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大成一事以后,村中猎户纷纷隐息,再不敢贸然上山,免遭怪兽伤害。
可是也奇怪,村子依旧如常,也没有甚么奇怪的东西进来骚扰。过的十余天,见全无风波,有胆大的采药者开始在邻近山坡采药,也没什么异动。众人均想,也许怪兽出没也就那一阵的事情,如今风险已过。当下众人又活跃起来,打猎者打猎,挖药者挖药,又回复了从前的生活。
胡不为妻子服过定神符后,已心情平复,虽然说起来仍有余悸,常有恶心呕吐之感,但已无大碍。胡不为本人则仍在研习《大元炼真经》,依然不得其解。那书有《符篇》《咒篇》和《器篇》三部,他的定神符便是《符篇》中的第一篇。在梧桐村取来的灵龙镇煞钉却是在《器篇》中段,还有什么白虎剑,甚么火牛牌,乱七八糟,全看不出修炼头绪。胡不为懊恼非常,天天背着妻子发脾气。拿屋里的凳子开打。
这一日午间,胡不为与书本搏斗未果,又开始拿屋里那可怜的木头百般蹂躏。却听见门外声响,单枕才“咣铛!”一声撞开门前拦住猪犬的木栏,急如风火闯进胡不为的院子,掀帘进来。他一把拉住胡不为的袖子,却一时说不出话,俯下身呼呼喘气。单枕才相的媳妇已经快成了,对方见他极有诚意,人虽毛躁,心性却也善良,兼之单嫣也极力撮撺,到人家家里,和未来的嫂子打的火热,老两口对她喜爱非常,考虑过后,便允了这桩婚事,只等到黄道吉日便行迎娶。这几日正忙,却不知他心急火燎的跑来做甚。
“嘿!嘿!不为哥……村长家……家中……来了一个……一个……道士,手段好厉害……哈……把牛克守的眼睛……给治好……好了,可比你强……强多了。你去……去看看吧!”
“道士?”胡不为皱了皱眉。牛克守他是知道的,前些年那老头儿上山采药,在趴下锄药时被毒蟾吹砂,坏了眼睛,遍求医药都无果。镇日里睁着一双白茫茫的瞳仁,便跟活尸厉鬼一般,甚是吓人。胡不为给他开过定神符,却只能让他略莫看到光亮,曾对他说过要回复从前模样只怕是万万不能了。不料想,眼下竟然有人能把他治好了,只怕那道士真有手段也未可知。又问道:“在村长家……什么时候来的?”
单枕才搽了搽汗,道:“我从莲香家……回来,到村口的时候看见牛克守正睁大着眼睛看人,唬了一跳,他跟我说让一个道人治好了,那人正在村长家呢,所以我就过去看了。”胡不为问道:“莲香?莲香是谁?”他倒没注意单枕才答的话,却只听到‘莲香’二字了,当真混帐之极。
单枕才脸上红了红,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她是你未过门的弟媳妇,嘿!不为哥,你有空给我查查书,看看左近哪一天是黄道吉日。”胡不为‘哦’了一声,又问:“她多大了?谁家闺女?”他早把道人之事忘的干净,一听‘弟媳妇’三字,精神立旺,连连追问。单枕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哥!你就不能先不问?你赶紧到村长家去会会那道士吧!人家可是指名要见你的!”他避重就轻,不愿意多谈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也不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指名要见我?他认识我么?”胡不为讶然。
单枕才笑的象只刚抓住小鸡的狐狸,道:“当然认识你,村长把你助人为乐和降妖伏魔之事尽都告诉了他,他对你可好生敬仰,连说要过来拜见,村长说他远来是客,叫我请你到他家里去坐坐。怎样?去是不去?”
胡不为大感头疼,又是一出骑虎难下的戏剧等他去演。正踌躇间,单枕才在一旁又道:“那道人倒真了得,耍的好飞剑,一把小小的木剑飞来飞去,一下子就把凳子劈成两半儿,不为哥,你不去看看真的可惜了。”
胡不为心中更愁,那道人看来是个行家,自己这点能耐,想来跟人家提鞋都不配,只怕去了以后立马让人看穿,那以后可怎么混?正想着,心中一动,飞剑?他会飞剑,恐怕倒有些真实本领,那须会会,好好讨教一下。兴许能从他口里得知些画符诀窍和镇煞钉的来历。
胡不为沉吟片刻,便回到屋中,换了衣衫出门,径往村长家走去。
刚走进村长家门口,便听到村长高声怪叫:“真有此事?那倒真怪了!”隔了一会,又道:“难不成我们村里有菩萨保佑?……啊,想必是妖怪害怕我们的胡法师,不敢来侵扰吧?”听到此节,胡不为赶紧穿进内堂,掀起帘子进去,笑道:“村长在谈什么呢?怎么又提我名字?”
村长一见他,连忙跳起来,叫道:“禄……这个……胡法师啊,这位道长说连月来三茶村和牛临村这几个边上村子都有怪兽出没,就我们村里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不是你动的手脚吧?”他倒真把胡不为看成神仙了。
胡不为摇摇头,也觉纳罕,道:“有这等事,那真是怪了。”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椅上的道人。村长忙介绍道:“这位是南方来的流云道长。”又向那道人说道:“这位便是我们定马村的风水师胡法师。”二人叙了礼,坐下来说话。
那道士长的枯黑瘦长。脸上皮寡肉少,颧骨高凸,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间,精光四射。四五十岁年纪,头发甚少,梳到脑后结了一个小小的牛鼻子发髻。
村长道:“却不知道长从哪得来消息,知道怪兽在左近出没?”那道士答道:“贫道为着一事从南到北寻访,已有数年,两个月前我在林中步行,青天白日下,却发现有许多妖孽频繁经过,望北投来,我料想这边定是出事了,所以巡迹跟来查看。”
村长和胡不为对视一眼。那道士又道:“我在牛临村、三茶村、青谷村都见到妖怪踪迹,而且为数不少。只是一进入贵村界内,却一只都没看着,是以感觉奇怪,特意过来看看。”说着,他向胡不为深深望了一眼。适才村长跟他吹风,说道村中有位法师如何如何厉害,如何擒龙伏虎济危救难,他也料想定是这位法师护村之功,让许多妖孽绕道而行,不敢侵袭定马村。不过一看之下,这个法师面色苍白,双目涣然,显然连修身之道都不如何精通,怎么看也不似个法力高强的术师。
村长沉思一会,向那道士道:“道长,我想我们定马村未出现妖怪,定是胡法师之功,他素来烧符治病,查看风水,极灵验的,上个月我们村……。”胡不为吓了一跳,这杀千刀的村长在行家面前给他戴上如此高帽,可真坑杀他了。当下连连摆手,打断村长的话,忙道:“不敢不敢,欺世盗名而已,些微小技,在仙长面前实在不足一笑。”那道士凌厉的眼光在胡不为脸上转了一遭,也笑道:“胡道友太客气了,适才村长已跟贫道提起道友历年来事迹。如此为民解除疾苦,实在令人钦佩。”
胡不为听不出他话里是不是含有讥刺,身如芒刺在背,汗颜无已。却听那道人又问:“道友法力非凡,却不知术法所传何宗?”这下可难住胡不为了,如此高深问题,便杀了他也回答不出的。
其时天下术派,分流极多。且不说佛、道、二大术派有无数偏门别支,各执一脉分修。便是辽、吐蕃、西夏、大理民间,学术习法的教门帮派和剑客侠士亦多如牛毛。宋朝当今皇帝重道,极力扶植,因而道法在民间中分布尤广。正支的道学流派,按其传承来历细而分下,有“太平道”“五斗米道”“南天师道”“北天师道”“茅山宗”“丹鼎派”“符箓派”等等,太平道及五斗米道为诸派之源,盛于汉时。自唐以来,两派门人各立,又演化出天师、茅山、上清、灵宝诸派。各门各派,分持一义而修。丹鼎派修身养性,熔炼丹药,一旦合利四时阴阳,得天地精华,五行之髓。则可炼出金丹,得道飞升。符箓派则专习聚气画符,号令鬼神,治病拯危。
彼时宋辽兵争,四方****,妖邪横行。中原各派素学召神劾鬼及祈风引雷之法,当即负起降妖伏魔职责。江湖教派中,以蜀山、江陵仙都观、信州太清宫、佛门天龙寺、无心庵及江南一带女子门派青叶门名声最隆。这几派立派即久,高手亦多,学法术者莫不闻名崇敬。另有传闻,方外世界又有蓬莱、方丈、嬴洲三处圣地自居成门,只是门人从不涉足人间,却不知消息真假了。
若胡不为稍能明白,立刻答到:“在下所习符箓宗。”或是“在下习承太平道。”便好。可胡不为连道学教义来历都不知,又如何答的出来?当下讪讪说了实话:“在下只是照着书本瞎学,并无人指点,实在惭愧。”
那道人终于释疑,知道胡不为果然是个草包。当下点点头,道:“嗯,看道友灵气未聚,似乎根基未曾扎稳,果然如此。自学术法,制肘极多,道友能学到如此程度,也算不易了。”胡不为知道村长准又将他的陈年往事,连同吹牛扯皮之事通统告诉了道人,甚么雨夜遇妖除妖,一符画来包治百病等等混话,那原是蒙骗百姓的,竟教那道人尽信了真。当下也不好说破,只道:“惭愧惭愧,在下正愁法术低微,仅能自济。道长今日来,实在是本村之福,还要仰仗道长神力,为村民解除疾苦。”那道人道:“好说,好说。”
当下三人言谈,略叙故事。
过不一会,胡不为找了个因头,将村长支了开去,待屋中再无旁人,起身向那道人深深一揖,道:“道长,在下学道日浅,修为不足,尚有诸多不明之事,还要向道长请教。”那道人只欠了欠身,双手微托,道:“不敢,胡道友但有不明处,只管请说,贫道当尽力解答。”他既知胡不为对术法尚未登堂入室,不免有些轻视。胡不为不蠢,如何看不出来,只是有求于人,只好忍耐。
当下便将画符时灵时不灵之事问他。那道人皱了皱眉,奇道:“有这等事?倒真怪了。”又道:“道友所习法术来历不明,与贫道所习颇有出入。不过天下道法,殊途同归,贫道也知道画符乃阴阳符合,精神同归。以自身精气引导纸绢布帛,精精相附,神神相依,得以假尺寸之符号令鬼神。如此,若精神到了,号令符咒便断无不灵之理。道友所言之事,倒教贫道难以索解了。”书符时必须精气合一,以气为体,附纸为用。这原是道家学术时的基本之理,他只道胡不为即有画符经验,当明此节,因此也不保留,说出话来。哪知胡不为从未正经学过一天术法,正是瞎子过河,茫然无知,听得画符时的窍要,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这句话对他可是意义深远。暗暗记在心上了。
当下胡不为又道:“道长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说‘灵龙镇煞钉’?”话音甫落,却见那道士面色骤变,“喀哧”一声,将座下的一张梨木椅子压得碎裂。“你……你说什么?灵龙镇煞钉?!你知道灵龙镇煞钉?”胡不为见他如此紧张,倒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那道人站起来后,面色稍复,道:“道友请勿见怪。灵龙镇煞钉与贫道有极深渊源,猛然听到,倒失态了。”胡不为忙问端的。却听他叹了口气,道:“灵龙镇煞钉原是我教传教之宝物,四百多年前,自我祖师云阳真人北游除妖失踪以后,教中再无人识得熔炼制造之法。到今日,算来已失传四百年了。贫道这数年来游北之行,也是为着镇煞钉而来。却不知胡道友如何得知镇煞钉之事?”
胡不为支支吾吾,却说不出甚么圆满条理话来。那道人见他犹豫,疑心起来,问道:“道友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且听我一言,这镇煞钉乃凶煞法器,虽有克魔除妖之力,但杀伐气息太重,若与之沾染不慎,必有灾祸!”胡不为原想私吞宝物,怕这道人抢了钉去,要尽力隐瞒。然而听他说得厉害,实在不好相与,又想到梧桐村那可怕之极的怪墓,那是自己断断解决不了的。不如告诉了道人,好让他解围去。当下便源源本本将得到镇煞钉的来历跟他说清楚了。
那道人听完,脸变得煞白:“玄天无极阵!威杀阵!那个‘寒妇’是甚么东西,竟然要动用这两个阵法来守护?”胡不为巴巴看着他,问:“威杀阵是什么阵?很厉害么?”那道人却不答,眉头紧锁,颇有忧急之态。又问:“灵龙镇煞钉就在你屋中么?”胡不为见他情状大变,不知他为何如此害怕,忙点点头。
那道人快步走近身来,一把抓住胡不为的衣袖,道:“胡道友,出大事了!如你所言当真,那个甚么‘寒妇’妖怪只怕凶险无比。现今少了一枚钉子,玄天无极阵已破,不知道威杀阵是否还能挡的住煞气……唉!说不定梧桐村已经遭遇大难了!”胡不为听到这天大的恶讯,面孔也雪白一片。
“这两月来妖怪横行,想必是跟那个寒妇墓穴大有干系,你快带我去你家里,把钉子拿来赶紧把阵法补上!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胡不为哪敢顶嘴,头一缩,诺诺应声,赶紧站起身来。
两人急如星火,也不跟村长打招呼,飞也似的纵跃出门,直往胡不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