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匹枣骝并辔驰来,贺江洲赶紧吆喝,众乐师们振作精神,卖力吹打,细乐声登时大作。贺老爷子早一步知道消息,已经领着三个未出师的幼徒到门口迎接。几人相拥大笑,叙礼完毕,相携着进了庄内。
当时筵席即开,十余桌接风酒宴在正院一线排开,熟识的亲朋俱来捧场。酒如流水,拳呼震天,说不尽许多快意喜庆。
秦苏藏在暗室中,听到外面笑声盈天,炮鸣鼓声齐响,知道客人已经到了,浑身便打摆子似的止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的握着胡不为的手,感觉掌心又潮又热。一颗心更如小鹿奔突,砰砰撞击着胸腔,怎么强令都停不下来。长时的盼望,到今天终于可以看到结果了,就如同沙漠中久渴的跋涉者,突然间见到了村庄,其时之紧张和兴奋,担忧及惧怕,可想而得知。
不过秦苏也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现身的时机。越到最后关头,越要沉得住气,否则功亏一篑竟让师傅跑出来搅乱了局,那她可真是万死无着了。
当下努力束守心念,安抚着小胡炭,静等贺江洲安排完后来叫自己。
这一日等候,竟如万年之久长。
忍着如煎如沸的心情,好不容易等到人声渐消静,夜色也晚下来了。可贺江洲却始终没有出现。
“不会是……事情出了变故吧?”秦苏心中隐隐的浮起惧怕。“要不然,夜这么深了,贺公子怎么还不带我们出去?”念头一开,许多令她不安的猜测便接二连三的出现在脑海中,挡都挡不住。
“是不是师傅已经知道了我的下落,赶来劝阻贺前辈,不让他们给胡大哥塑魂?”
“又或者,范老前辈也听信谣言,自己就不肯帮胡大哥复原……”
“要是范前辈不肯塑魂……那可怎么办?要跟他解释么?”
她满心的焦灼,站起来,又坐下。坐下不过片刻,马上又站起身,走马灯似的围着小凳绕圈。
“贺公子,你倒是快来啊。”秦苏不住的跺脚,满心的盼望,就只化成这句哀求了。
她却不知道,花花公子现在也很不好过。
“小兔崽子,你这几个月功夫都练到哪去了?‘三分拂花’半年前你能作六个空踢,现在四个都作不了……你……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贺老爷子瞪圆了怒目,气的胡须直抖。两根手指颤颤的指点着败家儿子,眼看就要冲下座来饱以老拳,修而理之。
贺江洲哪敢回嘴,老老实实垂手立在下面,耷拉着脑袋听训。
坐在边上的丁退笑着赶紧劝阻:“好了好了,老怪物,贤侄这等身手,在年轻人当中算是很不错了,你又何必太过苛求?眼下少年一辈,有几个是正经学功夫的?便是近来名声雀起的几个新秀,哼哼,照我看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三分拂花能作六个空踢,比你当年还厉害些呢,我记得你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也没有贤侄这样的火候。”
“是啊,你着什么急,贤侄反正年纪还轻,有的是日子锤炼。”另一侧的陶确捋须附和。
“他还有个屁日子锤炼。”当着至交好友,贺老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性情。也不惧于暴露家丑,指点着贺江洲的额头骂道:“这小狗一天到晚寻花问柳,忙的是怎样跟别人争粉头,洒钱摆阔气,有什么时候是正经学法术的?你们问他,这半年多来他在庄里待过多些时候?胭脂楼里的鸨母龟公他倒见得勤!”
三人一齐大笑。都道:“少年心性,血气方刚,这也算不得什么。”
真真假假的劝了好一晌,老头子才终于隐息了怒气。陶确问他:“贺老哥,你这么着急的把咱们几个都叫来,不只是为了叙叙旧这么简单吧?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咳!还能有什么事。”贺老爷子笑道,提起酒壶,给三人斟满了。“好几年没见着你们了,这心里头怪想的。所以叫大家都过来聚聚。”举起杯来敬酒,几人一道干了。
丁退道:“不象,老家伙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哪有这么好情义。以前找我们不是被仇家追杀就是要去找人寻仇。这次我打死都不信,你想我们了才叫我们来。”
贺老爷子呵呵大笑,一迳劝饮:“喝酒!喝酒!”
喝了好几杯,听陶确又再问起,才叹口气,道:“有道是,岁月催人老,年纪不饶人啊,不知不觉,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看看咱们几个都六十好几了,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哪一天躺进棺材。再不趁着埋进黄土前见你们一面,以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了。”
三人见他说得伤感,都对望了一眼,心里暗觉蹊跷。
陶确笑道:“贺老哥今天怎么了?这样意气消沉。这不太象你啊。”
“没什么象不象的。”贺老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人嘛,总有老的时候,可不能再逞强学热血少年了。暴刀逞一快,哼!再过三五年,连刀都提不动了,拿脑袋给人快去吧。所以啊,这天下之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吧。咱们老家伙也该退到幕后,享享清福了。”
这下陶确听明白了。道:“老哥是说,你要退隐了?”
“是。下个月,我就要封关锁手了,在庄里选拔新秀,另立庄主。所以把你们几个都叫过来,到时候帮我把把关。”
满堂人的震惊,这下实是非同小可。贺江洲一蹦老高,失声叫道:“爹!你怎的要退隐啊?现在不是好好的,你要退了,谁来主持局面?咱庄里可没人能撑起这一大摊。”娈峻方和陶确也劝阻,说事情重大,可须好好考虑。
“我考虑很久了,这庄主之位我老霸着,也不象回事。长江后浪推前浪么,现在不下去,非得等到走不动了再下?”
丁退骂道:“老家伙脑子糊涂了。你贺家庄现在是青苗未长,黄苗未收,下面这些弟子都还没经过大事锤炼,谁来帮你看家?你就不怕把贺家庄百年基业给弄碎败么?再说你六十四岁的年纪卖什么老,大好年华,功力正在颠峰,怎好就此退隐?!”
贺老爷子不以为意,自斟自酌,美美喝了一杯,道:“老的不下,小的当然上不了位。没经过大事锤炼不打紧,等他们坐上位置了,自然就有事情找上他们,经过事后,自然就有经验。”
“再说了,怎见得我封手之后贺家庄就要碎败?”贺老爷子傲然说道。扫视一眼堂下几名弟子,“我亲手调教的徒弟,纵然不算十分人杰,但七分八分总还有,只要他们戮力合作,又有什么大事可以难得倒的?”
“我新收的这几名小幼徒,资质禀性,无一不是上佳,等我封手之后,就全力教授他们,把我的所知所学都倾囊相传,你们就等着看吧,过得十年以后,再看看天下风云之端有几个我贺家庄的儿郎!”
“呸!呸!”丁退大唾。“跟你客气两句你还当真了。”他指点着贺江洲道:“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看出你的意思,你想收手以后,让江洲来挑大梁是吧。”
贺老爷子捻须微笑不语。
“江洲武功法术,近年确是有进步了,但真要放在江湖上跟一流好手相比,他还差着一大截。你是不是还认为江洲的应变机智,足可以带着贺家庄闯过危难?那你就做梦吧。”
贺江洲大惭。盯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出。这几个老家伙跟他爹是换命的交情,敢在他老子面前肆无忌惮说他,他纵有不满,也不敢稍露。
丁退面有忧色:“你一直躲在江宁府,是不是还不知道现在什么局势?”
“大乱之将生,风云之欲变,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这么多年来江湖也没太平过。”贺老爷子悠然回答。
“什么大乱将生,早就生了!眼下南方北方都闹得不成样子……哦,对了,我今日才听说,罗门教好象把兽形门给灭掉了是吧?”
“差不多了,兽形门现在还剩三个弟子,在外面办事时侥幸逃脱的,不过这跟灭门没什么差别了,几个孩子年纪都还小,已经无法光复兽形门。”
“罗门教既然都敢把爪子伸到江宁府来,你该知道南方的形势有多严峻了吧?跟你说吧,朝廷派驻沅州的督官已经被他们杀掉两个了。第三个还没来得及任命。老哥哥,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你搞什么急流勇退那一套,时机还不合适啊。”
“你们都别担心,这件事我自有安排。现在这样做,也是着眼于江湖的未来。现在再不培养出好苗子,等十年二十年后,谁来接过我们肩上的重担?”
听见他这么说话,三个老友都只能叹息。
贺老爷子看出他们心事沉重,笑道:“别这么扫兴,还没让我的徒儿给你们演武呢,等看了过后,再评价不迟。”当下唤出弟子唐敬义,先考较了背诵功课。这孩子记心颇佳,抽选了好几篇,都能背诵如流。
丁退问他:“你师傅都教你背了什么法术口诀?”
敬义看了一眼师傅,见颔首了,便答:“回丁师叔话,弟子学了《三南经》、《本元净虑经》、《炎火基义》、《中线开息法》……《漏天枢妙法》、《青衫度云诀》、《大乘掌》、《佛陀手印》”。
“大乘掌!佛陀手印!”三人惊呼起来。丁退吃惊的看着贺老爷子:“老不死的,你去哪弄来妙善山的秘籍?是真品么?”
“哈哈哈哈!”贺老爷子呵呵大笑,得意非凡。他要的便是众人这样震惊离座的效果。眼见目的达到,心怀大畅。“怎么得来的,说来话长,改日再跟你们细说。敬义,你给几位师叔练一下《佛陀手印》的功夫。”
敬义想了想,道:“那好,我先练几招莲花掌吧,请诸位师叔指正。”鞠了一躬,走到屋子正中,跷起单腿,合拢两掌,立个单弓朝拜姿势。
才只一个起手,屋子中间便隐隐有光华波动,如水中烛光,粼粼晃荡,把地板窗梁都映到了。唐敬义阖目过后,眼观心胆,照真诀运息,面容渐渐变得肃穆凝重起来了,庄严之宝相,妙善法体,看来便如大雄宝殿的佛尊金相一般,连座上的几位师长也不由得生出敬意。
缓缓的一掌拍出,如推动千斤之巨岩,凝重沉滞,半点风声也不带。然而,异象便在敬义的手掌静止过后发生了,他合拢的手掌边缘立时闪起一层金色光亮,然后,数层掌影急冲而出,直去不断,如波纹互推一般,一层推动一层,然后‘砰!’的一下,门扇震荡。再看时,一个边缘整齐的手掌形状出现在窗格之上。连糊着的两层纸都象被利刃齐切过相似。
栾、丁、陶三人心中惊佩,一时俱说不出话来。
再看看敬义,两手虚抱,在胸前转个法轮,第二招又出了,仍是带着几层清晰的残影,这次是连臂带掌,外缘都带着三层虚象,烛光下看来,这岂不就是个千手观音!
劲气狂飙,直接从门槛下穿过去了,地面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手掌形状,打出一个黑洞钻入地下。原来位置的石板、木质,齐刷刷被切去。在这无坚不摧的掌影面前,石头等物竟然都变得如同豆腐一般不堪一击。
“老家伙!真有你的,这样的好东西也让你拿到了。”丁退说道。三人心下叹服,这等奇妙功夫,果然比平时所见之术高明得多了。
而后,查飞衡,易璇又演了几样新鲜法术,都有其独到之处。
见老友个个赞叹羡慕,贺老爷子乐得直要飞上天去。笑道:“怎样?我这几个徒儿年纪虽小,可还上得台面吧?便是拿去跟蜀山,仙都,青叶这几大门派比较,料想也不会差多少。”
丁退和陶确道:“不错!不错!几个小娃娃只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贺老爷子捋须大笑,道:“这下都服气了吧?有了这两本奇书,让我再精心调教他们十年,哼哼,放出门去,天下哪还……还……”他本想说“天下哪还有人可堪敌手?”可眼前忽然晃过小胡炭的影子,这话便滞住了。那小娃娃虽然没经过明师指导,可是璞玉之质,未琢已显。何况,胡炭学的《天王问心咒》,也未必逊色于《佛陀手印》。现在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只怕日后闪舌头,当下赶紧把话掐了,道:“那时候,能够和他们打对手的,就不多了。”
“不错。很厉害。”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栾峻方说道。贺老爷子大喜,知道这老儿话虽不多,但金口一开,说的话却很具分量。徒弟能得到他这两句夸赞,显然真的是相当不错了。
“只不过,一定要记住天外有天,切不可骄傲自大。”栾峻方续道,“扎扎实实学好功夫,方是正道。”
“还不赶快谢过栾师叔教诲。”贺老爷子老怀大畅,笑眯眯的指点几个徒弟。眼见自己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得到老友齐相夸赞,总不枉一番苦心。心里得意,话便不由得多起来。
“世间都说明师难求,可谁又知道,好徒弟也是一般难求啊。”他扫了一眼三个徒弟,掩不了面上慈爱,“这几个孩子是我四处查访,辛辛苦苦寻觅来的,根器,悟性,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嘿,几个老家伙,你们走了那么多地方,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吧?”
陶确和丁退都点头,只栾峻方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也是机缘巧合,三年前我拿到了妙善山的功法秘籍,嘿嘿!一代狂僧宝真和尚的遗世书籍,多年来不知道惹得多少人争抢,偏偏就落在了我的手上!你们说,以这等绝佳资质,再习学如此绝代法术,会是怎样结果?”老头子两眼放光,话越说越大声。
“我敢说,便是蜀山派和仙都观,也未必能教出我这样的弟子,哈哈哈,都是老天助我,要让我贺家庄来个大翻身。”老头儿热切的看着几个好友,道:“我贺家庄历代以来,出过不少高手侠士,但真正走到顶尖之列的,却还一个都没有。我的希望……就着落在这几个孩子身上了。我盼望他们能在我手下成长,摘掉贺家庄的灰帽子,十年以后,真正的名扬天下,把贺家庄之名传遍江湖每一个角落。”
“得了,别吹得没谱了。”丁退笑骂,“现在说十年后的事,你不嫌太早了么。”
“什么叫没谱!”贺老爷子笑道,“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预测,你要不服气,也教出一个来,若是也能象敬义和飞衡这样,我老头子二话不说,马上跳秦淮河去。”三人拊掌大笑。
栾峻方道:“贺老哥,别太乐观啊,现在可不同于以前了,都说乱世出英雄,这话一点都不假,我看外面能及得上敬义的人,应该不会没有。”
“怎么?老栾也看着眼馋了?我知道你们都羡慕我。”贺老爷子嘻嘻笑着说话。“随你们怎么说,我的弟子我知道。”
“你见过蜀山的传人么?怎么就知道他们及不上敬义?”栾峻方说。
“没见过,不过照我看来,他们未必就强到哪里去。看看别的门派就知道了,江宁府大小几十个门派,他们的弟子怎样,我比你们了解。由一斑而窥全豹,蜀山和仙都的弟子再强,终究也有限,不会比这些人强得多少的。”
“但是我这三个徒弟不同。”贺老爷子把目光投到三个爱徒身上,目光变得柔和,“从他们进我庄子那一天起,我每天耗费灵气,帮他们推血扩脉,一日三顿,让他们服食补气增益的药物,你知道这些年我购买人参熊胆这些药材花了多少银子么?十七万两!除了我贺家庄,有哪一个门派可以舍得用这么大的财力来培养弟子?”
这话倒说得实在,贺家庄半商半武,财资雄厚,天下间真没几家门派可以赶得上的。
“我敢跟你们打赌,十年之后,这三个孩子要不能在术界排名前十,我情愿把庄子输给你们……”
陶确三人瞠目结舌。看来这傻老头儿真是孤注一掷了,如此煞费苦心。
“唉……贺老哥,”栾峻方叹息说道,“刚才我还劝敬义说不要骄傲自大,看来这句话我先要拿来规劝你了。”
“怎么?有这样的好徒弟,还不让我骄傲?”
“你们知不知道‘搏浪云蛟’马绩辽?”栾峻方问道。
众人都不解他为何问起这人,贺老爷子答了:“听说过,但没深交。”他疑惑的看一言栾峻方,才发现这位老友今天的神情颇为奇怪,从刚才开始,他的面上便一直没有露出过笑容。似乎怀着什么心事。“你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
“他的功力怎样?”
“这个……不太好说。”贺老爷子想了想,“他在两湖一带闯出过一些名堂,应该还可以吧。”
“比起你我,怎么样?”
丁退和陶确对望一眼,均觉得栾峻方的说话不同往时。贺老爷子倒不疑有他,笑道:“该是差一些吧,马绩辽是因杀了渭水飞盗四人而成名,几年来再没听过他有大的动作。渭水飞盗什么脚色我倒知道。”
栾峻方叹了口气,道:“那你说,敬义和他比起来,又怎样?”
“你疯了?!拿敬义跟他比。”贺老爷子骇然失笑,看见栾峻方面容严肃,一点说笑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咳一声,道:“这怎么能比,一个是九岁的孩子,一个是成名数载的壮年汉子……这……让敬义再练个八九年还差不多。”
“马绩辽十天前跟人对打时死了,我亲眼瞧见的。”栾峻方把脸转过来,语气轻轻的,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怪的神色,似乎是担忧,也象是惧怕。然后,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从他嘴里说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的对手,就是个十岁的孩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