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一天天过去。胡不为在秦苏的细心调养之下,渐渐又长肉了,虽不能说是白胖富贵,但比起年前行路时那样凄惨瘦黑的模样,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秦苏有的是大把银子,采买珍贵滋补之物全没有顾忌。更何况现在在贺家庄中,一干用物,更是足备。
看着胡大哥一日好过一日,秦苏心怀放宽了。心想只要再过得一段时日,塑回魂后,胡大哥就能醒来,就能跟她说话……秦苏每每抑不住心潮激荡,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羞赧。只想:“胡大哥醒来后,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好?”
她仍然足不出户,每天照常给胡不为洗脸束发,按摩筋肉。早晨起来敦促小胡炭背书写字。服侍胡不为三餐饮食。
然而有了期望的日子,终究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秦苏知道,她现在的每一天都象在过节一般啊。走路行动时,轻快如风,面上愁郁尽去,显得神采飞扬。而且,每常在做事的时候,会忽然停顿下来,含着微笑陷入沉思。
美好的等待,总是能给人予力量。
当然,正所谓‘三尺红尘多变事,有人欢喜有人愁’,无论什么时候,天下愁闷的人永远要比欢喜的人多得多的。此刻的贺家大院中,也不是每个人都象秦苏一样心情振奋。
贺老爷子自听了胡炭背诵《天王问心咒》以后,心灰意懒,彻底打消了跟秦苏开口要收胡炭为徒的念头,每日里再不去厢房中串门了,早晨起来,便板着脸不露笑容,发狠的磨练着三个小徒弟。
“笨鸟先飞早入林”,这是老头儿心中想的,既然资质不如人家,那就只好拿刻苦来填补。三个孩子现在功课大大增加,本来每天有三个时辰的玩耍时间,全让老爷子取消了。
他这一番争强好胜不要紧,只苦了三个可怜的小徒弟,每日的学习负荷加大不说,练功背诀时,还不许出错,稍有差池便会引来疾言厉色的责骂。易璇已经被骂哭过许多回了。
另一个愁肠百结的人是贺江洲。
半个多月了,庄里每有人要找大少爷,白日里是决计找不到的。那失意人现在惰性大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比赶食的农夫还要勤快。然后在城里随意找个酒楼,左一杯右一杯,长一吁短一叹,聊舒愁绪。他喜欢秦苏,在他而言,以前从没有一个女子象现在这样打动他的心扉,然而,老天不欲成人之美,就这么一个让他倾心的人,偏偏名花有主了……那幸福的花主竟然还是个黑瘦潦倒的傻子……天下之不幸不公,何尤此甚?老天爷之瞎眼确凿,何如此凭?
“唉!好鲜灵的一朵花,好大坨一堆牛粪。”
酒楼里,贺江洲自斟独饮,夹起一粒花生米,举在半空出神的看。那下酒物现在却不算下酒物了,泛泛油光之中,显的是秦苏温柔照拂胡不为的情景,那样款款深情,那样体贴入微,却不是为他风流倜傥的贺大公子而发,而是为了那个枯槁的老傻瓜……
贺江洲愤恨突起,酒气如决堤之潮,一下子涌上心来。
现在是午后,算来他到酒楼也该有五六个时辰了。两坛六年花雕入肚,他酒量再好也已经醺然欲倒。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贺江洲惨然唱道,将花生向天棚上奋力一抛,哈哈大笑,一下伏倒在酒桌之上,再不愿直起身了。爱念成空,从来都是最伤人的,即便是贺江洲这样没心没肺的花丛高手。
他闭上眼睛,把下颚贴在酒桌上。妒忌攻心,酒毒入脑,他觉得脖子已不堪脑袋的沉重负荷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喷着酒气,再睁开眼时,对面墙上几列褐黄之物却映入眼来。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某一位踌躇满志的酒客题下的诗句:
东风
名在千秋志在空,九州大地载誉隆,
未行前路题联满,待动宇内连鞭声。
山宽何足盈一握,雪腻只吹便消融,
雨露生发凭随意,百花抱尽我怀中。
诗中满含自傲之意,大意便是自己名声在外,人人逢迎,甚至比成新春之初,东风欲动时,天下万户都写楹联燃爆竹来迎接他。后半段写的甚是露骨,想是这位名士到江宁府后,镇日拥红偎绿,绻缅花丛,故有“百花尽抱我怀中”之句。
“雨露生发凭随意……百花尽抱我怀中……哼哼,不就是抱着几个歌妓么?这样的日子,我贺某人也有过……那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只要你囊中有银子,那些残花俗叶任由你拥。只是真正的奇花,料想你这自大东西也见不着。”贺江洲乜着眼想道。
唉,奇花,奇花,贺某人倒是见着了,可结果怎样呢?贺江洲苦笑,混沌的脑海里,那个温婉女子的面容猛跳出来,竟然清晰异常。
“那姓胡的……有什么好?长相不及我,家世不及我……你怎会喜欢上他?”
这,就是天命吧。强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配给如此可憎可恶的傻子,却让迟到者扼腕长叹,惋惜不已。这贼老天向来是不愿成人之好遂人之意的。要不天下怎会有“好汉无好妻,赖汉聚花枝”的不平之鸣呢?
“可惜!可惜!可惜啊!”贺江洲心中一阵苦痛,险些便流出泪来。夹手抢过酒壶,也不倒进酒杯里,直接把壶嘴置入口中。只求烈酒能够冲刷喉咙,绞割肠胃,让胸腔里那个破碎的东西好受一些。
然而温软的花雕,并不象别的酒那样猛烈,只微有辛辣之意。贺江洲喝一大口,大觉不快意,奋力将酒壶一掼,掷在了对面的屏风上,‘哐当’的碎响中,那面绘着精致花鸟的裱帛屏风禁不住一投之威,被撞飞到墙壁上,崩然碎裂。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秦姑娘,你我终究是有缘无分啊!只可恨,为什么我不能早一步认识你,让那姓胡的抢了先手!”他恨恨的看着满桌菜肴,便待聚力一掌,将酒桌拍裂。
然而掌在半空,他却突然停住了。
“恨未相逢未嫁时……”心中玩味着这句话,贺江洲猛然悟到一些东西,面上一阵古怪。
秦苏尚是处子之身,以他惯戏花间的毒辣眼光,又怎会看不出来。从秦苏对胡不为的称呼来看,显然也还没有嫁给他。只是贺江洲先前见了她对胡不为的爱护体贴,嫉妒攻心,竟然忘了这一层。
既然还没有拜堂成礼,也没有圆房之实,这女子便仍是无主良花,天下人人都可追得。那他还有什么好顾忌伤心的?虽然‘君子慎乎德,不夺人之所好’,但眼下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任由秦苏被姓胡的傻子欺霸,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无德之极!
“哈!大幸!大幸!”贺江洲两眼放光,酒意一下醒了八分:“我怎的如此糊涂,错把莺莺当红娘!险些误了一生幸福。”跃将起来,在房间里团团踱步,只想:“天可怜见!我这份痴心总教天老爷也不忍了!”一时心中激动,恨不得大跳大跃,尽情宣泄一番。
正如一个本以为陷入绝境之人,在万仞绝崖间却猛然发现了一条通天大道,这份惊喜,岂是笔墨所可形容的。
不过,欣喜过后再转念一想,他立时便感到了时机紧迫,现下时间可不多了,再有一个多月,范伯伯就要来到,那时姓胡的傻子被塑醒过来,可保不准会生出什么变故。
他贺江洲要想赢得美人心,便当在这短短一月之中,用尽一切手段取得秦苏的信任,然后循循善诱,横刀夺爱……至于那姓胡的傻子情敌该怎么对付,便该动动脑筋用些策略了。最好,傻子永远是傻子,再也不用醒来。
贺江洲满心炽热,似乎已经看见不远的将来,秦苏柔情万分的投怀送抱。浓情激荡之下,哪里还有耐心再喝酒,高声叫了声“掌柜的,算酒钱。”把两锭银子置在凳子上,也来不及从楼梯下去,直接冲到窗前,翻身而下,跃入街心,拔腿便向家中赶去。
贺家庄里,眼下却又闹成了一团。
小胡炭不知因为什么事,又让查飞衡给打哭了。贺老爷子听说后,不知怎的竟然怒火勃发,将查飞衡拉到院子里绑实了,藤条抽得象暴风骤雨般,把徒弟揍得惨声不绝。贺家院里一干婢女仆役,人人心惊肉跳,都在暗中寻思:老爷近来不知有什么烦心事,性情反常得很,可别犯了什么差错让他罚责,那可糟了大糕。
贺江洲赶到家中的时候,风暴刚刚平息。查飞衡被抬到他自己房里去了,正在声嘶力竭的大哭,满院里只听见他“娘,我要回家!”的哭喊。贺老爷子怒气未消,铁青着脸在院子中央生气。
贺江洲刚想踏进门,立时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瞥眼间,见花树丛中贺老爷子标枪般杵着,哪里还敢在他老子眼前现身?忙不迭把跨进一半的脚收回去了,灰溜溜转到后院,翻墙爬进去了。抬头向厢房那里张望,只寻思:不知道秦姑娘现在在干什么?
秦苏闭在房里,正在宽慰胡炭。
听小童抽抽噎噎的把事情经过哭诉出来,她却只能叹息。打闹的起因原来是为了摘一朵花。
胡炭在花园里见一朵牡丹生得旺盛,心中喜欢,便想去摘,哪知查飞衡散课到花园玩,正巧看见了,便奔过来拦住,说花是贺家的花,不让野孩子摘。争执由此而起。胡炭年纪幼小,哪是年长数岁的查飞衡对手,拉扯几下,又被推哭了。
秦苏听完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寄人于篱下,又有求于人,更复有何言?温言宽慰了他一番,只反复叮咛:这里是是别人家,可不能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性子来。以后出门,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不该说的话别说。
胡炭含着眼泪答应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又一次敏感的察觉到,这天下并不是人人都待自己好的。
便在一大一小两相愁叹的当口,听得房门叩响。秦苏应了客,贺江洲捧着一个盒子笑吟吟闪进门来。
“炭儿,身上还疼么?”他对胡炭说话,眼睛却一溜儿瞟向秦苏的脸。“贺叔叔给你带来好玩东西了,保准你见了,身上马上不疼。”他把木盒掀开,色彩斑斓的,却是一堆玩物:几个憨头胖脑的瓷娃娃,一个竹马,一个牵线动作的偶人,还有几样希奇古怪的小孩子东西,也不知他短时间从哪里弄来。
小胡炭一见,眼光立时便给吸引过去,止了哭泣。
“小炭儿来,跟不跟我玩?”贺江洲变着声音引诱道,摇晃线偶,那假人儿便挥手扬足作出一番动作来,滑稽得很,小胡炭大感有趣,格格笑着,把所有的不快都扔到脑瓜后面去了,过来抓偶人。贺江洲扯着线跟他绕圈,玩了一会,才将偶人交给他了。起身来,走到了秦苏身边。
“秦姑娘,这些日子过的还惯吧?”
秦苏道:“劳贺公子费心了,我们住的很好。”
贺江洲道:“我这些天心情不大痛快,没来看你们,你可别要埋怨我才好。”秦苏微笑道:“怎会呢,贺公子帮了我们这么些忙,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埋怨你。你心情不好,正该出去散散心。”
贺江洲心里嘀咕:“我心里不痛快,正是为了你,你还让我出去散心……难道你不知道见了你我这心事才能好?”口上却说:“些微小事,你不用老跟我道谢。江湖儿女,本就该互相伸手扶助,我就不信,要是有朝一日我落难了,要饭要到你家里,你会不肯收留我。难不成那时我还要天天谢你?”
秦苏听他说的可怜,忍不住抿嘴一乐,娇媚之态,立时横生。
“公子说笑了。”
那花花公子巧言相逗,要的便是这展颜一笑。只是他却没料到,秦苏微笑起来竟然会是如此勾魂夺魄,当下见了,哪里还把持得住,脑袋‘轰!’的一下,满身血液仿佛都被抽到脚底下去了,眼睛瞪直,傻呆呆看着秦苏的脸,满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只剩下一个念头了:“这辈子,我贺江洲若是娶不到你为妻,我……我也不用再活了。”
秦苏被他盯得害羞,别过脸去,低声问道:“公子到这里来,可是有事么?”
贺江洲定了定神,道:“呃……是这样的,刚才听下人们说,小炭儿跟我师弟打闹,被弄哭了,我过来看看他打不打紧。”
秦苏黯然摇头,道:“小孩子家,有些争吵是常事……他没什么打紧的。”转头向小娃娃看去,胡炭正提着线偶左一下右一下的牵动,玩得兴致盎然,显然已经把所有的不快都忘掉了。
小孩子就是好,了无牵挂,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哭过便能忘了。
贺江洲见伊人愁颦,赶紧转换话题:“胡大哥身体还好吧?我在市上见了一支老参,想来对他身子有好处,便买回来了,你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长方盒子,揭开来,一阵异香扑鼻。红绸布里裹的是一支近尺长的干参,身粗须壮,碗密芦长,主根下螺旋纹细密之极,一环环的深勒入内,果然是支极品好参。
“过半个月后范伯伯来到,胡大哥就能醒过来了。这些日子给他好好调养调养,这些老人参能固本培元,该让他多吃些。”
秦苏见东西贵重,哪里肯受,连忙推辞道:“不不不!贺公子,你帮了我们这些大忙,我们还没来的及道谢,怎能再受这样贵重的礼品?贺老先生年纪大了,也需要这些东西滋补,你该拿去孝敬他才是……胡大哥这里,我还有些银子,我再给他买去。”
贺江洲佯怒道:“怎么?还把我当外人是么?这是我送给胡大哥的一点心意,要你推辞甚么?我敬重胡大哥的为人,一见他就欢喜,觉得他就是我多年失散的亲兄弟一般,难道你真不想让我们兄弟两亲近亲近?”
秦苏哑口无言。贺江洲见惯人情,说出的话又岂是她轻易能够辩驳得倒的?虽然明知事情不妥之极,但让贺江洲把话挤兑到了,也不知找什么理由来反对。当下默不作声,把盒子接过来了。
贺江洲展颜一笑,道:“这还差不多。我只道你不愿意我跟胡大哥作兄弟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姓贺的薄情寡义,这么久没来看你们,所以生我的气了?”
秦苏忙辨道:“不不不!贺公子为人很好的……要是……胡大哥醒来,他定然很感激你。”
贺江洲长声一笑:“哈哈哈,感激就不用了,到时候他肯认我作兄弟,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这些天自困心境,没来看望他,这支参便算是我致歉之礼。”
秦苏道:“贺公子这样多礼,我们怎么当得。”
贺江洲笑道:“有什么当得当不得的,不过是一支人参,要是你还这般客气推辞,我每天还来,明儿我就换一支百年茯苓,看你怎么说。”
秦苏哭笑不得,道:“贺公子,你又说笑了。此事万万不可。”
贺江洲道:“好吧,我也不想你为难。不过日后胡大哥好了,怪我不够亲近,不肯我和金兰结义……哼,那时你可要替我说话。”秦苏知他说笑,便只微笑着,不再答他。
贺江洲又亦假亦真的开了几句玩笑,看看时候不早,便拱了拱手告辞:“好了,秦姑娘,时候不早,我也不呆在这里惹人厌了。刚才说的话都是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我只真心盼望胡大哥能尽快把身子养好回来,别到时候范伯伯来了,他身子骨太弱不能塑魂,那才叫麻烦。”
秦苏点点头,心中感激,道:“多谢贺公子挂念……我……我会好好看着胡大哥的。”
贺江洲微笑转身,到门边了,却又转回头,仔细看着秦苏的脸,叹口气道:“我知道住在别人家里,诸事不便。其实……你不用太过拘束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下人就好了,若是觉得还为难,那就叫我来吧,我真心把你们当成朋友……盼望你别要拒却我一番心意才好。”
秦苏应了,心里感动,也不知该拿什么话谢他,只给贺江洲投去感激的一瞥。想:“这人虽然生在富贵人家,但心却极好,待人如此真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