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
“……就可惜了我的青鸾之魄!白白糟蹋掉了!”躺在床上,范同酉痛心疾首的说道。他在跟众人解说当日脱逃的情形。“那是我从吐蕃僧人那里买来消息,千辛万苦捉来的幼鸟,本打算把融魄法术的疑义都解释明白后,固化在身上用的……那可是天下难求的宝贝啊!”
众人点头。青鸾跟凤凰和龙一样都是极难现迹的圣兽,无数豢养师毕生追求的目标,就这么被糟蹋了,果然十分可惜。不过也没法子,青鸾魄虽然珍贵,但比起人命来,孰轻孰重自不待言。更何况,能在关键时刻救了主人性命,也不能说它是白白浪费掉了。
“施足孝这杀千刀的狗贼,在剜牛关的时候就一直对我的法术图谋不轨,半年前就来到我谷前,求我收他为徒,让我痛骂了一顿赶出山去了,但他不死心,又破不了我玲珑锁魂大阵,不敢进去找我,就只能天天在外面哀求鬼叫。”
“后来贺老鬼派人送来书信,到底让他等到机会了。我为了避开他,特意在山谷里布置了假象,本来是骗过他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等我来到凤翔府时,他竟然又跟了上来,一路撵着我追到江宁府。”
想想自己这宝贝丢得冤枉,范同酉不禁又气冲斗牛,冲着贺老爷子大喊:“贺老鬼!你赔我青鸾!全是你那通狗屁书信惹的!还有那个什么狗屁姓胡的,救什么救!魂丢就丢了,有什么了不起!你拿两坛……不!三坛!……不!五坛百年汾酒来赔!我才饶过你,少了我跟你没完!”
“啧啧!”贺老爷子咂着嘴说道,“你夹着一泡屎,好不容易忍到鸡叫天快亮了,偏偏顶不住又拉到了床上,这赖得了谁?明明已经到了地头,差一步就进城了,却让人逼得放出青鸾魄,唉,说到底还是你没本事。”
“放屁!放屁!臭不可闻!”范同酉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他现在伤势大好,比三天前强多了,因此大动肝火倒也无碍。“换你试试看!这些杀千刀专使阴招的狗贼埋了陷阱等我,我有什么法子,******连树都变成虫子,蚂蚁都躲在叶子背后……”想起几天前让陷入虫阵的遭遇,范同酉至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下流不要脸的招数!******不知道哪个乌龟王八门派,用这样的诡计害人。”
“老鬼你是多年不出山,不知道罗门教。罗门教就专门使这样的招数,对付你这样头脑简单的老东西最有效。”
“罗门教?那是什么狗教?等我伤好了,我不把他们整得死去活来……”
“得了。”贺老爷子笑道,“你已经让人整得死去活来,差点把老命都丢了,还说什么大话。”
“放屁!那是他们暗算我。”
“就是不暗算你,凭你那两招变猫变狗的功夫,还想跟人打?春旺!去后院把小黑牵来,看看姓范能不能打过它,如果能打过,再把拉磨的……”
“我看出来了,你不服我。”范同酉说道,眼皮开始危险的跳动,“以前打那几架没分出胜负,来来来,咱们再比划比划。”他瞪起眼睛,眼看又要和贺老爷子放对。便在这时,房门扣响,秦苏走了进来。
“范老前辈,你好些了么?”
范同酉看见是她,哼了一声,把脸转过一边不理睬。就是这个女人,害得他的宝贝青鸾变成小鸟飞走了,看见她当然心中不快。秦苏红了一下脸,看见贺老爷子,丁退几个人正在给自己使眼色,便道:“我听说范前辈喜欢喝酒……”
某个字有致命的诱惑力。范同酉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摇动了一下。
“……特意去买了这瓶翡翠冰火来孝敬你老人家。”秦苏象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起一方锦函,打开盖子,现出一小瓶羊脂玉壶来。壶身不过拳头大小,通身光润洁白,壶颈细长,造型极美,瓶口封着包金沉香木软塞,单从外表来看已见其贵重。
“这是唐时暹罗工匠酿的,专门进贡到皇宫的贡品,藏了几百年了,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买下来。这瓶酒曾经被六户人家收藏过,一直没舍得打开。酒叫翡翠冰火,听说入口时醇香清爽,有如三九寒冰,入肠时又辣口烧心,如同火刀……”
那边范同酉听她解说酒的来历,心尖儿上早就痒了几分,“咕嘟—咕嘟—”的吞了几大口唾沫,待得听说酒的滋味妙处,哪里还能忍住等她把话说完,一叠声叫道:“啊!有这样的好东西?!拿来我看看!我看看!”
双手紧紧抱住了秦苏递过来的盒子,生怕被人抢走似的。范同酉仔细的抚摩着酒瓶,止不住赞叹:“好家伙!真好!真好!玉增酒色,木益酒香,这做酒瓶的深通至理,定是个大师。”想了一想,又喜的抓耳挠腮。“连酒瓶都造得这么精美,这酒不用说定是极好的,太好了!太好了!可惜!可惜!”
一帮服侍的仆役听得摸不着头脑,一会太好了,一会可惜的,也不知道是喜不喜欢。只有四个老友相顾莞尔。这老酒鬼定是见酒极美,高兴坏了,是以连声赞叹。只是终究欲壑难填,觉得酒实在太少,他恨不得有一大缸盛着过来送给他才好。
轻轻剥开外面的金箔,小心的旋开塞子。
浓郁的醇香刹那间飘满内室。
范同酉只在瓶口闻了一下,欢喜得尿都要飞出来。珍重万分的把木塞再旋上。“好!好!好!”他一叠声的叫道。“老夫一生饮酒无数,却没见过这么好的酒!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
旁边的丁退笑了一下,道:“人家秦姑娘知道你喜欢酒,特意送来这样的礼物,你不觉得该作点什么吗?”
“作什么?”范同酉愣了一下,打量一眼秦苏,突然间恍然大悟。“不就是给姓胡的塑个魂么?没问题。”老头子满不在乎的说道,哪里还有丁点不快,“过三五天后我伤好了,就给他设坛回魂,保证让他变得活蹦乱跳的。”他两个眼睛仍然盯在酒瓶子上,欢喜赞叹,显然神魂已被美酒勾引去了。
秦苏低下头,微笑着。却有两滴泪水掉落到地上。
“要塑魂了……怎么办才好?”贺江洲象头犀牛一般,瞪着眼睛在自己房间里焦躁的转圈子。
三天时间过去,明后两天就是给胡不为塑魂的日子了。范同酉经过悉心调养,伤毒已经痊愈,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碍他给胡不为开坛。
眼见着情敌醒来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贺江洲急成了火烧眉毛,他有心要阻挠这次开坛,却怎么也找不到由头。“该死!该死!”贺江洲大骂,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蹿上顶门,烧得他浑身不爽。
真是流年不利,事事不遂人心。
几日来看见秦苏一往情深的模样,他心中早就满不是滋味,而贺府上下,杂役老妈子,毫不顾及他贺大少爷的感受,忙里忙外的为明后天的开坛张罗,更让他看了满腔酸气。这三天时间,实在是贺江洲生平最郁闷的日子。他心中有万千怒火,又不知该向谁发泄,他恼恨一切人,仆役婢女、秦苏、范同酉、丁退、甚至于他爹贺老爷子,这些人此刻都成了敌人,似乎人人都存心跟他过不去。
至于,胡不为,这个得到秦苏青眼的情敌,众人众星捧月虔诚侍奉着的受难者,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痛恨!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痛恨。他无一日不想亲自上前去,捏着胡不为苍白细弱的脖子,一遍接一遍的掐死他。
“敢跟我抢老婆!”他忿然的想:“这傻棒子凭什么得到秦姑娘的心?年纪又老,长得又难看……还是个带孩子的鳏夫!和我相比简直天差地远,秦姑娘天仙一样的人物,凭他也配!”想起秦苏,心中便忍不住的懊恼:“唉……唉!秦姑娘,你睁开眼睛,看看玉树临风的贺公子!放着眼前好端端的风流少年不挑,偏偏喜欢上那么个下里巴人……你这不是捡了芝麻不肯换西瓜么?”
埋怨完秦苏,他又开始不满他爹来。“爹爹也真是,这么热心干什么,帮着外人张罗,这不成心让儿子娶不到媳妇么?我娶不到媳妇,将来贺家没人传宗接代,可别怪我!”
“砰!”想到可恼处,一脚蹬翻了围在桌前的锦墩。那墩骨溜溜滚到门边,被门槛一抬,居然又盘旋着立了起来。“姓胡的!你还不服?!”贺江洲怒眉上挑,眼中已把这倒下还不肯服帖的墩子看成胡不为的化身,大步上前,就要上去踩上几脚泻泻怨愤。
门外传来秦苏的话声:“贺公子,你在么?贺公子?”
秦苏看来心情很好,声音都显得喜孜孜的。
贺江洲心中不无妒忌的想:“那老傻子要塑醒了,所以你高兴成这样。”赌气之下,便不肯回答。
“贺公子,你在房里么?”秦苏轻轻叩响窗格。
“贺公子?”
听秦苏叫得几声,贺江洲绷不住了,缓了缓心情,慢慢拉开门扉,故意板着脸说道:“你叫我贺公子,我是不答应的。到现在你还当我是外人,连‘江洲’两个字都不肯叫。”
“原来你在!”秦苏笑道,“我不是把你当外人,只是……不习惯这么叫。”她的眉眼中都透着快乐。
“我知道你还在为上次的事情埋怨我。”贺江洲故作幽怨说道,“怪我没有提前通知你,就告诉给你师傅。”
“没有!真的没有,你一番好意,我怎么会怪你。”
“我不信。”贺江洲摇摇头,面上的沮丧便跟真的一般。“除非你肯叫我的名儿,我才信你。”
“江……江……”秦苏叫了两个‘江’字,到底还是叫不出来。“贺公子!”她脸上微红,跺着脚嗔道。
见一抹飞红掠上秦苏雪腻的粉颈,爬上耳垂,贺江洲心跳又加快了。血液快速倒流,心魄摇动,几乎便难以自抑。念兹在兹的意中人就站在面前,他脑袋里哪还有地方装下别的东西,先前所有的抱怨瞬间全扔到了爪哇国去了。
“我想给胡大哥买一套新衣裳……想让你陪……”秦苏转移话题,想绕过这难堪的叫法。
贺江洲哼了一声,倒退回房中,作势要合上门。“贺公子没在家,江洲倒在。”
“哎—别!”秦苏赶紧伸手撑住门板,“江……江……洲……你陪我去买好么?”声音细若蚊蚋,等把‘洲’字说完,脸已经羞成大块红布了,长长的睫毛低覆下来,不敢再看贺江洲。
贺江洲双目瞪直,又变傻了。
情之所钟,落花随水转,唏哩哗啦,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此刻,他满眼,满心里只有秦苏忸怩难为情的娇羞之态。整个人似乎泡在酒缸里,暖洋洋快美,醉死还复生,又似一瞬间血肉被人掏空了,整个人变成一具空壳,听不见他响,闻不见他香,手中扶着的木门,似乎穿透了他的手掌,横在烟气之中,他的全身上下再没有其他感知,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见这绝美的玉人。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美人含羞低目时,连天都塌了。
“她为我脸红了……”一时间,这个想法如同黄钟巨吕,一遍接一遍的轰鸣,震荡他的魂魄。让他几欲流下泪来。情之于人,痛快若斯!若是他贺江洲,能够每日博来美人一羞,他情愿折寿六十年!
“贺公子,你怎么了?陪我去买衣裳,好么?”看见贺江洲仿佛木雕一般,直瞪瞪看着自己,秦苏有点不知所措。贺江洲现在的情形,跟胡大哥颇有相似之处,难道他突然也丢魂了?“贺公子?”秦苏试探着再问,那直勾勾的眼神……有点让人害怕……
等到秦苏叫到第四声之后,失魂落魄的贺大公子才终于捡回魂来,“走吧,你要买什么衣裳?”他合上门板说,感觉喉间仍然干燥。一颗心变成了几百颗心,在胸腔里乱跳。
“胡大哥要醒过来了,我想让他忘尽过去,过新的日子,给他买新衣裳……刚才你怎么了?也不说话,害我吓一跳。”
“没什么……突然想到一些事。”贺江洲勉强笑道,镇力压服着已经滚涌到喉头的那句呐喊:“我喜欢你!你还不知道么?”
两人乔装打扮,从后院里偷偷溜了出去。到贺家庄外半里的成衣铺挑选长袍。
“金紫色的好看。”秦苏说,“胡大哥皮肤白,穿起来显得富贵。”她拿袍子在贺江洲身上比了比,贺江洲赶紧捻开折扇,摆出微笑,挺挺胸膛,竭力表现温文尔雅。
“你太胖。”秦苏皱起眉毛,贺江洲微笑的脸马上变得僵硬。
“不如胡大哥瘦得有精神。”
听见这话,花花公子哪还有不上道之理,趁秦苏转身再找衣服的工夫,收起微笑,严肃的瞪大起灯笼眼。心想:“这下该炯炯有神了吧?”
“贺公子你丢东西了么?”
“没啊?”贺江洲奇怪的问。
“那你干嘛把眼睛睁那么大,我还以为你在找东西。”
“……”
花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挑了六套衣裳,赶紧又回到了庄中。
“多谢你了,贺公子。”
“叫江洲!”贺江洲板着脸说。
“好……多谢你,江……江洲公子。”秦苏含笑低眉,羞涩的跑进房里。留下一只呆木鸡在走廊中又悲又喜,天人交战。
临晚,吃过晚饭,范同酉便抱着酒瓮出来视察设坛状况,旁边跟着贺老爷子和丁退等人。
“二、四、六……十六、十八,嗯,十八只竹桩,布成阻灵篱,这可千万差不得。”他数完设在厢房门前的十八只青竹桩,满意的说道。十八只桩子两两参差,在临时辟成法室的厢房门口护成一个半圆。桩子上刻着符咒,弯弯曲曲象小蛇一样。
“这是防止孤魂野鬼跑进来的第一道屏障,万一破了,可保不齐会让厉鬼趁虚而入。”
踏进门内,两副牛油巨烛高高燃着,将房间里照得通明。门窗所有可开合的隙缝都贴上了符咒。
地上摆满白色的磁碟。各各相距尺许,有空有缺,间或开口,列成一个巨大的正方之阵。地面书写了无数符号,碟子里面都已经盛满燃油。
“三百六十个守命灯,按生、死、伤、景八门排列,这是我们的最内层屏障,固若金汤,绝无可破之理。到我作法的时候,那里,中间位置将成至阴之地,以利精魂活泼。”他指着阵图中心的四个蒲团说道。屋子正中留了一小块空地,一个大水缸突兀立着,四个蒲团将它围在中间。“塑魂时最怕野魂侵扰,又怕刚塑成的生魂消亡和逃逸。所以这里至关重要。”
范同酉俯下身子,细细查看阵法之中的通路,绝路,伪路是否全无错漏。“这是根据诸葛遗法演化而来的九宫八卦锁魂阵。知道我为什么不要香油而用葵花子油么?”他得意洋洋的问丁退几人。四个老者摇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