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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胡二人急忙回头,却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站着四人。三人大袖飘飘,手拿拂尘,却是道人。一个穿白袍的光脑壳却是和尚。胡不为认得一人是先前来过的青空子,另三人却不识。青空子见他转面,向他颔首一礼,道:“胡道友,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满脸黑须的矮胖道人极为暴躁,喝道:“好狐狸精!竟躲的过我的飞符,你再躲这招试试?”双手一张就要动法。那僧人忙张臂拦住了,道:“烈阳真人不要动气,先问清楚了再说。”那烈阳真人双眼一翻,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等妖孽,杀了便杀了,跟她废话做甚!”话是如此,到底还是让了僧人,住手退到一旁,气鼓鼓看着单嫣。

那僧人面色慈和,合什向单嫣问道:”女施主,今日早间在隆德府,可是你伤害了一干道长?”烈阳真人暴跳如雷,咆哮道:“我的六个徒弟,是不是也让你害死了?!”

单嫣幽幽叹息,向和尚回话:“人是我伤的,只是神僧为何不问我为何伤的他们?”对那矮胖的烈火真人却不理睬。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下了好重的手,贫僧不知几位道兄与女施主有什么误会,不过女施主即然得承天地造化,能化人身,应当感谢上天恩德,以慈悲胸怀济世救人,为何反而脱离大道,因些微误会而如此伤害人命?”

单嫣冷笑道:“些微误会?一心取我性命也叫些微误会?神僧只知让我以慈悲救人,为何不让他们也以慈悲心肠对我?”那先前一直未说话的枯瘦道人‘嘿!’的一声,冷然道:“邪魔妖孽,天地不容,对你们也讲慈悲心肠,无异于以身饲虎。妖狐!你也不用再存妄想,今日我们到此,便是要拿你性命的。你有甚么能耐就尽管使出来吧,贫道可不会有妇人之仁,对你手下留情!”他言辞甚是激烈,这话倒把那和尚也骂成‘妇人之仁’了。

那烈阳真人也喝道:“狐狸精,你就乖乖受死吧,省得皮肉受痛!你害了我六个徒儿,老子是不会放过你的!”一个出家道人,居然言称‘老子’,当真奇哉怪也,此人脾气之暴躁,可见一斑。那和尚见几人叫骂,形势再无法逆转,当下叹了口气,口中颂佛退到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再不看众人一眼。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单嫣笑着一捋头发,吟出这句赋辞来。众人不明所以,听她说话。“三百年前,我在山中偶然听到一个老道长说话。说天地间便是一座巨大铜炉。四时阴阳为炭火,因缘造化在炉边鼓风,世间万物都是炉中铜丸。铜丸何其不幸,身受寒暑天气苦楚,又诸多生老病死磨难,人有悲欢离合,鸟兽有饥饿困累,树木有四时枯荣,说不尽的艰辛悲惨之事。若天地一日不塌,因果造化一日不歇,铜丸身上的苦楚也永无止消的一天。”

三名道人见她自顾自说话,突然间悲天悯人起来,均不知其解,面面相视。单嫣转头看向他们,仍温婉微笑:“几位道长法术高强,翻江倒海说不上,但料想呼风唤雨,延年益寿还是能的。却不知过得几百年后,几位还能不能也还如今日一般康健勇武?”烈阳和那枯瘦道人见问,转头不睬,只拿眼睛看向远方天际。只青空子面有讶色,和尚却宣了一声佛号。

单嫣见几人情状如此,便不再问。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听过此言以后,我便从此不伤害生命。每食草菜,也只选择老叶烹煮,为的便是不忍再在这些苦楚之物上多加伤害。”胡不为登时想起,每次到她家做客,她总劝阻单枕才,不让他杀鸡杀鱼。煮的青菜也是坚韧难咽,原来却是这个原由。

烈阳怒气勃发,大声喝道:“那你又杀了我六个徒儿!”

单嫣摇头道:“我一生从未伤害人命。你的徒弟不是我伤的。只是我不愿与人为敌,人却总想置我于死地。”她凄惨一笑:“从我开了心智开始,也不知有多少人要来伤害我。先是猎户屠夫,见我皮毛美丽,就想将我杀害剥皮。到我修成人身,又不知有多少法师说我蛊惑凡人,纷纷追杀。敢问几位道长,不知我究竟犯了何事,让你们如此痛恨不容?在隆德府,我一心着急救人,几位道长神僧不由分说,强行施法伤害我。我为求自保出手救命,又引得诸位前来报仇。难道妖怪便当任人宰割,不得有怨言?”

那枯瘦道人面色铁青,道:“妖狐,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这德却不是为你们这些异类妖怪而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世间有妖怪以来,又何有妖怪乐善助人之事?你口口声声说从不伤害人命,嘿!我倒问你,可有人见得?我只看到你伤了清云观的一干道兄逃脱,如此心肠狠毒,又何称甚么任人宰割?你也不用强辩,这就出手吧,贫道修的是绝灭道,你再舌灿莲花我也不会动心的。”说着,五只枯瘦漆黑的手指一紧,从腰间取出一物来,掌间振响,一只碧绿的小虎掉落下来,摇头扑掌,瞬间长得比真虎还大。

单嫣却不惧怕,道:“我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逃脱罪责,只是心中一直不明,想问问几位道长,为何妖怪便当该死。为何世人就不能见容异类?果是害人也还罢了,但是一无过错也要被人杀灭,这却又是什么缘故?”

那烈阳真人早不耐烦,听她把话说完,‘呛啷!’拔出软剑,叫道:“还为的什么缘故!老子就看你这妖精不顺眼,就认定是你杀的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受死吧!”手臂一振,软剑陡长,如活蛇一般蜿蜒而上,瞬间点到单嫣面前。单嫣见铁蛇来势凶猛,膝盖关节不动,直身后退,‘蓬!’的撞破墙壁,退到墙后雪地上。那枯瘦道人见机也快,呼哨一声,那头绿虎震声咆哮,一个猛扑,竟跃过房顶,如一座小山一般压下,张口咬向单嫣。道人还怕单嫣寻机跑了,从怀中抓了一团红线扔到地面,口中念念有词。红线用奇兽心血浸染过,甚是灵异,听得咒颂自动伸长绕匝起来,只不多时,已将胡不为家方圆百丈围成一个网笼。

和尚叹了一口气,见众人动手,也不能就此坐视,单掌侧立成峰,放在胸前,口中念动六字真言。几字念毕,左手虚抓成爪,片刻间已凝出一个巨大火球来,内中红流翻卷,烈焰吐灭,竟已聚成实质。他见单眼话含玄机,颇有佛性。心中还在迟疑,不知该不该向她动手。

单嫣被一剑一虎逼得身形顿滞,吃力非常。她亏在身上负伤,行动极其不便。一举一动都牵动伤处,直痛彻心扉。那虎猛恶的很,巨掌拍来,便是一阵狂风。粗尾甩过,迅捷凶险犹甚铁鞭。一张血盆大口,咬合间腥臭可闻。俗说云从龙,风从虎,这虎威势如此,当得一个风王称号。更有烈阳真人的一支软剑,阴狠毒辣之处,比起毒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招招袭她咽喉、眉目、肚腹****,委实难防。想不到这道人貌似粗豪,却使得这般阴损狡猾剑法。若不是正在拼命关头,单嫣早沉脸斥他卑鄙下流。

只片刻工夫,单嫣便已吃紧。双手急忙合十,刚拍住了烈阳的袭向左边的软剑,那虎已觋空咬来,硕大的虎头带一阵猛风咬向她咽喉。单嫣无奈,放开了道士的长剑,急身纵跃到十丈外,双手撑地,显出真身来。

长衫碎裂,银丝纷飞,裸露狐狸的绝美之态,动人心魄。她身上的伤处不能愈合,仍牵制动作。但化出真身后,单嫣已可从容使用法力。见那老虎四掌抓地,猛纵而来,激烈的旋风将雪粒刮得漫天飞扬,如几树飞舞梨花一般。这一纵越,直有十丈距离,威势骇人。单嫣轻轻笑了一下,银白的长发从身后一齐刺出,如枪如戟。恶虎吓了一跳,识得厉害,空中顿形,‘蓬!’的掉落下来,踩得地上一个巨大雪坑。烈阳的剑适时扭曲而至,寒光频动,不撄面目头发,却直取狐狸的肚脐。这道人当真老辣阴险。剑如毒蛇吐信,疾点过去。哪知单嫣长发有如铁丝,由直而折,快速垂落缠住了剑刃。美妙螓首一甩,一股大力传去,烈阳虎口剧痛,几乎拿捏不住,赶紧又伸出左手抓住剑柄,奋力回夺,他的力量哪有千年狐狸的大,嚓嚓连声,被单嫣拉得向前直行。急切间身体后仰,双足插入雪中,在地上犁出两道长长的深沟。

烈阳哪想到狐狸这般神勇,急怒之下,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到剑锷处的太极图案,喝一声:“兵行烈日,聚火完神!”得了精气的软剑红光暴涨,如一条极长的通红火蛇,炽热逼人,地面的雪被热浪烤着,瞬间融化,腾腾的雾气冒将出来。单嫣不意想这矮胖道人有这等真功夫,竟引动五行之火附到剑上,一头银发给烧着了,急忙放开。

烈阳得势直追,火蛇改成长鞭,圈到单嫣身后要绕她腰部。他身经百战,知道先机一得便不可放手之理,趁单嫣手脚忙乱时决意行出快招,将她勒死了事。

单嫣见着道人气势逼人,面覆寒霜,高高跳起,在空中挺直了身子,却定住了。她举起双手环扣按在额上,口中吟哦起零碎语句。众人都没听过这等古怪音节。胡不为看得一呆,面目发热,赶紧低下头看妻子的脸。众人施展了高深术法相搏,他哪插的进去,这片刻间龙腾虎跃,各种道法施展开来,激烈之极。直让他张大眼睛嘴巴,矫舌不下。

咒语念动极快,单嫣只吟了寥寥数字,在身前一尺处登时涌出一团蓝雾,尽聚拢到她身上,顷刻间已将她身子包在一层淡淡的蓝冰之中。此时铁剑从下卷过,从她腿间一直缠到前胸颈脖。热力发散开来,将单嫣身上的蓝冰烫化,哪知这冰看起来极薄,却很耐烫,剑上的炽热并不能将冰层穿透。但听哧哧的声响中,浓密的雾气激扬出来,倒将剑上红光喷得黯淡了许多。

那枯瘦道人指挥巨虎再上,见青空子和那僧人仍空手观望,怒喝道:“你们还干吗?赶紧动手了!”青空子望他微微一笑,道:“贫道法力低微,便不妨碍诸位争斗了。”向胡不为说一声:“胡道友,日后有缘再见了。”转头走出院门,对几人都不看一眼,径自走了。那枯瘦道人气急败坏,大声骂道:“叛徒!叛徒!青空子,有你的!”

和尚却无这等魄力,伸了左手,火球脱锁而出,带一道焰尾冲向单嫣,到近前时,轰然炸开,火块激射四散,巨大的冲力登时将单嫣轰得直飞开去。胡不为见单嫣吃亏,急怒攻心,大声骂道:“以多欺少,你们好不要脸!”在屋里寻了些棍棒杂物,向几个贼秃杂毛扔去。经单嫣救命劝解后,他早把她当成自己嫡亲妹妹,见她负伤,自然关心。只是烈阳三人是何等人物,怎会把他的棍棒放在眼里,闪都不闪,木棒只飞到近前三尺,便被几人斗法释出的气息挡住,掉落了下来。胡不为抓了一个草耙,挥动着几次冲出门去,都被气息挡在一丈之外,无可奈何,只好凭门詈骂。

和尚一加入战团,单嫣登时狼狈,只半盏热茶功夫,身上薄冰消退,已被老虎、软剑和僧人的火球击出多处伤口,殷红的鲜血洒到雪地上,红白分明,凄艳无比。此时那枯瘦道人的红线已布成阵,围得跟个大红线团一样,她也再无机会逃脱。胡不为看得心疼不已,偏又无能为力,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痛恨起来,为何不学些高深厉害法术,保护亲人周全。再看门外,单嫣正踢开虎头,一挥手,手中散出一片淡蓝的雪尘,刹那间凝聚成三只小小冰箭,向庭中三人击去,三人不意想她在剑虎火球围攻之下还有余力攻击,见冰箭来势如电,赶紧侧身躲避,冰箭极快,突破气息屏障,瞬间飞射到近前了,却似乎有大力猛然扯下一般,突然急坠下来,落到地面,只听‘呼隆—呼隆—’的怒响,三人脚下的雪地如风振林涛,惊澜拍岸,登时象浪潮一般起伏波动起来,厚积了一冬的雪层尽碎裂飞飚开了,以和尚三人为圈心,层层起落接迭,一波一波激荡出去。胡不为家的石墙被雪涛拍上,登时坍塌,磨盘大的石块直滚落到院外数丈远距离。

三只小小的冰箭竟然有如此威猛气势!和尚与呢枯瘦道人骇然相顾,也不知这狐狸精是不是出手相让,冰箭只落到三人脚下了,看这般威力,若是让它碰到了身体,每人便是再多十条性命怕也全给弄死了。心中顾虑,出手便有些谨慎迟疑。

“两位道长和神僧还不肯放过小女子么?!”单嫣粉面含霜,两条秀气的眉毛已经竖起。避开了烈阳当面搠来的一剑,嗔目喝道。这短短一日间她屡遭阻挠,早已心情郁愤。又深恨不能及时赶来救得赵氏性命,正自痛悔难过不已。这些道士和尚偏放着真正为祸的妖怪不除,却尽跟自己作对,全然不明是非,出手还狠毒非常,饶是她性情温婉良善,这时也不由得动了怒气。

那烈阳真人一点时务不识,浑不以狐狸精手下留情为忌,只迟疑了片刻,便又重整神气,运转长剑斩劈她的后颈。一条黢黑的铁剑带着火焰,象条游蛇一般灵活闪动,尽望单嫣的下腋、腰眼、膝盖等难防之处点钻。单嫣身手不便,不住咬牙退后躲避。和尚与道人对望一眼,虽不出手,却也不阻止烈阳行动。两人都存着一般心思,都想让烈阳跟这狐狸精斗法,或许一个意外便将她杀了,如此,两人即不用背负恩将仇报之名,被妖怪饶恕性命的丑事也会变淡一些。

单嫣愤怒已极,万料不到这几人竟然如此人性全无,自己手下留情,他们不存感激也还罢了,却又变本加厉向自己攻击。道家教义有‘仁’‘义’‘悯’‘慈’之说,佛门也有爱护众生的训言。这几人徒披了一身化外人的衣裳,行事却连平常人都不及。如何不教人齿冷?当下勉强拖动残躯左右避让,不住退却。烈阳的剑上聚着他的真元灵火,威力非同一般,她也不敢轻视。

黑道人与和尚却到一边负手观望去了。那头绿虎却趴在道人身边,眉吊恶气,睁着一双金黄眼睛看向她。单嫣心中着急,看见胡不为拿着一支草耙在屋中叫骂,想找出路来帮助自己,只是被烈阳的气息隔住了,跟只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而且经过这一番酣斗,自己早间被符法击穿的伤口又流出血来了,左腿和后背如被烈火炙烤,又辣又热,锥心的刺痛在毛孔间传递,苦楚难过之处,如诸多大刑同时加身一般。

忍无可忍,心中涌出杀机来,娇斥了一声,飒然后退丈余,一手握拳,拇指外翻,向天做了个手诀,口中大声喊几节单音‘宁’‘破’‘耶’‘夺’‘智’……刹那间,‘锵!’的一声金铁交鸣,六只银色的飞钹凭空出现在她身侧,边缘锋利之极。单嫣也不动作,六只大圆利器自飞卷直去,外面三人连同胡不为哪看的清来势,眼花缭乱,只见六条白练天上地下嗖嗖穿行,巧女穿梭一般,不时贴着雪地掠过,铲起一排巨大白潮,劈头盖脸向烈阳拍去。只几个来去便将烈阳真人埋成了烈阳雪人。烈阳早顾不得攻击妖怪了,见几朵飞盘寒光凌然,又激射极速,收了剑,右腿盘左膝上,双手反扣守住顶门,摆了个魁星踢斗姿势。念动护身咒护身,免得被劈成两半或者四半。虽然被劈完后变成四臀四臂,听来与三头六臂差相仿佛,似乎也相去不远,而且八支对九支,也不过少了一臂,还甚工整对仗,但为保江湖上日后不出现烈阳一块或者烈阳八坨等等有损他老人家威名的神奇称呼,这等好事可还是万万尝试不得的。

黑道人跟那和尚勃然色变,看见飞钹纵横来去,尽在烈阳的身前身后数掠过,烈阳的衣衫被护身咒引动的真罩护住了,看来还不如何翻动。只是每次银钹盘过,咻咻声中,地上的雪块却被劲风高高卷起,扬成浓密尘雾,久久不散落下来。

此时胜负已判,烈阳自在雪中入定了。只有等死之功,再无还手之力。单嫣也不想伤害这固执道人,舞钹片刻,见三人噤若寒蝉,已收功效。料想他们识得厉害,再不敢不自量力来骚扰自己了。当下把钹收了回去,寒着脸问院外的一秃一毛:“道长,神僧,还要将小女子留下么?”二人都低了头看脚尖,似乎脚上长了什么有趣之物。

单嫣再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走到胡不为旁边,道:“不为哥哥,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的钉子我从那几个坏人手上夺回来了,埋在你门槛下,你……日后若还有缘,我们再见罢。”短短一日间两次剧斗,她的法力几损耗殆尽,加上身上受损过巨,她已只能勉力支撑。若不能尽快找一处僻静的灵地调息功课,只怕元气难以尽复。只是,半日短聚又行将长别,日后何时才能再见到这个从小维护她的可亲大哥?两人是否从此就天各一方?她心中情思千结,有千言万语,但却只字也说不出口。

胡不为见她裸裎而来,心中微觉尴尬,一双眼睛左右四顾,不知放哪合适。但一瞥间,看到单嫣眼中哀婉凄凉的神色,不由得心头大震。这副表情何其熟悉,虽然妻子两次去世前都没跟他如此诀别,但在他心目中,已自动补全了妻子临死前凄怨留恋的表情,便是单嫣刻下这副忧伤痛苦之色,诸多不舍、悲哀和眷恋尽在盈盈的眼波中了。一时心中恍惚,哪辨得眼前人是单嫣还是爱妻赵萱,朦胧间,似乎看到赵氏正满眼哀绝看着自己,内中有多少蚀骨的柔情和相思,便在这刹那亦如永恒的瞬间,他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妻子在跟他道别,就要离开他。

“萱儿!你不要走!”胡不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叫道:“你不要走!”。单嫣心情激荡,却只能苦笑,轻轻挣开一手,又捋下胡不为的手掌,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覆下,两颗泪悄无声息滴落下来,滴进土中了,洇开,消失不见。

“不为哥哥,你……保重——啊!”最后一句陡然拔高,与之前两句浑不相称,胡不为惊醒过来,看着单嫣猛的睁圆了双目,面上有痛苦之色。下看时,却见她胸前正中如长了肉刺一般,皮肉鼓起,一截乌黑的剑尖穿透出来,鲜血跟着渗出,顷刻间便将她雪白的前胸腹部染得湿漉漉的一片殷红。回头看时,却见烈阳站在两丈开外,持着一把黢黑铁剑,刺入了单嫣左侧肩胛骨,却当胸穿透出来。原来他身在罩中,神志还清明。见单嫣收了银钹来跟胡不为话别,趁她伤感分心,立下杀手。没想到单嫣往时心思缜密,但在跟胡不为分离之时竟然如此神魂不守,一击之下果然得手。当下大声欢呼:“哈!妖精!你去死吧!叫你折磨老子!”适才单嫣的飞钹在他身边来去如电,他心中深以为惧,所以有‘折磨’之说。

单嫣嘴角流下血来,心中愤怒已到极点,张圆了双目看向烈阳,一字一顿说道:“你—好—卑—鄙!”一手虚托向天,喝道:“金钺前导,雷鼓后轰,冰石参法,千里协同!”一大口血沫喷了出来,便在此时,她掌中油然生起一片明亮之极的青白叶片来,在掌心悠悠翻转,青白的光芒耀如暗夜明灯,映得偏房里面有如白昼。烈阳哪容她施展法术,当下咬牙奋力一扭,掌中剑蛇翻腾开来,将单嫣带得凌空翻了一个圈,脱离了剑尖,‘碰!’的撞到墙上。掉到地上来,血滴纷飞。胡不为目眦欲裂,扑上前去,抱住单嫣嘶声大喊:“嫣儿!”见她面色白极,眼中神采渐渐消退,掌中的青叶光焰也渐渐转淡了。单嫣眼角滑出一滴泪,凄然道:“不为哥哥……看来……看来真的要……走了。”眼中变得决绝,手中叶片也越来越明亮。

便在此时,烈阳的蛇剑吞吐又到,只是胡不为挡在身前,只刺入了单嫣的肩头。烈阳虽然憎恶妖怪,到底还是修道之人,自以维护天道为己任,见胡不为是无辜之人,也并不想伤害他。只叫道:“喂!臭小子赶紧让开!让道爷杀了她!”他年纪比胡不为要大,但称人为臭小子,殊不礼貌,只是他原本就是这等卤莽粗暴脾气,若不如此说话反倒令人奇怪了。

顷刻间,单嫣面上神色数变,一会决绝非常,复又平和。几次以后,终究还是忍住了,惨然叹息,摇摇头,低声说一句:“万物为铜……你逃不开的。”手臂一振,青叶子向门外雪地飞去,落在几人站立的十余丈之外。单嫣长长出一口气,在胡不为怀里阖上了眼睛。

烈阳早抢上来,拧了剑还想在戮她身体,胡不为势若疯狂,分开双手,抱住他的双腿拱头往门外直推,道人不及防之下被推了个趄趔,勃然大怒,喝道:“你被妖精迷惑,到此时还执迷不悟!”扬手就想给胡不为一个耳光,哪知话音未消,猛听见院外暴雷频闪,十数条青蓝的电光从天顶豁然下劈,震得耳朵再听不着东西。满屋诸人骇然变色,抬头上望,却见院外天空乱云如墨,聚得乌黑一片,雷光劈完,天上降下无数巨大冰雹,大者如饭镬,尽砸在方圆十丈的土地上,土地隆隆震动,人人站立不稳,都跌坐下来。这才知道,单嫣直到临死,仍不肯向他们释放这可怖法术,宁可当场殒命。其心之善,可见万一。

胡不为见片刻间这可亲的妹妹又被人害死,只被雷光冰雹震惊片刻,又狂怒起来,在屋中寻了扫把簸箕之物,奋力击打众人,他筋骨极弱,这些东西只怕是连病鼠都砸不死,如何伤得几个修术之士。见三人轻易躲开了,心中更是愤恨,也不多想,从怀中抓出一把土符来,向前一扔,口中念动沉土咒“山神土地,持槌将军,腾天倒地,驱石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传声!急急如律令!”十几张黄符在空中燃成火花,消散不见。屋内屋外的地面却同时震动起来,土墙上垒的石块,挣脱灰泥,咚咚砸落。胡不为见沉土咒有效,当即喝一声:“起!”登时,数百个土馒头汹涌而出,冲破雪层鼓突出来,却比他以前号令的土包要大上数倍。

只是馒头再大,也还不能伤人,一个圆圆的土包从烈阳脚底起来,将他顶了上去,登时显得比另两人还高。烈阳莫名其妙,喝问道:“你干什么!”跳了下来,向他怒目而视。也不屑跟他动手,转头走过去,检看单嫣尸身。胡不为施术失败,大感泄气,又觉悲痛,见道人到单嫣的尸身旁边似乎不怀好意,又冲了过去,骂道:“贼道士!狗道士!她都死了你还要如何!你滚!”他明知自己不是几人对手,便再攻击也是枉然。于是便逞口舌之利,恶言相诟。

烈阳牛眼一翻就要发作,但自重身份,又不想和他一介蠢民同样见识,确认单嫣断了气,脉息尽绝,知道已经死透了。重重哼了一声,出门到院外去了。

胡不为眼泪汪汪,半搀起单嫣,轻轻搽拭她脸上的血迹。“嫣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快点跑开了……为什么不用法术砸死这几个贼秃杂毛!”他呜呜痛哭,口中不择言词。两名道人听见,忍不住齐声喝骂,怒目看他。和尚却转过秃瓢脑袋。胡不为骂了几句,除下衣衫盖住单嫣的尸身。她虽已死去,但总不能让她当着许多人面赤身露体。心中悲怒难抑,再转头时,却见烈阳正用长剑挖他正屋门槛。当下跳将起来,喝道:“你干么挖我家门?”烈阳傲然道:“狐狸精将东西藏在此处,我当然要挖来看看。”也不理会胡不为阻挠,只挖得数下,一支手臂长短的褐色铁鞭和镇煞钉显现出来,又有几个乌黑的瓷瓶,两张乌黑似革非革物事,还有一面白玉牌,那正是单嫣从两个黑衣人身上拿回的。道人喊了一声:“枯蝶鞭!果然是她害死我徒儿!”从坑中取出鞭子,望空一抖,一阵白光闪过,数百只灰褐色的蝴蝶从光中飞起,直向天空飞去,去势极速,顷刻间变成米粒大小点,又消失不见。烈阳咬牙骂道:“该死的狐狸精大话欺人,胡说什么狗屁铜炉铜丸,装的一副菩萨心肠,原来还是害死了我徒儿!”向着单嫣尸身方向啐了一口,将鞭子放到怀中收好了,又想去拿镇煞钉。胡不为一见,赶紧扑上去,将身子伏倒,用胸膛挡住了洞口。急道:“这是我的!你不能乱动!”烈阳乜了他一眼,见左右一僧一道看着,也不好相强自堕身份,便说道:“我只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又不会抢了你的,这么担心干吗?”想想觉得不能自圆其说,又补充道:“老子观中宝物多的是,又怎么会看上你的破铜烂铁。”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登时引来三人侧目。

另两个出家人检查过后,确信狐妖已毙命,只呆了片刻便一同走了。留下胡不为和一个孩子,以及四具尸体留在当地。此时天色入晚,已有零零落落的雪花掉落下来。村中并无闲人走动,加上胡不为家位置偏僻,这一番打斗倒无几人知觉,便是听到响动,也当是谁家着急过年放的鞭炮了。胡不为回到房中,将单嫣的尸身抱到墙边和赵氏并排躺着,忧愤伤心,又感念狐狸精恩情,自不免又一番涕泗纵横和自恨自悔。

唏嘘既已,便又愁上心头。这许多尸身后事他可无法自理,须得找人帮忙才行。当下搽泪站起,绕过院墙走到单枕才家敲门。哪知才到门前,却见一只巨大铜锁当门锁住,单枕才和莲香早到邻村丈母娘家过年去了。胡不为心中惘然,大感失望。面临如此大事,这个兄弟却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却不知,早间他一家被黑衣人杀害过后,莲香便死活拉着单枕才远远逃开,再不向后一顾。单枕才架不住妻子的厉声恐吓和百般威逼,终于抛掉兄弟之情,决然而去。

二十多年亲如骨肉的异姓兄弟,感情竟然如此不堪推敲,还远不如一只异类狐狸精来得真心诚恳,如此际遇,岂不令人叹息伤心?

耳中听见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胡不为心思愈烦。满面愁容回到卧室,抱起了小家伙,见实在没有可以让他入口的东西,仓促只得将指头放入他口中了。孩子饿得狠了,哪知是诈,当即含了不住吮吸,咂咂有声,待得少停,发现并无物下肚,仍又咧开小嘴大哭。胡不为无奈,只好抱他起来,想到村中找一个有奶水的农妇喂他。

此时门外早就纷纷扬扬,鹅毛大雪落将下来,望空中看去,绵绵密密的白色碎絮从天幕飘下,无声无息落到村中各处。远处隐有零落的鞭炮声音传来。那是孩童在放烟花。原来,现在已近除夕啊。这家家喜庆祥和的年关大节,亲人团圆之日,他胡氏一家却家破人亡,只余冻饿侵袭的父子,一人饥饿哭叫,一人惶惑忧烦欲死,如此绝悲绝哀不幸事,重墨难书。

直过了两个时辰后,胡不为才从村东的吴竟德家中回来。吴竟德夏间得子,他的妻子奶水丰足,又一向敬重胡不为,见他深夜求哺幼儿,极肯帮忙。小婴儿吃得直打奶嗝,心满意足睡去了。胡不为百般道谢,望家中回来。见儿子吃得喜乐,他也郁闷稍纾。

但走到村中后,脚步越来越沉重。家,那还能称是家么?没有亲人了,没有人再跟他说话。偏房中只有四具尸体。家中冷冷清清,他还回去干吗?胡不为停住脚步,痴痴的想,大雪落下,登时将他衣衫头巾和眉毛都覆上一层白绵,他心中冰冷已极。

婴儿被雪片扑到脸上,细细哼了一声。胡不为才惊醒了,带一腔凄凉慢慢走回家中,风如刀剪,飕飕过耳。院子里水缸上覆着雪,洗衣的木桶翻倒了。偌大的一片庭院没有一丝人气,窗格里一片黑暗,两个时辰里,房中的蜡烛早已燃尽熄灭了。庭前两只没有点亮的大红灯笼,在雪地反光下看来有些苍白。旋风夹着雪花吹过,灯笼吱嘎摇晃。

这是人间大喜的除夕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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