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山道上,得得的马蹄声无比清晰,一步一步如踏在她心上。马背上,青年身姿如松,棱角分明的脸上,锐利的眼眸紧紧锁住她。
江苒转向他,无声地行了一个万福。
青年翻身下马,避开她的方向,不受她礼。
江苒垂下眼,默默退到一旁。
“蒙将军,”周耀没有注意到两人间的暗潮汹涌,笑着迎上去道,“今日不是休沐,将军怎么有空来落霞山?”
蒙冲道:“有些事务要处理,向营中请假了。”他看了下损坏的车轮,关切问,“这轮子一时半刻修不好。郭六小姐这样在太阳底下等,只怕不妥。我在附近不远有一处小宅子,不如几位到我那里暂时歇脚?”
周耀正自担心时间久了江苒会吃不消,闻言大喜,看向江苒征询道:“姑娘你看如何?”
江苒抬眸望向蒙冲。蒙冲却没有看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一派君子风范。
“姑娘……”鸣叶不安地叫了一声。她是见识过卢陵驿前那一场大戏的,自然知道蒙冲和江苒的关系只怕不简单,这下猝不及防和蒙冲打了个照面,她不由忐忑至极。
江苒心中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躲避也不是办法。蒙冲让他们去他的庄子必是打定了主意,要寻机单独和她会面,她正好趁此机会把话和他说明白。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蒙冲这才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道:“六小姐看上去脸色不好,可还走得动?若不介意的话,我这匹马还算温顺,让它驮六小姐过去吧。”
江苒没有拒绝。
她只是瞥了一眼,便已明白,蒙冲的情绪已经压抑到极致,只要一个小小的□□便要爆发。她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作出来。
她走到马边,正要踏上马镫。一双手忽然伸过来,牢牢扣住她纤腰,将她腾空抱起,侧放于马鞍上。
她猝不及防,差点失声惊呼,总算及时反应过来,强行忍住。蒙冲,他竟然……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耀和鸣叶都变了脸色,周围护卫纷纷低下头去。这举动实在放肆!
蒙冲却已神色自若地牵起缰绳道:“走吧。”仿佛他做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坦然自若的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鸣叶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吭声。郭六小姐是假的是绝不能揭破的秘密,连这些护卫都不清楚实情。蒙将军只要掌握这一点,就能把她们吃得死死的。
不管对方现在是出于什么目的没有马上揭穿,她们都已陷入绝对的被动,没了与他讨价还价的资本。
*
蒙冲的宅子果然不远,是一个三进的带园子的小宅院。
蒙冲牵马进了轿马厅,正要伸手将江苒抱下来,鸣叶快步上前,战战兢兢地道:“姑娘,我扶你下来吧。”
蒙冲冷笑一声,看向江苒,触到她隐含乞求的眼神。他微微一愣,手抬起又放下,默默退开一步。
江苒扶着鸣叶踩镫下马,蒙冲找来一个管事娘子让她带江苒去内宅休息。又给周耀等一干护卫安排好喝茶的地方,回身说还有些事要处理,转身告辞而去。
内宅中,管事娘子将江苒引进一间屋子告退。
江苒站在门口,望向屋内,心里一阵恍惚。
这里的格局和她在卢州的书房一模一样。有一整排的明亮的窗户,窗下放着宽大的竹木摇椅,铺着米色绣水仙花的漳绒垫子;摇椅旁是伸手可及的大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颜料画纸;书案对面则是不到一人高的书架,书架顶部放着应季的杜鹃盆花,香气浮动,花香满室。
她走过去,在摇椅上坐下,任和暖的阳光透过洞开的窗户照在身上。在卢州的岁月里,她曾在无数个午后躺在摇椅上,用一本书盖住眼睛,在暖洋洋的阳光沐浴下沉沉入睡。
熟悉得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这里你可还喜欢?”门口传来青年低沉的声音。
江苒循声望去,他在门口,高大的身形沉稳如山,逆光而站,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两人,只有鸣叶守在她身边。
蒙冲走进来,吩咐鸣叶道:“你去守在门口,谁也不得放入。”无形的威严自举手投足间散出,虽没有故作厉色,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违抗的气势。
鸣叶心头一跳,迟疑地看向江苒。江苒冲她点点头,鸣叶行了一礼,默默退到门外。
蒙冲“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鸣叶大急,却无计可施,更不敢召唤不明真相的护卫,在门口忐忑地等待着。
*
屋内静寂得可怕。
蒙冲一步一步走近江苒,身姿挺拔,步履坚定。浓黑的剑眉下,灼灼生光的虎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牵肠挂肚了一个月的小少女。
他个子很高,肩宽腰细,哪怕仅仅在走动,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蕴藏了无穷的力量与压迫感,气势惊人。
他在江苒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形挡住阳光,形成一片浓郁的阴影笼罩住她。
“苒苒,为什么不认我?”他低头俯视她,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下,终于控制不住愤怒和疑惑,发出铮然而质疑的声音。
江苒缓缓从摇椅上坐直身体,两手交握,迎向他的目光。
冷淡而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目光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高涨的怒火。这是她戒备而拒绝的姿势。
每一次,他对她气怒交加,她总是如此,而他对这般的她根本无计可施。
蒙冲骤然气馁,咬了咬牙,强行抑制住内心出离的愤怒,放低声音,一字字问道:“卢陵驿中,你为什么不认我?”
“当时的情况,我不能认你。”江苒避开他的目光,淡淡答道。她虽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但到底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是十一殿下胁迫了你?”蒙冲也不是傻子,立刻推断出大致的情况,“你从陈文旭那里逃出,恰好撞破他私自出京的事,他就挟持了你?”
江苒没有说话。
蒙冲握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我问他知不知道你在哪里,他竟然骗我!”
江苒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觉得蒙冲情绪不对,若是因为她的事让蒙冲对卫襄心有芥蒂就不好了。她想了想,为卫襄解释了一句道:“当时我落入他手,曾请求他不要累及无辜。”
蒙冲冷笑:“你也别以为我是傻的。以十一殿下的性子,岂是任人摆布的?他不过是不想让我找到你罢了。”
江苒哑然。卫襄确实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要说初相识那会儿她就能说动他,连她自己都不信。
蒙冲看了她一眼,只觉心火腾腾而起:“他劫持了你,你还帮他说话?苒苒,你莫不是看他年少俊美又位高权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他触到了对面少女猝然冰冷的目光。
“住口!”她眼圈微微泛红,单薄的身子因气愤而发抖,开口,一字一句地道,“蒙守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蒙冲牙齿咬得格格响,懊恼地空锤了下拳头。他怎么又犯同样的错误?从前就是这样,老是说话间就得罪了她,比不得陈文旭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她,又说这种戳她心窝子的话,他明知她不是这样的人。
“苒苒……对不起,”他气势一弱,语声中就带了几分委曲求全,“我什么都不问了,你跟我回去吧,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江苒沉默,心中一阵凄凉。
她和他,与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月前刚刚失散的小青梅,而对她而言,两人之间却是相隔了整整十年的时光。
十年,她为人妇,他另娶娇妻,他们形同陌路了十年,她再也找不回曾经的亲密无间。
她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他看着她毫无动摇的表情,心渐渐沉到底处:“你是一心想继续假冒郭六小姐了?你可知若是被人发现,你会落到什么下场?”
江苒垂下眼:“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蒙冲终于控制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怒火,“哗啦”一下将大书桌上的文房四宝统统扫到了地上,“他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要这样死心塌地地帮他?”
江苒凝眉看向一片狼藉的地面,心一抽一抽地疼痛着,蒙冲在她面前,一向是沉稳如山、宠辱不惊的模样,几曾见到过他这般暴跳如雷的模样?
上一次,还是在她十二岁那年,几人相约去放河灯,陈文旭悄悄藏了一盏精致漂亮的荷花灯,提前一天送给了她。他却在看到灯的一瞬间,生了好大一场气,将灯劈得稀巴烂。
他从那时起,就跟陈文旭百般不对付。
江苒幽幽道:“十一殿下救了我,否则我早就死在齐郡王的手下。而我先前假扮郭六时被人看到了模样,脱身不得。”
“那又如何?”蒙冲心中的火气越来越盛,怒道,“齐郡王要灭口也是因为他,他救你岂不是应该的?何况,他既敢让你假扮郭六,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凭什么他做的孽要你来承担后果?”
盛怒之下,他忽然逼近江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江苒吓了一跳,想要甩脱,蒙冲却抓得更用力了。
“守之!”她深深皱眉,声色俱厉。
蒙冲动作一顿,哀然道:“苒苒,你从来不叫我的字的。”
江苒愣住,望向身前青年熟悉的眉眼,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她从前总是叫他冲哥哥的,可是,整整十年,她只叫过他妹夫或守之,在漫长的时光蹉跎中,曾经的称呼早已淡忘,她再也叫不出口。
“守之,”她轻轻开口,任手腕处火辣辣地疼,并没有挣扎,声音变得温柔而舒缓,“你这么冲动暴躁可怎么是好?都不像是你了。”
她温柔的的声音是对他最好的抚慰,他满腔的怒火奇迹般地渐渐消退,深吸一口气,他几乎称得上心平静气地开口道:“苒苒,你休要固执,我送你回家。”
江苒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
若是他能在谢冕劫持她时,或是在胡家兄妹发现她前找到她该有多好,她不用拒绝他的好意,早就回到了家。可现在不行。
他浓眉一竖,又将发怒,江苒一只手忽然伸出,虚虚搭在他的手背上方,落下。
柔软而白皙的小手,罩在他粗糙的微褐色的手背上方,柔腻的指尖轻点他手背的肌肤,如儿时一般亲昵而自然。
蒙冲欲要爆发火气顿时冰消瓦解,他冷静下来,沉声问:“理由呢?”
“我答应了十一殿下,假扮郭六小姐三个月。守之,我不能食言而肥。“
蒙冲咬牙:“三个月?”
江苒点头。
蒙冲深深地凝视她:“这就是你的决定?”
她低低“嗯”了一声。
蒙冲望着她沉默许久,她的目光毫不退却。他脸上的肌肉剧烈跳动着,忽然开口道:“三个月后,我接你回去。”
“不必,”江苒摇头拒绝,心中酝酿许久的话终于艰难出口,“守之,你以后不必管我了。”
蒙冲脸色大变:“你是什么意思?”
江苒的目光迎向他,缓慢而清晰地开口道:“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