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臭了!大人,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四名契丹豪客尽皆以袖掩鼻,跟在首领身边不住鼓风将涌到左近的臭气驱开,几人面上早生出疲倦之色,可是阵内的雾气竟似无穷无尽,一波才消一波又起,团团涌动,还散发着惊人的恶臭。身边另有几人是负责击塌土台的,可是这些土垒也跟雾气一样,一包才刚平伏,一包又起,让大伙儿倍感无奈。“这阵文很不简单,可自行修补阵基,若不能将阵眼或阵元找出来,就是把大伙儿累死了也吹不完这臭雾。”
阵眼,阵元。
那首领大人皱紧了眉头,他怎会不知此时应该先找到这两个关键之处!可是派出去的人寻了一刻多钟了,到此时还没禀告呢,耳中听见下属低声抱怨,鼻中闻着臭不可当之气,心中不耐登时冲到了顶点,便向雾气里喝道:“都还没找到么?”
“回大人,还没找到!”
“回大人,没找到!”
“没找到,大人。”
六个方向传来六个否定的回答。
姓胡的小贼!如此奸猾!小小年纪却狡狯的跟经年老痞一样,一个仓促布置的阵法,阵眼和阵元都能藏得如此隐秘。
“行了!都别找了,所有人都给我集合回来!”眼见着入阵半天,连阵法的奥妙都没弄明白,己方人手却已经让那剧烈无比的臭气弄得双目通红烦躁不堪,首领大人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毁阵基!”
胡炭的这个阵法不光阵眼阵元难找,还相当阴毒。浮沙,陷坑,雷闪,神出鬼没的火焰,莫名其妙会自己崩塌的土台,还没死绝的罗门教的毒物们……这些还是小道,真正可怖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臭气,就如同万斤鱼蟹堆集于岸、腐烂流沫,还夹杂着无数死鼠和臭鸡蛋。
那实在太可怕了!在此之前,契丹众人从没想过臭气也可以有如此令人发指的功用,周身环绕着这些犹若实质的气味,不用多久就被熏得心浮气躁,眼目流泪,进而手足发软,面皮热涨难耐。就算是用衣袖厚厚覆住口鼻,也没见臭气减轻多少,似乎周身毛孔都在翕张吸纳这些污浊气息。只可怜了被困在阵中的一众英雄们,被雾气遮蔽了视线,照明术的效果又被焦黑的土层减弱大半,又被熏得冷静全无,几员勇猛奔突的好汉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挂上了彩。有人脚掌鲜血淋漓,有人头脸染沙,有人衣衫尽毁,有人须发耸立,所有人昏头涨脑精神萎靡。
在这样的情形下,再不当机立断,只怕真要在阴沟里翻船。
“大人!”几个属下听到首领要毁阵基破阵,无不大惊。毁阵基是最愚笨的破阵方法,就像拆房子不推柱倒梁却去深挖地基一样,不仅耗力,而且耗时,大伙儿在这恶臭里才一刻来时就已经恨不得把鼻子埋进土里避上一避,真要用这个法子破阵的话,耗上一两个时辰,那可怎么忍受!
“不这么破阵的话,等到明天大伙儿都出不去!难道要等他的阵元自己消解掉?”
这更是混账该死的选择。
听到可能要在这恶臭里呆足一天,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生出绝望之感。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惊恐的驱使下,所有人都效率非凡,当时都是立即小跑过来聚集。他们绕在这个阵法里面寻找阵眼和阵元,已经焦急半天了。胡炭动用了些古怪,怕是用上了障眼术或是迷魂法之类的旁门左道,刚才一群人来来去去四处寻找,从地上的脚印看,却似乎都只在小范围内兜圈子。不管是直走,斜走,忽左忽右绕圈走,大伙儿总都会回到原地来,也不知这杀千刀的小贼怎么办到的!
这样布设鬼巧的能耐,已经是大家的手段了。
在首领的布置下,一行人开始寻找阵座的弱点,向着气息较弱的方向一路破坏。这里阵基无外水和土,用火术和兵刃强行凿路,集三十余人之力一齐攻击,冲出一条路来终究不难。果然,胡炭用来做阵元的符力毕竟微弱,阵基便也不太稳当,三十多人合力只是花费了半个时辰,便彻底走出了阵术范围。胡炭的这个阵法真是说不出的古怪,几十人明明都聚在一齐直走,肩踵接抵,半路中却仍然时不时有人莫名其妙向左右拐去,仿佛给鬼迷了魂魄一般。好好的一支队伍,到后来歪歪扭扭竟被拉长成了水蛇过江。
“土地换置符!”待得破坏阵法重新履足雪地,看明白埋在焦土下面物事,那首领大人忍不住一阵狂怒,一个空心掌,将半埋在浮土里那几张黄符震成了碎片。方圆十余丈的阵型,给人的感觉竟如数十丈宽阔,原来就是这破符咒作的祟!走到符咒作用之地,人便会被移动位置,还无知无觉,难怪一众人怎么走都走不成直线!
愤恨过后,再清点人手,看到几个头足鲜血淋漓却因远离恶臭而欣喜若狂大吸空气的伤员,几个中毒大吐的倒霉蛋,再一干头发蓬炸开,黑乌着面庞睁着无辜大白眼睛的鬼一样的部属,那首领不由得哑然无语,只觉得胸中郁郁,甚至对胡炭都生不出憎恨来了。
小贼很阴毒,功力粗浅不值一提,但害人的道行却着实不浅。他的阵法并没有什么出奇的杀伤,符元微弱,但在阵遮和鬼巧上却是别具心思。分派出那么多人手都没能找到阵元和阵眼的准确位置,想来继续找下去,只怕花费的时间可不止半个时辰。陷住三十多人近一个时辰,使得追击延后,不管怎么说他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再配以那些可恶的臭气……首领实在不愿再去回想了,这才是这座阵法最大的噩梦,仿佛人只要稍稍一动念,口鼻心肺就会再次弥漫出那种让人恨不得深扎进雪水中彻身洗濯的恶心东西来,明明不过是小童恶念之下的产物,却能让一众契丹人变得如此忌惮狼狈,这是其他更高明的毁伤之术都无法办到的。
看看身前这些像鬼多过像人,只因重呼干净空气而掩不住眉梢喜意的汉子,哪里还是先前那样豪气勃发,一心杀敌的精干之士?胡炭用一个仓促布置的阵法就搞得三十多名夜鹰志气全无,这样的手段只怕也不能单单用无聊和恶趣来评述。
“给上河村再发急讯,目标实力超过估计,让他们动用一切手段,只要把这小鬼拦下!”
这次再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啊嚏!阿嚏!”胡炭在马上连打了两个喷嚏。秦苏向他投去关切的一瞥。
“既然已经收功了,就把衣裳扣好,别着凉了。”
“知道啦,暖着呢,怎么会着凉,”胡炭道,“一个喷嚏是想,两个喷嚏是骂,这是有人骂我!”小童揉着鼻子,嘟嘟囔囔,“看来刚才布的阵法网住了不少大鱼,他们念叨我了。”他对自己布置的阵法颇为得意,想象着陷入阵中的敌人被雷符、流火和浮沙搞得焦头烂额的狼狈摸模样,小童忍不住精神一振,咧嘴嘻笑起来。
“一定很好玩,可惜没能亲眼瞧见。”胡炭在心里说。“最好多熏死几个王八蛋。”
小少年生性乐天,一点小小的好事就能让他暂时抛开忧虑。可是其余众人却没他那样的好心情了,雷大胆一脸阴沉,攥着马缰跑在队列最前,只默不作声的赶路。这里距离颖昌府还有一日夜的路程,也不知道师尊现在处境怎么样,想到师傅负伤奔逃,孤立无援的景象,光头壮汉心中便被忧虑填满了,口中只不断喝驾。
郭步宜堪堪与雷闳并行,经历一场激战,这个神秘的年轻汉子却也没多少话,面色仍是一片平和。
此时一行人正驰在京前镇南边一百四十余里的官道上,戌牌过半,天幕沉暗,四野黑如墨染,大路几难辨识,距离伏波桥那场突围已经过了三个多时辰了,雷闳、秦苏,胡炭几人都已习惯这样的纷争逃亡,心情多已平静。可是坎察和穆穆帖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兀自未能消除忧虑,策行途中不住的回头张望,只担心追兵会突然掩杀而至。
“雷叔叔,停一下吧,马匹快要不行了。”感觉到坐骑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下来,脚步虚浮,再硬逼着赶路,只怕反而欲速不达,胡炭便向雷闳提议道。也难怪,从午饭后一直到此时,几匹马几乎没有停足的时候,五个多时辰的疾行,纵是千里骏马,体力也要消耗殆尽了,这还亏得两个胡人多带了马匹,众人轮番换乘,若不然,只怕更早一些,马匹便要不支。
“咱们休息一会再走,可别把马累坏了,明天我们还指着他们代步呢。”
雷闳皱起了眉头,抬眼展望前路,可是极目之处却只黑沉沉的一片,全没半星灯火。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空阔,寒风扫荡,想要找个避风地将息积蓄马力都困难。雷闳是恨不得一口气直接就跑到颖昌府的,师傅的性命要紧,哪还顾得上爱惜马力,可是胡炭说的也对,还不知道左近有没有马市,万一现在就把这几头畜生累脱力了,再买不到坐骑,明天大伙儿可要徒步赶路了,那岂不是更耽误大事。
“好吧,大伙儿先歇息一会,喝口水。”大汉说着,也不想找什么避风所在了,就在大路正中勒停马匹,拿着水囊跳下来,那匹健马骤然歇气,浑身筋肉直抖,只噗噜噜的不停打响鼻,周身上下汗气蒸腾。
空中疾风呼号,隐约还有飞禽振翅的微响。
雷闳听得明白,却也懒得再做计较,眉毛一抬,冷笑着说道:“还真是贼心不死,这一路又都跟上来了。”这时兼程赶路,略觉疲累,他已不想再多费精神,这些眼探总是杀不完的,杀了一拨又来一拨,自己一伙人的行踪算是全看在别人眼里了。雷某人既有‘大胆’之名,又怎会惧战避战,他向来好战斗狠,自不会太费心考虑敌人的来路如何,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是神是鬼,遇不着便罢,遇着了最多又是一场激斗。
几人聚在一起,分吃干粮。两个胡人是惊弓之鸟,颇觉此地不安全,可是又知马匹已不堪前行,当真是如坐针毡坐立难安,吃东西喝水的当口还频频向四处张望。
胡炭见他们紧张,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宽慰他们。个人经历不同,两个胡人一向养尊处优,想来进入中原许久,都没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战,因此有这般反应并不奇怪。歇息了一刻多钟,肚中填饱,几人又将马喂了,算着时间快进亥时,也不忙着立即赶路,各人拉着辔头,沿着大路先徐徐慢走。马匹跑了一天,体力岂是短短两刻钟便能复原,只能边走边歇,慢慢做打算了。
雷闳和郭步宜在前方一前一后的领路,秦苏离二人约有数步,慢慢跟着,胡炭因要劝慰坎察,所以这时落在后面数丈远,跟两个胡人并行说话。
正踏雪行走着,穆穆帖忽然‘啊’的一声,停住脚步,瞪着后边的荒野立定住了。
“怎么了?穆穆帖大叔?”胡炭问他,顺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见到一片起伏的雪坡。“好像有人,一个黑影,突然的,现在不见了。”穆穆帖使劲揉眼睛,疑惑的向刚才发现异常的位置张望,可是远处风吹雪丘,空阔阔的一片,哪有什么黑影,几节稀疏的枯草,比和尚的头顶多不了几根,显然也藏不住人。穆穆帖见众人都望着他,不禁有些惭然,笑道:“可能,是我眼睛花的了,看错了。”
雷闳哈哈一笑,他的五觉要比众人强健得多,若是真有人在远处行走,踩在雪地上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他的耳朵。“穆穆帖大哥,你太紧张了,看来你们兄弟俩打的架还少,今天只是小场面而已,别担心了,有我在呢,若是有人……”一句话没说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郭步宜却猛然色变,跳起来,猱身便向胡炭方向飞纵:“不好!小心!”
“呯!”黑烟从他身上一放而骤收,疾风骤卷,待得众人目光瞧定,郭步宜已经瞬息平跨过三四丈距离,原先站立的位置只余下一大团缓缓翻卷的浓密烟圈,他自己已站到胡炭身旁,将小童拨到自己背后,然后右掌立峰,急扣指诀,五团密如实质的黑烟便从他指尖涌了出来。
“大胆!中!”
“中!”
右手食指中指曲起急弹,“咻!咻!”的两声锐响,浓密的黑线缭绕着便从指尖****出去,在前方六丈外击中了什么物事,‘嗤!’的便如落入油圈的火星,暗淡的绿光一闪,便有大团的黑色烟圈蓬然扩散开来。
众人隐约间似乎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然后那团黑烟便被寒风吹得丝毫不见。
这下变生突兀,一众人全都被郭步宜如临大敌的神情和古怪功法弄得紧张起来了。
“什么人?!”雷闳叱道。
“怎么了?怎么了?那是什么?!”胡炭一边问话,一边忙不迭五件套防御咒法上身。两个胡人有样学样,叶茧和精砂金甲咒迅速加持好了。郭步宜此时哪里有空答话,眉目冷峻,只是不停动作,厉声喝着又在掌锋上凝结出五个扭扭曲曲的咒字,将之弹入身前地面,然后两只手同时翻结,结了几个繁复手诀,念起爆豆般急速的咒法。
“东牢关西牢关!南牢关北牢关!我指所向,四方净坛,火命召请地殃阴将,并过路玄甲,镇中护法!赦令!”
“砰砰砰砰!”似乎是几个爆仗在地底下炸开,发出闷响。郭步宜身前的雪地上,如同泼过墨汁一般,一些不明的黑色之物如同老树抽枝,枝蔓缠结,然后蛇群般向四个方向蜿蜒伸展开。
“大伙儿快上马!尽快离开此地!我挡不了多久!”郭步宜向众人喝道。
“空!”“空!”“空!”三声响,几条黑线似乎触碰到敌人,当空又炸开大团黑雾,风声里面几声微弱的哭喊瞬息即消。
看见一向冷静的郭步宜这番忌惮情状,众人哪里还有迟疑,纷纷上马,纵是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见他这般紧张神情,每一个人都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了。
“你们会不会善颂经?始生咒?万物长生咒?阿难及身咒呢?”郭步宜急声问道,问一句,众人摇头一次,倒是胡炭,似乎从郭步宜的话中察觉到了什么,嘴唇微动方待说话,郭步宜却已不给他机会,扬脸向雷闳喝道:“算了!雷师兄!带着他们往正南方向冲!记得用雷火之术开路!这些是阴魂,死缠不休的,但他们怕正大阳刚的法术!我给你们断后!”郭步宜说完,一把抓过胡炭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小童的衣袖高高捋起来:“小胡兄弟,他们的目标是你!我将本命将神寄附在你身上,可以帮你抵御三次附身,这些东西非同小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沾染上!”
众人看着郭步宜将自己的食指送入口中狠狠一咬,可是伸出来,指头上却没有血迹,缓缓缠绕流淌而出的,是墨汁一般黑烟。
“本神立命!赤白青三鬼押门!赦令!”顾不上余人惊讶的目光,匆匆在胡炭手臂上画出如刀划剑切般凌厉的符咒,黑烟触肤即隐,郭步宜合了令,然后一掌拍在胡炭的坐骑额上,将一道黑气送入马匹体内。
“这畜生不会太容易受惊了,走!”
“驾!”雷闳再不多说废话,拉动缰绳一夹马腹,坐骑希聿聿嘶鸣,人立起来,抖擞精神重新撒蹄。疯禅师的高徒难得对人如此言听计从,但此时非彼时,他对郭步宜的功法几乎全无所知,但是后者实力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让这样的高手都感觉得棘手,光头壮汉不认为自己的能力能够改变什么。
“怕雷火是吧!好教你们得知,爷爷我姓雷,跟它们是本家!”雷闳哈哈大笑,说话间摩拳擦掌,将左手两指搭上右腕,黑夜中红光一耀,一条臂膀鼓胀起来,又是加咒惊雷箭的开手。“大伙儿跟紧了!跟着我冲!”壮汉意气风发,爆喝一声,直如当空炸雷。
马匹颠簸,冷风劈面,前方看不见敌人,可是这些敌人本不像平常物事那样可以轻易瞧见,雷闳未敢大意,马行几步过后,便在鞍上扭转身躯,做起张弓之势,然后劲气转心宫,束归臂膀:“开!”
“隆!”一道惊艳的白光穿前直去,黑夜里仿佛亮起无数灯火,将二十丈方圆的空地照得针影可辨,在小片刻的时间里,这条荒原泥路仿佛变成了京都最繁华的不夜之街,光照彻明,嘈声喧阗。
“开!”
“隆!”雷闳根本不等法术全部消没,一见拳法散发的光芒低暗下来,第二箭便即催出。他今天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使力。拳箭发出巨响,旋动着奔向前方,疯禅师的功法走的正是阳刚霸道一路,这是蓄了大力的攻击术法,可不光光是声势惊人,所经之处卷起狂飙,炽热的气息向四方辐射,在左右三丈内都是澎湃的拳劲,若无钢筋铁骨,可是当者立靡的。
“开!”
“隆!隆!隆!”
“开!”
“隆!隆!隆!”
五个人,七匹马,便在雷大胆声势夺人的开路法中马不停蹄向南急冲,渐行渐远。郭步宜见一条路上几乎烛照张天,炸声不断,不由得微微苦笑,这雷师兄,性情如此张扬,果然不愧‘大胆’之名。不过听他喝声里中气十足,显然行有余力,郭步宜也不如何为他担忧。
注意力回到面前来,看见前方空中那些将散未散的黑烟已经聚起二十团之多,年轻的汉子不由得面色一峻。
活影!没想到他们为了对付胡炭,竟然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钱。旁人不了解这样的物事,可是郭步宜功法特殊,与这些东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会不知底细。
黑巫之术,在中原区域近些年来已经渐登大雅之堂,百余年来,不乏有修习黑巫术的好手,为家国百姓,做出剖肝示胆豪迈壮事,当得起一个好男儿的名声。正是这些英雄的壮举,将黑巫术阴毒诡异的名声渐渐扭转,千百年传学,至今日宋时终于生变。
可是在蛮夷塞外,黑巫术仍然沿承旧路,策术不惮其险,但求快捷,功法不忌其恶,但求效验。活影,便是在契丹黑巫士中流传出来的一种秘术,生夺敌人的魂魄,抽离七魄和天地两魂,只余命魂。之后将尸首彻底摧毁,命魂因此无依。因三魂七魄中,命魂是守尸魂,最能持久,也最恋肉身躯体,被巫术炼制过后,便可被引导来依附到敌人身体上。
这样的术法极其诡秘,无形无踪,而且平时也对宿主没多大伤害,但被活影依附的人,终生双魂附体,受想行识皆可被行术者干扰,而且活影有命魂的本性,一旦认身,极难除去,如此一来,宿主身在何方,所行何事,皆被行术者轻易掌握。
炼制一个活影,便需一个活人的性命,这巫术若被中原闻知,少不得又引来一场风波。且还不论炼制之中耗费的人力物力,单只炼制的时间,每一个活影便需最少二十年方可受控,可见此物殊不易得,眼下为了对付胡炭,他们竟然放出如此数量的活影,可见其必果之志。让郭步宜头疼的是,活影本体是命魂,根本无法彻底灭杀。一人死去,肉身化泥,命魂最久可守在尸身边三百年不散,可见其顽强。经过黑巫术引导固化之后,活影的执拗和生存能力更是大大加强,即便被攻击迸散,不多时又可重新聚合回来,若不能寻到释放的源头,阻断术者的指令,这些活影将会不死不休的追寻下去,刀山火海不避其险,千山万水不辞其远。
叹了一口气,瞧雷闳一行人顷刻已经远在数里之外,郭步宜将身前的防御阵撤了开去。他修炼的功法特殊,并不惧怕活影,张目往远处暗影观察片刻,辨明了活影飘来的方向,施展身法奔跑过去。
四野里只有风声,紧一阵慢一阵,这里远离民居,又当隆冬,什么狗儿虫儿的声息也没有。郭步宜在雪地中急驰了约摸一刻钟,行到一处乱冈堆时,终于在前方一团暗影中看见了一团跳动的碧光。
指魂灯。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一盏暗绿色的油灯,白骨为框,人皮做罩,被木棍挑起了,插在暗影里,暗淡的光线照不到一丈开外,看起来诡异之极。灯火如豆,燃的是掺杂了种种秘物的尸油。这便是指引活影行动的信标。郭步宜悄没声息的慢慢走近,在丘冈背面的凹陷地里,看到了四个穿着皮裘的汉子,正缩在暗影里躲避风雪。细一看,几人分工又自不同,最里面的两人盘膝坐着,双手垂在膝上捏决,显然正在运功,外面两人却一左一右成夹护之势,目光不住向外逡巡,满面戒备之色,想来正在护法。
“咳!”萧萧静夜,突然发出的这声咳嗽说不出的突兀,可是郭步宜不得不然。瞧主人家这般万般警惕,若是贸然上去,只怕马上便要刀兵相见。
“几位兄弟,冒昧来访,有礼了。”郭步宜从暗地里走出来,在平坦处停下了,抱拳作了一礼。
果不其然,那两名放哨的汉子哪里想到这时候竟然还有人过来拜访,听到咳声时便像尾巴被踩的猫一般惊跳起来,再见人影,一人呼哨连声,赶紧召唤出了豢兽,是一头巨大的棕熊,横肉滚滚,毛皮丰厚,身躯甚至比两个胡人买来的骏马还要大上一倍,立在丘冈下,几与土坡等高了。另一人身上光气纵横,冰盾土盾将他护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个术师。那两个正施展法术的汉子也被惊醒,同时停下驱动活影的法术,各自捏起攻击指诀戒备。
“不要紧张,是同路人。”郭步宜道,“请问几位是在左路萧将军手下当差,还是跟随西路征讨大将军的?”契丹南进大军中,有两位将军营中设立部司,负责中原地区的策反渗透,一位是左路将军萧万史,一位是耶律齐手下的西路征讨大将军李昌。
这句话一问,暗影中的几个人登时面面相觑,眼前此人似乎对他们的来历颇为了解,却不知是什么路数。只是他们身份隐秘,在中原行走,稍一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故而也不能因对方的一句突兀问话便坦然直承来历,当下一个络腮胡子的瘦子走了出来,哈哈一笑,抱拳问道:“什么左路右路将军的?我们只是外出行路,在这里暂作停歇而已,这位兄弟,深夜相遇也是缘分,不如也过来避避风寒如何,未请教高姓大名?”
郭步宜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扔了过去。“这是信物,在下此来,是想跟几位兄弟讨个情的,能不能别要对那个姓胡小孩子再用活影?”
“是北院大王的令牌。”
几个人从地上拾起牌子,翻来覆去的查看,见鎏金令牌两面雕镂的虎头和鹰,下面写着契丹文:北院萧持牌节令诸部。确是北院大王内府使部的形制,当下确认无误,放下心来,对郭步宜的身份也不再怀疑,可是听到他的要求,却显得颇为踌躇。几个人低低商议了好一阵子,才又公推出那瘦子说话。
“本来你有北院大王的令牌,我们几个便该遵照命令行事才对,”那瘦子面露难色,摇摇头说:“可是这个小鬼……是大将军……不惜一切代价……南院……北院……中间难做人……”
一阵狂风突涌,扬起漫天雪雾,将几个人的身影遮得影影绰绰,尖锐的风声割断了其余声响,几人说话声听起来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驾!驾!驾!”
丑时两刻。
一胡炭一行人出现在了长越县境内。三个半时辰的拼命急驾,又赶出了一百三十余里路。五人七马总共十二口活物,到这时全都累坏了,料想那些鬼魂追得再急,到这里总该已被拉开距离了。
暗影地里不只有呼啸的风声了,多了些不知名怪鸟的鸣叫,眼中所见也不仅仅是比土房子高不了多少的矮坡,长越距离东京开封已不算太远,界内开始有了起伏的丘陵,影影幢幢,高低错落,往远看去,蜿蜒的山脊在天际下绵延,像横卧在地面上的巨龙。
按路程估算,众人此时离开封最远不会超过二百里地。
“咴——”雷闳胯下的马匹终于太过疲累,吃不住力,奔跑途中一个失蹄,将没有提防的壮汉颠得往前一扑。“砰!”雷闳处变不乱,在空中往身前空处击出一掌,借力遏住去势,翻身落了下来。
“完了,马跑不动了。”雷闳无可奈何的看着跪倒在雪地中的坐骑,摇头说道。纵然他心中有千般焦急,到此时此境,也是无计可施,几头畜生这一日的表现已经极其出色了,纵然雷闳脾气急躁,也没再埋怨坐骑不争气。
众人全都翻身下马来。
“这是到哪里了?”胡炭对地形不熟,转头四顾,喃喃自语。五个人一路只顾逃命了,也没捡着好路走,乌天雪地的,更无暇查看界碑。
“差不多快到开封了,”雷闳答他话,“马匹跑不动,我们只能走路了,用轻身术法,不会慢太多的。若是运气好,找到村集再买他几匹,若是买不到马,我们走得快的话,天亮后也能赶到开封府吃饭。”胡炭点头应诺,秦苏和两个胡人也没意见。
当下在雪地中辨了方向,雷闳招呼众人,弃了马出发。众人都解下鞍囊,取了干粮杂物,一行人轻装上路。几匹马已经不能跑动,只能留在原地。看前面有几条干涸的河道,再过去便是山丘脚下,有一条小路从两山之间穿过,形成一道细细的峡谷,几人运起疾捷术向前跑去。两个胡人出身西域,因气候缘故,吐蕃以西并不适合栽种粮食,所以当地民众多以畜牧为生,他们对牲口的爱惜远甚中原人,翻越河道,又奔出百余丈之后,见几匹马还跟在远处慢慢跟随,心中极感不舍。
“走吧,它们死不了的。”雷闳注意到两个胡人的情状,便说道。
坎察和穆穆帖点头,坎察有些赧然:“雷师兄见笑了,我们,爱马,从小的。不过他们好了,天亮了就有人救他们,不用跟我们跑累,辛苦。”雷闳道:“嗯,这几匹都是跑路的好牲口,想来没人杀他们吃肉。”正说着话,头顶上又有飞禽掠空而过的声响,而且声息噪杂,想来不止一两只。这些眼探不是鹰隼便是雕鹫,雷闳一路上不知杀过多少了,它们被人用法术操控,眼中所见便是施术者所见,用来侦测敌人行踪最合适不过。雷闳此时正满腔不耐,再听此响,哪里还能忍得住杀机,怒火上冲,虎目一瞪,拔出拳头望空又张开惊雷箭。
“给我下来!”
光箭击出,大地骤明。隆隆的雷声向四方传荡,天空中传来飞禽的惊鸣,未已血雨纷飞,羽翎雪片般凋落,四头大隼“扑!扑!”的掉落下来,头颈肚腹稀烂,俱已毙命。
“不知死活的东西,没完没了!有本事再给我来几只,老子见多少杀多少!”雷闳朝几头飞禽的尸身大吐唾沫,恨恨的骂道。众人知道他的心情,也没再劝慰。
“走吧,一时半会没有人再盯着我们了。”挥了挥手,壮汉又向前蹿去,当先领路。余人纷纷跟上,到了山隘口,谨慎的细辨片刻,未察觉异常,雷闳便领着众人奔了进去,这峡谷其实并不长,四十余丈距离,蜿蜒穿行在两山底部,越往前越低,两面侧壁山高陡峭,结着枯藤,极难攀爬。出了峡谷,隘口之下却更直落下去,是一条下行山路,而且左盘右绕,甚是崎岖,众人着急赶去开封,也未理会许多,施展轻身术纵跃而行,且走且留意,往前跑了约有快十里路程,听见头顶又传来雕鸣,让雷闳又给杀了。一路默然疾行,翻过几个小坡,本以为能看到开阔地,不料往四周看远去,却尽是绝壁悬岩,道路更是渐行渐窄,两边山峰交夹一缝,成了头顶一线天的峡谷。胡炭跟秦苏咕哝了一句:“这地形可真不妙,若是有人在这里设伏,可是要瓮中捉鳖了。”秦苏嗔怪他说话不吉利,只是此地之恶果如小童所言,玉女峰弃弟也未免心怀隐忧。只是现下再愁悔却也晚了,队中诸人都是道路不熟,仓促间又怎能再找出一条康庄之路来。
再前行了约莫一刻来钟,道路始又觉空阔一些,看看前头又是一个山坳,两座乌黑的山峰,自腰相接,夹空处覆着白雪,反衬出乌黑天色来,远方不见山岭的暗影,不知道是不是重又回到平地,众人都满怀期望,欲待一鼓作气奔跑过去,出了关口好另找路径,哪知雷闳却抬手阻停了大家,“等等!”
“怎么了?”见汉子面显慎重,秦苏和胡炭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同时问道。
“这是什么怪味儿?”壮汉狐疑的嗅动鼻子。
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气味,似乎是艾草混了着其他香料的清香,还隐着一股说不明的难闻气息,雷闳恍惚间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气息极轻,若不是正当逆风,雷闳又嗅觉异于常人,只怕也难以发觉。
“怎么了雷叔叔?”胡炭又问。
“别急,好像有点不对。”雷闳低声答话,这一句话便让秦苏的心瞬间沉了下去。雷闳也拿不准这气味在哪里闻到过,只是潜心里却告诉他,这气息危险,前方似乎不太对劲。
把手护在耳廓上,支着耳朵细听,风声如咽,扫荡过平野的,被山坳阻回的,穿过岩石隙缝的,掠过枯枝的,或张狂或沉闷,或喑哑或尖锐,许多不同声息。可是渐渐的,风声里面,多了些细微的响动,像雪粒在白丘上翻动的声音,又像蚕虫吞食桑叶,沙沙沙,但却密集得多,未多时,那声音更丰富起来了,嗡嗡嗡,伏伏伏,更多的声响加入进来。等过小片刻,当那股庞杂的、纷乱、密集但却轻重有序的声响终于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形成一股浪潮,真切传入耳中的时候,雷闳不禁沉下了脸色。
是虫声!
难怪他觉得那股气味在哪里闻到过,那不正是昨日伏波桥那几个黑衣人点燃的驱虫药香!那股难闻的气息,正是虫豸聚堆时特有的臭气,只是昨夜间境况忙乱,他却没来得及细辨。
“该死!是罗门教!”雷闳恶狠狠的骂道,虎然挺身,目光利剑一般直刺向黑魆魆的前路。“这个王八蛋鬼教!怎么阴魂不散的,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几次三番设卡拦截,就是不死心!”
“罗门教!他们竟然又来了!”秦苏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把目光看向胡炭。(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