还要更为圣洁几分。
他正需要这份圣洁的照耀。
并以此为基础,驱散自己内心深处,那种渐渐升起,却又萦绕不散的灵魂之雾。
迷茫之后是坚定。
如果不能坚定。
那自己的信仰,绝对已经不再纯粹。
……
天明之前,人间仍旧还是黑暗居多。
南街的秩序,即便是在徐松走过的大路上,也依然极度混乱。
生物并不是某种一成不变的事物。
在不断涌入的所谓“义士”,像鱼入大海般的,扎进了这片毫无防备的地界之后。
暴徒联盟的暗桩组织,逐渐在某些高层的盲目指挥下,丢去了一定程度上,对他们进行约束和调控的能力。
以至于在越靠近北方的建筑中,反而越是容易爆发出,那种比先前的纨绔作为,还要让一些观望者,痛恨得多的恶事。
比如。
破门劫掠,当街纵火。
“晁九,我是徐成。”
时光悠悠久久。
虚弱青年的面色,自那一日栽倒在地后,虽调息数日至今,但放眼看去,依旧算不得太好。
他将通讯器搭在肩头。
没太宽阔的拱面,恰好可以将其完全吃住。
只兀自伫立于南街的高处,像是一叶脆弱的风筝,绕过了碌碌的人群后,坐在最凉的屋顶之上。
瑟缩的身影背对着太阳。
仿佛某种意义中的不胜冰寒。
“晁九收到。”
小巷里的世界,定是一片肮脏。
但只在今天,却又平白无故,多了几分不褪的血色。
一道斯斯文文的身影手持单刀,温和的语气不急不躁。
可在外人看来,他的言行举止之间,却自有一股夺人眼球的强势气质。
当然。
对于全身上下蝇虫环绕,几乎都已见不到一块好肉的王次来说,那自然,就更是如此。
“收缩暗桩,迅速打理好战场环境,防止空气恶化,滋生疫病。”
“即刻起,你们全部向北退去,不要再让那些不受管控的人,再弄点什么是非出来。”
“我们需要一个稳定可控的南街。”
“不是一片废墟,需要重新建设的南街。”
历史是一个诡异的圈。
即便是在某些被人为控制的地区,也依旧像是着了魔一般,要钻进到这种圈子里面。
就如同先时代里,许许多多的案例那般。
一个新起的政权,总是会主动或者被动的,放纵自己手下的士卒,去进行某些程度上的掠夺。
即便是某些从最底层的乞丐做起,慢慢成就帝位的逆天存在,也不能从一开始,就对此进行极端的压抑。
但闹到现在,从徐成的角度来看,这已经是很够了。
哪怕南街的一千四百六十九户人家里,几乎没有那种,手上完全干净的存在。
尤其是对于工人聚集的北街,他们先天性的,就负担了祖辈们世世代代,累积了数十年的沉重罪孽。
可放纵至此,肆意至此,在这位的心里,那也应该是够了。
生活还得继续。
十八区的资源也非常宝贵。
能节约一点,能保住一点,那便能在以后的岁月里,多上一点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但晁九拒绝了。
“缉罪师余孽颇多,暗桩组织分散太过,我也没办法完全约束。”
他随口扯了个不着调的谎言,微笑着抬起手臂,在边上仍旧清醒着的纨绔头领身上,片下了一张薄过发丝的血肉。
“吓吓!”
在某种意义来说,王次这人,是一个非常非常宝贵的存在。
旁的不说。
至少晁九用在他身上的东西,那都是一些很宝贵的东西。
它们很多很杂。
像是一片被打翻的调料海,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但其作用,无非就是两个。
一是放大感知。
类似于,将微风轻吹的感觉,放大到凌迟活剐的程度。
二是保持清醒。
就…即便你变成了骨头架子,它也还是可以,让你保持住神经细胞的充分活性。
“紧急信号在不在?”
虚弱青年动了动心神。
说话间,那两道低垂的眸光中,自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但他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地方。
毕竟,先前被王次折磨致死的人里面,也有他的长辈。
虽算不上直系长辈。
但也算沾亲带故,有点若即若离的关系。
只做个骗过内心的借口的话。
也是非常足够的了。
“刚才抓捕罪首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它给用掉了。”
微微含笑的青年低了低眉毛。
像是一个变态的神经病,偏执地踮起脚尖,在无人的舞台上挥洒汗水,扮演着一个温和儒雅的智者形象。
但不得不说的是。
他演得还不错。
可也仅此而已。
“尽量安排吧。”
看透不说透的观察者鼓起了掌声。
称赞顺服的话语里,却是一种带着敷衍的疏离态度。
但这同样也没有什么意义。
对于自我世界中的演员来说,旁人的思想,旁人的眼光,通通都左右不了他们自己独特的运转。
“是。”
晁九眨了眨眼。
垂下的目光晦如深渊,就连渐渐升起的太阳,都要为之稍稍黯淡。
精神早已崩溃的王次,不止一次的想要痛苦忏悔,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多么的残忍和无知。
但因为舌头被割了的缘故。
他的违心言语,就只能和他的良知一起,腐烂在狭隘的精神夹缝之内,永无光明。
“晁统领…”
一位跟在他身后的暗桩组织头目拱了拱手。
眼神中,除去了残忍的兴奋之外,稍有几分隐隐的担忧。
“徐统领他智谋颇多,恐怕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糊弄的人…”
“那又如何?”
晁九的手上依旧不停。
“我本来就是被你们那位首领推出来,作为靶子培养的啊…”
“中箭之前,谁也不能把我放倒在地。”
“就连他们加起来都不能。”
鲜血终有流尽的时候。
作为一个明白事理,懂得什么叫做“可持续”的智力向暴徒。
面表儒雅中正的青年,自然是选择放下武器,挥挥手,叫人将地上的那位小心抬起,稳住其脆弱难平的生命。
“贼首已被制服,悬于中央广场示众五天,随后,我来亲自给他凌迟枭首。”
“但敌寇仍未除尽,我们继续围剿。”
“是。”
……
“大,大哥…”
“大哥应该没记错啊!”
“这…这原来,就是咱们的据点啊!”
“上次之后,我特地在那地图上记的,不该这样的啊!”
许是因为晁九带头冲锋后,暗桩组织的正式成员,也正在向着更南边的方位,全力清剿缉罪师余孽的缘故。
南街部分街道里的凌乱,到底也没有多少职业者愿意腾出手来,亲自去处理处理。
还能动一动的凡俗子弟,不是在烧杀抢掠、偷盗淫辱,就是和前一类人势不两立,进行着相对弱势的殊死斗争。
于是乎。
就在那片五号别墅的废墟之前。
略显迷茫的两个无级别暴徒呆立原处,只望着左右入地数寸的细碎血肉,耳畔的哭喊和惨叫声持续不断,一时间,瞠目结舌。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片理应该没什么压力的地方,到底是因为什么差错,才至于发生了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情?
真是令人费解。
“唔…”
也就是在两者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之际。
他们也因此而忘记了,自己手中的担架里,那皱着眉头的周翻已是面色稍红,嘴间的呢喃,仿佛稍有些难受挣扎。
有风吹过。
后者的身上,那点破损的单薄衣服随之而起,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回旋平举。
看起来,煞有几分国破家亡的凄凉绝望,与此同时,还带了点后继无人的悲惨戚戚。
但很可惜。
现如今的十八区,并没有那种致力于现实题材的艺术家。
这般非常罕见的灵感,就只能在某人免疫系统的持续升温下,化作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遗憾。
“要不,我们回去二号线,问问那个安排咱们的人?”
“好,好…”
“好!”
“那就走吧,别等人家又走了。”
“踏踏…”
……
命运的安排,总是显得如此巧妙。
即便那两位对比于先前一次,已是变得万分果断。
但他们还是没想到,就在自己刚刚出发的时候,拿到了承诺的王说,却早已辞别周湛,和自己的老哥一起,回到了他们父母留下来的房间之内。
“呲…”
火烛微亮。
“刚刚的时候,周湛好像并没有那种,主动想要为你修复手臂的意思。”
“也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改造过了,真是一点信用都不讲。”
“你也是,刚刚也不说上一说。”
“是不是傻啊?”
私底下的言语,自然是无所顾忌。
在给长辈们上过三炷香后。
几乎要将屋顶捅破的王田偏了偏脑袋,将略有不满的眼神,瞥向了自己那位端正恭谨的亲弟弟。
目光中的情绪,只有八个字可以代为总结。
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他有。”
天色已经不早。
厚重的窗帘庄重肃然,在太阳的照射下,稍稍带了些朦朦胧胧的荧光。
王说的动作不紧不慢,浸泡于温和的烛色中,就像是一个庄重淡然的佛。
可即便如此。
他接下来那句意料之外的言语,却仍不亚于他当着自家老哥的面,在父母的坟头上开心热舞。
“但是我拒绝了。”
嗯?
嗯嗯???
“为什么?”
王田面表微僵。
脸上的神色,是那种极端的不解。
“你是我的亲弟弟,我都如此做派了,他还敢威胁于你?”
周湛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理了?
刚刚收完自己给出的权力,反手就一个以怨报德,把自家弟弟应得的东西直接扣下?
“他没有威胁。”
王说摇了摇头。
与自家老哥眼神相对后,也仍然看不出一丝松动的怯意。
“这是我主动放弃的。”
“为什么?”
“因为十八区需要这笔积分。”
他的眼神非常平静。
就像是一潭无为的死水,毫不起伏。
但其内里的神色,又因为某种环境的缘故,稍带了些许烛火的亮光。
以至于就整体而言。
王说的身上,自是多了不少的灵动圣洁。
“我即使只有一只手,也可以做好我的教书匠。”
“这点东西,并不碍事。”
“我觉得,你大可不必如此高风亮节。”
时间资历更为深厚的王田,显然是对现实生活有所考虑。
他也不想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接受了自家弟弟嘴上的解释。
比起他说的东西。
他更愿意相信,这是周湛的某种洗脑催眠。
毕竟那位从小到大,总是和第四区的人打交道,你来我往之下,肯定学了不少邪术。
“我只有你一个亲弟弟,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得到某些东西…”
“您还是不太了解那位。”
烛光微微晃动。
王说罕见地直接开口,打断了自家老哥的话。
“退休拿钱,在壮年之际直接享乐,这种看似非常合理的东西,对于周湛来说,是他非常不愿容忍的。”
“他希望人人奉献,但底线肯定是暴徒奉献。”
“花一堆资源,得到一个逍遥快活的公子哥,临走之前,还想狠刮一笔这种行为,他看不惯。”
“不至于吧?”
铁塔壮汉稍稍为周湛辩解了一下。
“他先前的时候,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偏激。”
“那是因为时机未到,实力也不足,仅此而已。”
王说动了动自己完好的手臂,眉头紧锁不散。
“你要是不信,就看看三个月后脱身离去之时,不刮你几层皮,对不对得起他的本性。”
“别忘了,刘茧是怎么死的,刚刚他叫徐松先走,又是去做些什么。”
“……”
“按你这么说,他确是有些极端了。”
王田嘴角微动。
脸上的神情,稍有些讪笑的意味。
毕竟,在其仔细思考过后,还真就觉得,这位的行事,确有几分这种卸磨杀驴的风格。
比如刘茧。
比如王银。
比如掘墓组织。
也比如那第四区的世家众公子。
“唉…”
“可我现在,就是个被套住的贪婪猴子啊。”
“手中握桃,在细口的瓶子里,进退维谷…”
“你要说我什么都得不到,脱离了联盟之后直接净身出户,我是绝不甘心的。”
“他毕竟是我的结义兄弟,权力我都不要了,相信周湛这人,应该还是有着某些底线的。”
他微微叹了口气。
目光中,仍然存有几分挣扎。
谁都不是圣人。
要想让一个付出了许多东西的存在,到头来抛去一切,却仍是得不到一点畅快的自在,这世上不存在如此道理。
“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说这人,的确是没有什么安慰的天赋。
他低了低脑袋。
直接朝着先辈们的牌位,躬身三拜。
“反正就目前这局势,对于你来说,也只会越来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