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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正是庄稼拔苗之时,庄户人家农计正忙,都早早歇宿了。在村里游荡的多是懒散之辈和孤老鳏夫,心思疲弛已惯。见胡不为挟着滚滚尘烟逃进村来,虽颇讶异,倒不上来罗唣。

胡不为跑到村北,寻了一户亮灯的人家,借宿下了。

那户人家只一对老夫妇,年老来膝下无儿无女,老两口互相扶持度日。见胡不为一身道袍,知是习道术士,极为敬重。将饭菜热过让他吃了,老婆子又将偏屋给收拾,铺上一床新纳的棉布被褥,倒让胡不为颇感过意不去。

这一晚胡不为又哪里睡的着,辗转反侧,坐卧不安。脑中想的尽是这一日来所遇怪事,果然是劫难向来不单行,这两椿不良事都赶到一块儿来了。胡不为暗叹自己时运不济,甚感沮丧。可一想到已得九两银子,正贴身藏在怀里,沉重温暖,又感兴奋得意。这一番喜悲交加,时呼时叹,把他搅得毫无睡意。直到晨鸡唱晓,疲累已极,方才蒙蒙胧胧睡去。

到天色大明,胡不为仍在被窝中熟睡。老两口年纪大了,睡不塌实,曦光初透便起来扫洒忙碌,烧柴做饭了。也不叫醒他。

胡不为前日实在累得狠了,这一觉沉沉睡去,直至日上三竿才醒转过来。那屋主于老头早吃过饭,在茅房正厅摆着一张小木桌,拨了些饭菜给他留着。胡不为简单洗漱过后,开始吃饭。于老头找个小凳在边上坐了,和他一句一句攀谈。

等到胡不为把饭吃完了,也把小村的情况了解的差不多。原来这一下林村由来已久,但由于当地偏僻,且又石多土瘠,垦种不易,也没人愿迁居过来受苦。只原先的七八十户人家,沿守传习,互通婚嫁。这近百年村子人丁不旺,老者故去多于新丁填补,渐渐的有些没落。如今便只四五十户人家,百来人口了。村民多以耕种狩猎为生,饲养家禽家畜换取一应所需。另有头脑聪敏的,自寻些贩卖活路。所幸连年来官府平和,课税和徭役也都还轻。

二人谈些民生时事,颇为投缘,那于老头年纪大了,倒也有些见闻,说起刀圭炼丹,习道学术掌故,约略通点门道,胡不为怕被他看穿底细,常常引开话题,避之而不谈。

饭罢,胡不为取出铜钱,要给于老头饭宿费用。于老头执意不肯收,说道招待过路客人,原是小事,若因此收了费用,便枉了行善积德之心。胡不为过意不去,一再致谢,最后送了他几张定神符。于老头感恩不尽,倒收受了。

这定神符是胡不为从《大元炼真经》中习画而得,颇有效验。他在西江一带的名声也非幸致,大是由此符而得。村夫村妇见他画符有效,推及其余,想来他的风水降妖之能也是厉害的。哪知大谬不然,胡不为在书中习学虽杂,甚么“引雷符”“镇妖符”“续命符”通通学了,画的也和书里一般无二,但是却尽无效验。只这“定神符”画的得心应手。

于老头夫妇把他送到了门口,兀自不肯就回。其殷殷惜别,虽只一晚借宿,倒象是相交数十年的好友。

不承想,等来到门外的畜舍一看,鸡鸭都在,那花脚毛驴却已不翼而飞。胡不为心中叫苦,也只能徒呼奈何。想来定是在夜深之时,有人过来偷偷牵了出去。而那时胡不为心思烦杂,纷呈而出,哪里会想到有人前来偷盗。屋主年纪已大,耳目都已大不如前,这倒为盗驴贼提供大大的良机了。

胡不为痛悔非常,又无法可施。眼看着离家还有近三百里,徒步走回去是断断不可能的。且不说路上有鬼怪(此时他已成惊弓之鸟,但觉得无处不藏凶险,无处不有鬼怪),便是走上三五天,累也把人累死了。可留在此处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来离梧桐村并不远,那锁镇的厉鬼不知何时便会杀将过来。二来那什么‘犯查’的怪兽也非易与之物,在此仍未脱离险境。前后思虑,心中惊悔如潮,一张瘦脸变得时红时白。

于老头知道他的顾虑,说话道:“先生不必着急,我村里也有贩马的人,不过他每日晨起出市,要等到晚间才能回来。先生只要钱财足够,便可买马赶回家去。”

“这村里有卖马的?”胡不为一听有救,登时两眼放光,振起精神问道。

于老头点头说是。又道:“好马三两银子便可买到,如先生不想买好马,只需花费一两多银,也能得一匹中等马。”

“要一两多啊……”胡不为一想起就要破财,非常肉痛。但想想若不早日脱离险境,便有金山银山,无福消受也属枉然。保命事大,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

那贩马者要晚上才能回来,这左近无事,他便邀了于老头,同到村中转看。

下林村是不大,比梧桐村小了好些。几十户人密密麻麻地比邻而居,倒修成了数条街道。家家围篱种菜,鸡犬相闻。村里人人熟识,见于老头领来一个陌生客人,都感奇怪,村妇村夫也不避讳,走上来便打量询问。

胡不为是诓骗惯的,唇舌之功原是拿手,此时晴日朗朗,危险已远去,惧意既退,便又显出其本色来。不过一盏茶功夫,村里人人都知道于老头家中来了一位活神仙。善能捉妖降怪,风水转运。当时便有人心动,要延请回家扭转风水改运,以旺人丁。胡不为推说时辰不利,尽都辞了。在一众愚夫的欣羡恭敬中遍览了村子,白吃了几个瓜果。

村子南端,便是梧桐村方向。昨夜胡不为从此口仓促入村,倒不知有甚希奇。今日重新游历,却见村口的古榕下塑着一尊两人高的乌木雕像。距离虽远,但仍可领略兽像睥睨众生的气概。

那是一尊长着两翅,宽吻暴牙,龙面狮身的神兽像,箕踞作势,顾盼生威。胡不为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又发现其底座下刻着两列细字:一为“养我供我”一为“得佑得福”字既细小,藏的又极隐秘,若非眼力极佳兼细心勘察,定然不觉。胡不为大感奇怪,一般民间奉供,多是山神土地或是龙王观音。也有先贤武圣雕塑。却从未有以香火供神兽之事。心生疑问,便走近了去观看,见那像雕工粗糙,然勾画极佳,深浅斧斫,无不得宜。只廖廖几处雕琢,便将一个威猛的神兽刻得神态毕现。

胡不为围着这尊鼓翼持戟的神兽观看,心中暗生敬仰。老乌头在旁告诉他,此像是下林村的守护神兽,保护村子不受旱涝灾害,妖邪侵袭。似乎是自成村已来便有。村子也真的从未受过甚么天灾和邪物侵扰,也不知是不是雕像的功劳。胡不为转着兽像观看,只觉得其貌威而不恶,其情严而不怒。神态之间,似有无穷坚定和抚慰。让人忍不住便要下跪膜拜。

胡不为渐转渐慢,神志愈是迷离,心中满是委屈哀伤,直想跪下痛哭。等转到第三圈时,忽听“嚯!”的一声脆响,胡不为怀中的灵龙镇煞钉发出了金铁交鸣的异声,悠悠不绝。胡不为正心驰神迷,受到声音鼓荡,立时醒转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连爬带跑退离神像丈寻,惊怕不已。听见镇煞钉响的紧切,又从怀中取出来查看。

钉子震的厉害,刚一拿出,便已感觉手臂如万蚁穿行,麻痹舒适。隔着数重布帛,温暖的青光仍能透射出来,状如流水映日,波荡闪耀。掀开布帛,见那钉子便似通透一般,里面有青色光华流转,温润暖人。盘着的灵龙虽不动弹,但光晕照射处,鳞甲清晰,目中隐有神采,看来直似活物。而此时,守护神像惑乱精神的压力已消失无踪,抬头看去,那神像沉静如渊,也普普通通而已。胡不为握着镇煞钉,心中惘然。却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一干村民得睹异象,无不震惊。虽不知他手持何物,但晴日下看来青光昭昭,声若龙吟,必是仙器无疑。对先前胡不为之语再无丝毫怀疑,无不顿生景仰如滔滔江水之连绵不绝。若当时有人提议,恐怕便要集众下跪顶礼。胡不为心下不解,又感害怕,再也不敢留在神像边。见众人围将上来,推说几句,便飞也似的跑回于老头的茅屋,躲起来浑身抖战。

村民们生来纯朴,何曾见过此等异人,只见仙长道声:“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便“嗖!”的一声,绝尘而去,倏忽便人影不见,跑得快极。众人暗叹:仙长果然是仙长,跑的都比常人快上数倍,果然仙体如意,术法高超。有细心之人发觉仙长走前面色颇有异样,满脸通红,瞳孔大睁如牛,浑身叮当打战。那自然是运用仙术的症状,堪称厉害。

待的镇静下来,胡不为细细询问于老头那神兽像的来历。于老头已将他视为真仙下凡,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惜其所知也不过皮毛,反复说来,也语焉不详。

原来下林村原是一片荒凉之地,二百多年前,有一群逃荒者到此安定落脚,逃避灾害。他们推土烧砖,砍木成梁,开始建房搭舍。渐渐的粗具规模,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落。神兽像便是那时供起立在村口的。只是岁月既久,村里又无文书记录,其来历及功用都已无人知晓。只从故老传说,神兽像是守护村民,抵挡天灾妖邪的神物。

眼看再问不什么来,只索罢了。回到偏屋自己检看镇煞钉。钉子却早已平复,乌黑沉暗,与先前一般无异,胡不为敲打摩挲,百思不得解,何以此钉竟能放光,兼震鸣不已?又为何别的时候不出奇异,偏在那守护兽前震动?重重疑云,纷至沓来。不过经此一事,胡不为已知这灵龙镇煞钉果然非一般之物。不意又得一件宝贝,心下窃喜。

饱食既已,又不敢出门了,胡不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倦意如山倒,便又倒头睡了下去。他在家时也不曾从事劳作,向来是想睡便睡,想吃便吃,妻子赵氏性格温柔,倒也任着他。如此大好晴天懒伏卧睡,在旁人看来是不可思议,他却早当平常。

不知这一觉睡到几时,胡不为正梦见挣了满屋黄金,又官封丞相,权财具备,正自得意哈哈大笑。突然间皇帝却派来卫兵要捉拿他,说他偷了什么皇宫国宝,要拿他归案,送入天牢审问。一众铁甲侍卫将他的府邸围的水泄不通,将门嘭嘭嘭敲的山响。胡不为见走投无路,危急间,头顶房梁之上又突现一长发覆面的女鬼,伸爪向他抓来,大骇之下张嘴欲喊,却猛然醒来。只觉得汗出如浆,通身都湿透了。

那嘭嘭的声音却是于老头敲打的。胡不为定了定神,略整衣冠便迎出门去。外面正屋除了老于夫妇,却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有二十四五年纪,身材魁伟,神情温和。他一见胡不为出来,连忙起身,含笑抱拳道:“这位就是胡仙长罢?小人孙甲拜见。”于老头在旁介绍,原来是村里贩卖马匹的。这晚间收市回来,听到消息,特意过来拜访。

胡不为这才发现外面天已全黑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刻下是甚么时辰。见那孙甲言语恭敬可亲,便笑道:“仙长之称愧不敢当,难得你肯上门来见,实在太好了,我这正着急呢。昨夜里我的代步牲口被人偷窃,今日急切还要赶回家去,所以想看看你那可有甚么好的牲口,我也买一匹。”

那孙甲道:“仙长之事,我已从于老爹处听说,现在带了一匹马来,就拴在门口,先生不妨移步看看。”胡不为听见马匹带来,便起身随他出去。

门外畜舍却拴了一匹枣红骏马,身高腿长,膘肥体壮,正不停的刨蹄甩尾,似有无穷精力。胡不为苦笑,便是他并非伯乐,却也知这匹马算是马中上品,卖到市中,就是六两银子也不止。只是以他财力,却消受不了。

“我想孙兄弟是误会了,我只想买一匹能跑的便可,这匹马……恐怕胡某消受不起。”

孙甲笑道:“听说仙长缺少坐骑,小人便从马厩中挑了这匹带来。仙长是有道之士,岂能乘坐那些低劣的牲口。”见胡不为摇头苦笑,又道:“仙长不必担心价钱,这匹马,就当小人赠给仙长好了。”

“什……什么?赠给我?”胡不为得闻好事,不由的睁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那孙甲笑容满面,眼神恳切,却不似做伪。

“不,不,我不要,这……这么贵重的马匹,我怎敢,怎敢……”

“仙长!”那孙甲却收了笑容,一脸肃然。“这匹马只是小人一点心意,仙长不要推辞。”

胡不为哪里肯受。他虽然爱财,可也知道无功不受禄。如此一匹良驹,断不会平白赠送,只怕其间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不得不防。正执意推让,那孙甲却‘扑通!’一声跪倒,道:“小人得知仙长身怀异能,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仙长能够替小人排忧,这匹马……便是小人奉上的酬劳。”

这一下大出意外,胡不为连忙抢上,将他搀起,忙道:“好说,好说,孙兄弟请站起说话。”那孙甲道:“小人与拙荆结缡近十年,到今日仍无子息。遍问医药都没有结果……”他顿了顿,又道:“后来,经人指点,方得知是我祖上的风水有弊。小人这多年来也请了几位风水先生来迁葬阴宅,几度动迁,礼钱送出不少,可如今仍无一后效。”

“小人挣了一些钱财,家境还好,然百孝中无后为大,小人每日里食不知味,愧对高堂……今日卖马回来,听说了先生的异事,想先生必是有道之士,定能解除小人心中的顽固症结,因此,因此……希望仙长成全!”那孙甲说到这,又拜倒在地。

胡不为将他扶起,心中又急又愧。料不到自己午间一番吹嘘,倒惹出这般事来。想要托词推掉,可眼前此人是自己能否回家的关键,一个应付不好,惹怒了他,只怕自己就要徒步翻山回家了,还有性命之虞,后果是可怖可畏的。若要勉力承接,自己可没那等本事,虽然‘纵横’风水十余年,可也只是嘴头上纵横而已,最多也不过是多瞟了两本《阴宅注经》,还有一本捡的《大元炼真经》,知道些‘癸水’‘阴煞’‘金鸡抱子穴’等糊人之词。若说实战,那底子可比书中的一页纸还薄。

而且,经过这两日的事故,胡不为已觉得神明愧疚。隐隐然自感觉苍冥中神灵注视,一事一物莫不有其因果循环,也怕再欺瞒村民得到报应。

正踌躇烦恼,蓦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少年时,与无德伙伴混闹时节看过的一本异书《床第述密》,内中颇有引导夫妇水*融之灼见。当下努力忆起,只片刻间,心中已有计较。

于是将孙甲引到偏房,道:“既然如此,胡某就妄为一次,竭尽所能为孙兄解难。”孙甲大喜过望,又扑通跪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来了。胡不为微微一笑,道:“延血续脉之事,也不只由风水所阻,怕是有庸人误断,假称风水罢了。我先授你一些法门,或许有效。”又问:“不知孙兄弟与嫂夫人夫妇生活如何?”孙甲道:“小人虽然性情莽撞,可对妻子也还爱惜,平时倒不曾打骂,她……我们……夫妇感情很好,至今未红过脸。”

胡不为哭笑不得,知道他把话理解错了,可是这问题倒确实尴尬,又问:“哦,胡某要问的,是孙兄弟与嫂夫人的夫妻之道……”孙甲仍不明白,睁着眼睛,茫然道:“夫妻之道,仙长是问小人与拙荆是如何过日子的么?”

“不是,是……你们夫妇如何行鱼水之欢?”

“鱼……水?仙长见笑了,小人夫妇都是个粗人,也不识得甚么花草虫鱼,忙着挣钱,也没工夫附风登雅。”

“啊,不是说鱼和水,你们行周公之礼如何?”

“周公之礼?周公……不是睡觉么,做梦……小人的梦倒也常做,只是贱内的梦……唉,小人却不……咦?咦!睡觉!难道仙长是问……是问……小人与贱内……”孙甲猛然醒悟过来,张目结舌,满脸通红看着胡不为。看不出他身材高大,倒如此面薄。

胡不为面上也有些发热,点点头,暗呼了一口气。这问题果然古怪,如果再问下去,只怕他也撑不住。幸好孙甲不是蠢人,这几番点拨,总算明白了。

孙甲极难为情,其时男女礼教之防甚严,此等夫妻间秘密尤其不足为外人道。然而孙甲求治心切,又从村民口中得知胡不为午间所示异象,早认定他是有道之士。当下再不隐瞒,将与妻子的诸多人伦之秘一一道来。

原来孙甲忙于商事,走州串县,常数日在外。劳累既久,回家后往往便困顿不堪,再无余力房事。便是偶尔兴起为之,也只略尽人事,时不长久。妻子容氏端庄贤惠,也没甚怨言。这两年来急切求子,加频了次数,只是仍不得其法。

胡不为道术不行,对此等市井书籍倒记力甚佳,虽历时长久不能字字尽述,其概要主旨倒也记得丝毫不差。见孙甲频频点头,豁然顿悟,又传了他临御技巧和审形查貌方法,以助把握时机,及时进退。

胡不为又从怀里拿了一张定神符,谎称求子咒,让他选时辰烧水服下,必增神效。孙甲得了秘授,欢天喜地的去了。至此,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胡不为又平白得了一匹骏马,心中好生得意。只想马上飞奔回去,向浑家报喜。只是天色已晚了,路上风险,这却着急不得,只好明日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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