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闳和胡炭几乎是同时站起的。只是看见闯进来的是个庄户打扮的年轻汉子,两人又都坐下了。
“陆掌柜!陆掌柜!”那人大声叫喊,声音惶急。
“陆掌柜在吗?”那汉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穿着深褐色短袄,头戴皮帽子,显然是个当地人。他冲着柜台处张望叫嚷,也不理会胡炭几人。掌柜的听见喊声,从厨房后面转了出来,问道:“什么事?”
“我哥修房子从房顶摔下来了!偏偏陈郎中到外地出诊,顾郎中也不在家,我想借你的驴车用一下,把我哥送到三河镇瞧瞧!”
陆掌柜皱起了眉头,道:“怎么这样不小心?伤的重不重?”
那汉子道:“重呢!两条腿都断了,我在家里正吃着饭也没瞧见,是我嫂子跑来告诉我的,叫我赶紧找大夫。不多说了!你快把驴车借我,等回头我再跟你算钱。”
“算什么钱!这混账话你也说的出来!”陆掌柜埋怨道,一边从里间走了出来,“三里河离这有七十多里地,你们多穿点衣裳,路上雪厚不好走,只怕你们到天黑也赶不到那里。”说着话,向门口小跑出去,一边摇头,一边还唠叨:“这天气修什么房子!雪天易滑,也不知道小心!”
胡炭瞧见那汉子一脸焦急,搓着手跟在掌柜后边,就要出去,赶紧起身叫住了他:“这位大哥,请你留步。”
那汉子一愣,掌柜的也转过身来。见是一个小少年阻拦他们,两人都有些疑惑。
胡炭笑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病人伤得这样重,只怕经不起耽搁。到三河镇七十里地,太远了,现在天都过午了,晚上能不能赶到还不一定呢。万一路上再碰上下雪,那就糟糕了。”
那汉子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就这么干等着吧?!”
胡炭笑道:“不打紧,不就是从房上摔下来吗?我跟我爹爹也学过一些粗浅医理,对付这些跌打损伤也还有些经验。我跟你们去瞧瞧,如果只是伤筋动骨,或是脏器有些不便,问题应该都不大。”
“你会治病?”陆掌柜和那年轻汉子同时脱口问道,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怀疑之色,四只眼睛看看雷闳,又看看秦苏,再看看伸着胳膊平放在桌子上的坎察,见一众人神色如常,并没有戏谑之意,似乎这少年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那……那……”汉子讷讷的说道,看了陆掌柜一眼,希望他给自己些意见。眼前的这个郎中年纪实在太小了,实在教人不敢相信,但人家毕竟好心,他想要说些感谢之言,却也有些说不出口。胡炭知道他的想法,嘻嘻一笑,对着坎察说道:“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先吃饭,我去去就回。”这汉子跟掌柜熟识,想来住的地方也不太远。两个胡人都点头应诺,雷大胆和秦苏饭已经吃完了,担心胡炭的安危,见他要去给人治病,也都起身跟着要去。
那汉子住的地方果然不远,就在斜对街,百来步的地方,一间同样灰扑扑的房子。胡炭到门前看了看,见房顶上有一块积雪塌落下来,露出瓦片,显然之前果真有人在上修葺过。
推门进去,见一个妇人正守在床榻之旁,看见众人进来,说了声:“你回来了。”便自安排座椅,胡炭看她脸上也不见如何焦急,更不见一点担心。安排座位之时,眼睛竟然一次也没向床榻看去。小叔子去借车未果,更带一拨陌生人进家,她不多过问,还在看见自己后,偷偷多打量了两眼,不由得心中微生疑虑。
排众上前,胡炭暗自戒备。
只是他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床上躺着那汉子确实是受伤了,而且着实不轻,他面色苍白,闭目不醒,拉开棉被,胡炭看见了那两条怪异扭曲着的断腿,果然与报讯者所说无异,这才略略放下防备。
“伤到筋骨了,不过不打紧,”胡炭说,“用一张符咒足够了,休息三五天,就能恢复回来。”说着,跟秦苏要来一张符咒,问那妇人:“大嫂,麻烦你给我端碗水来。”妇人应了一声,好奇的又看他一眼。
就这一眼。少年心中疑云骤盛。
这妇人为什么毫不担心丈夫的伤势?为什么让小叔子去借车,回来却问也不问一句?家里来了陌生人,她竟然毫不惊异,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而且瞧她望向自己的眼神……这实在太不寻常了!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里面冒出来,胡炭愈来愈觉得眼前这一幕是个骗局。
会是什么人设下这苦肉计来对付自己呢?他们又想图谋什么?
胡炭猜不出来。正思索着,那妇人已经把碗端来了,胡炭只得先把怀疑放下,不管怎么说,眼前的确有个伤者待治,而且看陆掌柜和和那年轻汉子的神情,这汉子的身份也不是假的。
灌下符水后,不过片刻,那汉子便呻吟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定神符速治之验,果然如旧。胡炭让那年轻人找来四根木棍,两根绳索,将伤者断腿接驳好,固定住了。定神符可去腐生肌,活死血肉白骨,但却不能自动将断腿接好,这些人力才能办到的事,还是需人来解决。
“大哥,你怎么样了?”兄弟关心,那年轻汉子一见兄长醒来,便着急问道。
床上那汉低低呻吟着,却不回答,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然后在胡炭脸上顿了一下,再去寻找那妇人。胡炭看见他眼神中带着问询之意,少片刻后,似乎从妻子脸上得到了答案,居然显出欣喜之意来。
伤的这样重,居然还会高兴?!胡炭心中雪亮,已经明白这是一场人为谋划的事故。这夫妇两人都知道内情,却只瞒住了那可怜的弟弟。他们只道一切都办的神不知鬼不觉,可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小神医是个人精,心中的花花肠子可比许多成年人多得多,单看人的脸色便知猫腻。
胡炭不动声色,假意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虽然喝下了符水,也还需要将养。这几天里还是别要动了,躺着好好休息吧。万一不小心将伤处碰到了,只怕好不利索,日后就变瘸子了。”
那汉子一惊,忙问道:“啊?会变瘸子?”
胡炭道:“是啊,你这骨头都断了,就算接得回来,难道还能跟先前一样么?骨头上的裂痕是好不了了。你日后劳作时,可需当心些,万一再让什么硬物碰到,那就完了。”
那汉子脸涨得通红,猛的一掫被子,看见自己的两条腿被木棍夹着,伤处青紫肿大,忍不住愤怒的看向妻子,冲口说道:“怎么下手这么狠!不是说……不是说……”他猛的醒悟过来,看了一眼胡炭,到底没有把话说出口。
可是胡炭已经得到了答案。
这夫妇二人,只怕也是受人指使,才使出这一出苦肉计。想来,他们的目的,是自己的定神符吧。只是会是谁对定神符有兴趣呢?胡炭却猜不出来,觊觎这道奇符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凡事在江湖上行走的,莫不对灵丹妙药感兴趣。
事已毕,胡炭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下去了。这夫妇二人虽然骗人可恶,可是胡炭看他们也只是寻常的百姓,想来也是被人诱以重利才如此这般的吧。若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会甘心自残双足呢。
“走吧,雷叔叔。”胡炭说,刚要起身,却猛感身周气流狂卷,雷闳“嘿”的一声激开护身铁壁,用壮大的身子将他护在背后。
“有敌人!”胡炭心中响起警兆,便在这时也听见雷闳的断喝:“你是谁?!”
借着桌上陶碗反光,胡炭看见,门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雷闳的功力要比姑侄二人深的多,秦苏胡炭还没有发觉,他已经先发现到了敌人的踪迹。
“不要紧张,我是朋友。”是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听起来年纪也不甚大,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与雷闳相差不远。
胡炭匆忙转过身来,这才看清了门前的不速之客。那是个清瘦的年轻汉子,穿一身青色长袍,肤色白皙,笑吟吟的正负手站在当门处。
“小胡兄弟,雷师兄,有礼了。”
“你是谁?”胡炭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问道。这人面目不恶,而且负手站着,也不像要出手伤人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和雷闳的名字,显然也是从赵家庄那边过来的。
“我姓郭,郭步宜。”那汉子微笑着说道。
胡炭醒悟过来:“你和郭步雄郭伯伯……”
“那是家兄,我这次前来,就是得了家兄的信报,说在赵东升老爷子的庄上认识了一位少年侠士,或有人要对他不利,要我保护你们一程。”他笑了笑,看着雷闳,道:“其实家兄多虑了,有雷师兄这样的高手伴在身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疯禅师的高徒,天下罕逢敌手,有他在旁护着,这中原之地怕没有几个人可以伤到你和秦姑娘。”
胡炭放下心来。这郭步宜给人的感觉很亲切,小少年一向对人的感觉是很准确的,谁心里怀着恶意,他能在很短时间内便察觉出来。
雷闳戒备不减,只是将迫人的气势收了回来。问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郭步宜双手一摊,似乎有些无奈。笑道:“接到家兄的传讯时,我正从晋州城赶去东京呢,东京有一笔买卖出了事故,我本想把事情办完再来,可是家兄严厉指令,要我放下手头所有事情,说他难得钦佩一个人,小胡兄弟在赵家庄舍命救亲,肝胆历历,这样的少年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叵测之徒给暗算了。我一向听话,就只好赶过来了。为了找到你们的踪迹,我把这方圆百里的弟子都派出去了,前夜才得到消息,得知你们从翠岭动身,我就迎着你们过来了。”
剩下的事,胡炭不用问也明白了。眼前这甘秀镇虽然破落,可是却是从隆德府到东西两京重要补给站之一。郭步宜一定算过三人的脚程,风雪天里走不快,他料定三人今日会赶到这里打尖休息。
胡炭想不到,在赵家庄的一面之缘,会让郭步雄如此厚待自己。他心里有些感动,自来受人冷眼,何曾被人这样推重过。郭步雄在赵家庄救了自己一命,已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不管他对自己要求什么,胡炭多半都不会拒绝,但他却仍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胡炭想不出这样的人还会持有什么恶意。
“雷师兄,我还有个消息要转告你。”郭步宜愁眉苦脸的把自己的来历解说完,便正色对着雷大胆说道。
“尊师无忌禅师负伤了,现在正在颖昌府一带躲藏。这是铁筹门的弟子带来的消息,他们在你们走后半个时辰来到赵家庄,请求庇护。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凌飞道长,希望道长能够前去援手。家兄当时也在会中,所以知道了,让我把事情转告你。”
“什么?!我师傅受伤了?!”雷大胆当时便急了,‘腾’的踏前两步,大声吼道,“这不可能!”
郭步宜同情的看着他,说道:“这消息是铁筹门的弟子带来的,无忌大师带着他们去对付狐妖,原本占住上风,从邢州一路追赶到陈留,又从陈留追到颖昌府,谁知狐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帮手,却把大师给算计了。还亏得尊师法力精深,硬是拼着从二妖的夹击中逃脱出来,一路躲藏。铁筹门的剩余弟子在这一战中也被杀得快干净了,只剩一个叫齐大新的,和一个洪文亮的,另一个姓高的在路上也伤重不治,他们此刻正在赵东升庄里呢。”
两死一活?胡炭蓦然想起了在隆德府路口遇上的那两名带着死尸的骑客,难道他们就是铁筹门的弟子?
雷大胆的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他跨开大步冲向门口,可是快要出门时,却又猛转回来,对胡炭道:“小胡兄弟……剩下的路我只怕不能跟一起走了,我得看我师傅去,虽然我不相信他老人家会受害,可是……我这心里真的放不下。”说话间,虎目微红,疯禅师教徒极严,授艺时动辄拳脚棍棒加身,可是雷闳深感师恩,对师傅非常牵挂。
胡炭飞快的说:“雷大哥,你别着急,大师功法高深,一定会逃过厄难的。如果你想去颖昌府,我跟你一起走,万一大师真的受了伤,我的符咒也可以起些助益。”
雷闳摇摇头,待要谢绝他的好意,哪知胡炭又道:“虽然我们不希望事情发生,但万一现在大师真的已经受伤了呢?你自己过去有什么用处!我功力虽浅,但想来还不至于成为你的累赘,我们一路赶过去,我多画几张定神符,能让大师赶紧恢复伤势才是正经。你就别考虑了,你救过我和姑姑一命,难道这时你有难事,我反而跑掉么。”说话间,斜眼看了一下郭步宜,雷大胆心思迟钝,加上骤遇变故心乱如麻,也没瞧见胡炭的眼色,自不知其深意。
不过胡炭说的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雷闳想了想,两只妖怪,连师傅也不是对手,就算他自己赶去,也不足相抗,顶多是多搭上一条人命。不过有胡炭同行那又不同了,定神符疗伤极快,要是师傅得到救治,虽不敢说一定能挽回颓势,将狐妖击败,但至少,功力恢复的师傅从那里逃脱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好,我们一起走。”雷闳做了决定,抬目看见郭步宜,又踌躇了一会。这个汉子的功夫颇为隐秘,从他不声不响进门,直到听见风响自己才察觉到来看,此人的功力必在自己之上,若得此人助力,事情当能向更好的局面发展。他却不知,胡炭先前坚持要跟他同行,早将这层意思隐约透露给了他。
郭步宜把两人的眼色都看在眼里了,又怎会不知心意,笑了笑,说道:“我一向听家兄的话,既然他要求我保护小胡兄弟,就只能是小胡兄弟到哪我到哪了,少不得,就陪你们去颖昌府好了。”雷闳闻言大喜,忽然间觉得此人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嫌恶了,那副自以为是的淡淡神情,在此刻看来变得顺眼了许多。
胡炭绽颜微笑,事情绕了个大圈子,最终却还是向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了。
此时因遭逢突变,噩耗临身,胡炭也没有功夫去计较这夫妇二人的阴谋,救人如救火,早去一分好一分,晚了可要追悔莫及了。
一行人从房里出来,奔向饭庄而去,要取了马匹赶路。胡炭也还需向两个胡人告别。哪知踏进房里跟两人一说,坎察和穆穆帖便迅速收拾行装,表示要跟众人一道同行。
“我们一起,赶路!”坎察爽快的说,“路上不停。快!”
原来刚才服下定神符水后,通天法师二弟子初时还未感觉如何,可是便在胡炭几人出门后不久,他便开始感觉到身子的异样,肚腹之间变得暖暖的,而往常胸口的沉重冰冷之感竟然也减轻一些了,他相信这正是定神符的功劳。
千辛万苦寻访了这么些年,饱受病痛折磨,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给人希望的医师,师兄弟二人又怎会就此放过。(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