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说,人也好,妖也好,这一生最重要的,莫过于一个爱字。
爱自己,爱血脉,爱朋友,爱女人,爱江山。
可这一切爱的后面,对白云生来说,除了朋友他一无所有。
而如今,就连这最后的一点财富,也要被上天残忍地剥夺。
巫云山顶,雪白的山峦映照着湛蓝的天空。
两道光在五颜六色的业力中飞速穿梭,无情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一道五彩的光,一道黑色的光,两个黄魄境实力的年轻人,在一群中营位和大营位高手的围攻中,疯狂地杀戮着。
白云生疯狂吞噬着长生剑中的力量,根本不在乎身体能否撑住,可以撑多久。
项无间无尽地催动着体内的本源之气,丝毫不顾经脉和脏腑的崩溃,甚至伤亡。
刀枪剑影中,不停地有人倒下,惨叫声痛绝人寰。
因为各种关系,不停地有人从浮石跃下,加入到这场“屠妖”大战中。
虽然时过境迁,事已久远,但那些点点滴滴的仇恨却似乎从未远离。对于身在中原的他们而言,四荒的妖族本就是天生的敌人。
鲜血汇成溪流,淌过褐色的大地流入天池。
两道光仿佛两支擎天巨笔,在这张五彩的纸上挥毫泼墨,一舒丹青妙笔。
白发的白云生,黑发的项无间,两人像是两尊妖神,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只留下一个杀念,在敌人的围攻下,用两把神兵书写着波澜壮阔的史诗大战。
“天逆,黄泉的送葬!”
“上清轮回剑!”
在战况最焦灼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爆出了最后的绝招。
此刻,白鹭洲、闻去道、慕容武、公输威四位至强者并肩站在空中,提心吊胆地看着下面这场旷世大战。
他们知道分出胜负的时刻,已经到了。
慕容尘守着暮成雪和易风啸的尸体,被慕容武凝出的结界包裹着,漂浮在他们四人身边。
此时,风云女侠慕容尘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惊恐,没有绝望。
她的心早已麻木了。
这一连串的意外和打击已彻底摧毁了慕容尘并不坚强的心,她呆滞地望着下方异彩纷呈的战局。
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天地间的肃杀之气明显弱了许多。
白云生和项无间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强取外力,更是山穷水尽。
还活着的白青大喝一声命令道:“大家将业力聚在一起,不要分散!”
顿时,战场上的所有人都把业力传入了白青体内。
五彩的业力汇聚在一起,幻化成一个黑色的结界,挡在了众人上空。
两道黑色的剑光瞬然斩下。
一道宛如灭世的妖神。
一道像是君临的帝王。
灰暗的山,灰暗的水,灰暗的岛,在刹那间风雨飘摇。
白青身后数十名中营位顶峰高手痛痛快快地喷了一口血,手中的业力骤然暗淡。
云散光来,平静祥和的巫云山雪峰似乎对这场惊世之战毫不知情。
小小的湖心岛已经分裂成了十几片更小的岛屿,像一面摔碎的铜镜,碎片静静地漂浮在蓝色的天池中。
项无间失去气息的躯体从空中坠落,扑通一声掉进了湖中。
暗蓝色的慑天剑闪着电芒追随着主人飞入水中。
白青一方的百十人,有一半重伤昏迷,另一半也失去了再战之力。
“呼。呼。”
此刻的白青发髻凌乱,余惧未消地喘着长气。
他调动着残存不多的业力感应了一遍四周,确定没有白云生的气息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刚要坐下休整。
突然。
“轰!”一道黑光从天池冲出,掀起了十丈高的水浪。
白发黑瞳的白云生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长生剑饮血而赤,剑锋闪着冷冷的血光,仿佛一把地狱死神的镰刀。
“他居然还没死?!”
一种发自灵魂的恐惧顿时爬上了白青的心头。
“呼。”
血色闪光。
白云生的身影骤然不见,引得白青和身后人惊慌失措地张望。
此刻,他们身上已全无高手的风范,只有面对死亡时的恐慌。
没有丝毫的力量波动,那道血光仿佛妖魔睁开的瞳孔,惊扰了众生的美梦。
光灭。
白云生兀然出现在白青面前,吓得白老爷子胡须抖动,一个不稳,瘫坐在地。
“噗噗噗。”
白青身后的人像是被砍到的木桩,一个接着一个栽倒,砍下的人头滚落了一地。
白掌门颤抖的目光一点点移了下来,离他最近的那个头颅上,画的正是薛秋漓那张天香国色的脸。
一代薛家家主已经成了身首异处的女鬼。
白青瞬间吓得肝胆俱裂,慌乱地张着手,骨寒毛竖地恳求道:“不··不·要··杀我!”
此时,原本拥挤的浮石空出了些许地方。
那些没有出手的修行者,那些没有来的及出手的人,无不呆若木鸡,心生侥幸,似疯似傻,噤若寒蝉。
白云生却凝了凝目光,注视着魂飞魄散的白青,一言不发。
他冷漠的眼神中竟然露出了几分奇怪,似是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如此模样。
白云生晃了晃头,又看了几眼这个颤栗的老人,嘴角轻轻撅起,像一个孩童玩腻了手中的玩具,生气地举起拳头,就要砸烂玩具。
白青早已是惊弓之鸟,看见白云生举起长生剑,吓得屎尿齐出,哆哆嗦嗦道:
“不要…不要杀我……”
“住手!”
就在那无情的剑锋要斩下人头时,伴着一声没有情绪的叹息,一只手抓住了白云生的右臂。
风云寂静。
白鹭洲出现在失去了意识的白云生面前。
他看着白云生的满头白发,痛心道:“够了,云生,不要再杀人了。”
白云生皱了皱眉,混沌无知的黑瞳中露出了恼怒,仍旧一言不发,撅起的嘴抬得更高了。
他用力地晃了晃手,挣开白鹭洲的束缚。二话没说,竟举起长生剑朝白鹭洲刺了过去。
嗖。剑锋无处着力,刺了一空。
白鹭洲的身影接着出现在原地。
“哼!”
此时的白云生终于发出了一丝声音,接踵而至的却是连绵如雨的剑影。
两人一攻一守,你来我往,白鹭洲轻松地躲过了每一招致命的剑。
十三招过后,那只手再次牢牢抓住了白云生用剑的手臂,白鹭洲苍老的声音已几近更咽:
“云生,快醒过来,这不是你!”
这一次的话似乎有了作用。
只见白云生慢慢放下了剑,低下头,黑色的双瞳中有了一种痛苦的颜色。
他左手扶着脑袋不停地摇着头,脸上的五官深深地扭曲了起来。
就在这短暂的挣扎中。
突然。
三尺青锋化作一道虚影,瞬间刺进了白云生的胸口。
白鹭洲惊骇地盯着青色的剑刃,猛然回头,却看见白青手拿着剑柄,一脸阴笑。
“混账!你在干什么!”
白鹭洲勃然大怒,袖口一扫,将白青打飞出去。
接着,他立即抓住白云生的手腕,周身业力倾涌进他的身体,迅速为他疗伤。
可这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白鹭洲带着浓郁生气的业力,根本无法到达白云生的心脏。
有一面漆黑的屏障阻绝了一切。
白鹭洲万分焦虑又诧异地看着白云生。
而白云生已从刚刚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却依旧状若白鬼,面无人色。
忽然,白云生又动了。
长生剑闪电般绕过白鹭洲,刺向倒在地上挣扎的白青,方才他被白鹭洲那一掌震得险些死去。
“不要杀他!”
白鹭洲万火焚心地喊着,身影晃动,抢先一步挡在了白青身前。
白云生浑然不觉,剑锋一沉,无情的血光像一条毒蛇死死锁定了白青。
“师父救我!”
白青慌不择神地抓住白鹭洲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这一剑太快,太诡异。
即使白鹭洲用身体为墙,也来不及阻挡白云生的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白青忽然奋力坐起,掌心凝起一团绿光打在了白鹭洲后背。
须臾之间,长生剑刺穿了白青的心脏。
“额……”
低沉的呻吟声从人的喉咙中磨出。
但出声的却不是白青。
白鹭洲匪夷所思地看着一旁安然无事的白青。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保护了一辈子的徒弟,白家的家主,水云天的掌门,居然在最后暗算了他。
殷红的血淌在青白色的胡须辫子上。
白鹭洲的左胸口,赫然插着血红的长生剑锋。
方才那白青竟在最后一刻,对自己的师父使用了移花接木之术,将两个人的身体瞬间调换。
那一剑,深深地刺进了白鹭洲的心脏。
然而就在此刻,看着眼前这个重伤的老人,白云生浑然的双眼中忽然涌出了一股不知名的泪水,像一个孩童做错了事情,惹出了祸端,不知所措地哭了。
他松开长生剑,双膝跪在白鹭洲面前,用无神的瞳孔悲伤地看着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
白鹭洲清晰地感觉着自己的生机正在飞速被长生剑吞噬。
这一刻,他才明白,这股黑色的业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吃人。
他颤巍巍地吐着越来越冷的气,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白云生雪白的头发,一行老泪,纵横而下。
“小子……”
一声熟悉的呼唤传入白云生耳中,仿佛一道仲夏深夜的雨雷,劈开了低沉的云层。他体内那团被漆黑封闭的意识仿佛一个正在龟裂的蛋壳,里面有什么东西,迫切地想要跑出来。
“嗒嗒嗒。”
“嗒嗒嗒。”
雷声越来越急,裂痕越来越大。
白云生双手紧紧抱住头,无数撕心裂肺的疼痛排山倒海般涌来,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猛刺着他的头。
“啊!!”
白云生发出一声凄厉的鬼叫,在他黑暗意识的最深处,有一层东西破裂了,一束光照了进来,照亮了白云生的满面泪痕。
“老头,你会后悔的!”
“老头,你放开我!”
“爷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偷你的酒了……”
一个孩童的声音,一幅老人垂髫的画面。
老人头发花白,青白的胡子绑成辫子快拖到了地上,一个顽童在死缠烂打着老人的胡须。
老人一脸佯怒,又慈祥又溺爱地踹了小孩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道: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还敢偷喝老子的酒!”
小孩摸爬滚打着起来,一溜烟地跑进了一间茅屋,趴在窗户上,抱着酒坛子朝老人不停地扮鬼脸。
老人无奈地笑了笑,理了理被弄乱的胡须,转身坐在竹亭下,抱起酒坛痛饮几口,接着甩出鱼竿,静静地看着湖水中的荷花。
……
一幅幅,一面面。
那孩童慢慢地长大,老人的样子却一直没变。
此刻,白云生脸上喷涌的泪水已经湿透了胸前的衣衫。
那张一直没变的脸,不正是眼前的白鹭洲?
那个慢慢长大的少年,不正是他?
“爷爷……”
白云生用力枯哑地喊着,两只手抓住白鹭洲的大手,感受着老人渐渐冰凉的体温。
他仰着头,看着老人此刻无比熟悉的笑容,绝望地乞求道:“爷爷,爷爷,你不要走……”
白鹭洲强忍住眼泪,缓慢地点点头,万分和蔼道:
“小子,你长大了,爷爷很开心能再见你一面。不要伤心,爷爷不会怪你,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爷爷!”
“如果能让你放下杀心,我愿是你杀的,最后一人。”
白云生止不住眼泪的簌簌,拼命地摇着头,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白鹭洲强打了打所剩无几的精神,继续道:
“小子,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愿你走的那条,是对的。”
白鹭洲话说一半,气息骤然停顿,急喘了几口气,颤巍巍道:
“云生…前…路艰…险,你…要…多…加小心!”
白鹭洲重重地说完最后两个字。
紧接着,寂静的天池废墟中,一阵耀眼的绿光夺目而起,将白云生一淹而没,留下了它在人间最后的迹象。
白鹭洲耗尽最后的业力,用挪移之术将白云生送出了巫云山。
飞翔在空中的白云生,摇晃着一头白发,仿佛一团飘零的雪花,刚刚风干不久的眼泪再次喷薄而出。
他无助地伸着手,泪水随风飘落,沾湿了灰白的土地,卷起一个个灰白的水珠。
“爷爷!!!”
白云生的心从没有像此时这般,痛得灼热,痛得煎熬,痛得生不如死。
尸横遍野的废墟中,白鹭洲高大伟岸的身躯带着满足的欣慰,缓缓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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