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雕花的隔扇照入花厅,在地面的青砖上留下斑驳的影。四周静悄悄地落针可闻。
陈莹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烟水绿色缠枝莲纹的家常褙子,头上戴着几朵珠花,显然连换件衣服打扮的工夫都没有就赶来了。
此时,她捏着帕子坐在座位上,眉头深锁,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见到江苒,立刻站起来,见过礼后,走到江苒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江苒面现讶色,陈莹莹竟要求悄悄地单独见卫襄一面。
陈莹莹退后一步,面现焦急:“有劳郭妹妹了。”
陈莹莹必定有极为紧急的事。
江苒不敢迟疑,召来鸣叶,示意陈莹莹再对鸣叶说一遍,让鸣叶去传信。
陈莹莹勉强笑了笑,谢过江苒,沉默下来。花厅内一时安静无比。
江苒暗暗诧异,什么事,竟叫素来长袖善舞的陈莹莹变作这般模样?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外面传来脚步声,鸣叶回来,向陈莹莹道:“陈姑娘,请跟我来,殿下在清风轩等你。”
江苒正要告退,鸣叶又向她行礼道:“姑娘,殿下请您陪同陈姑娘去,以免惹人疑窦。”
这倒是,陈莹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单独见卫襄确实太招眼。
江苒陪着陈莹莹去了清风轩。
清风轩修在园子里,温泉环绕,环境幽静。江苒来了庄子这么久,也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
廊下站着两个脸面陌生的护卫,见到她们恭敬而安静地施了一礼,放了江苒和陈莹莹进去,把鸣叶和陈莹莹随身带来的大丫鬟红珠拦在了外面。
屋内只卫襄一人,坐在上首的镂雕交椅上,白皙如玉的手端着甜白瓷的茶盏,正百无聊赖地撇着茶沫。
陈莹莹目不斜视地小步趋入,屈身行礼:“见过殿下。”
卫襄矜持地点了点头,如明珠美玉般的面容上表情淡漠,随意地道:“坐吧。”
江苒也随之无声地行了一礼,卫襄目光落在她身上,瞬间柔和起来,黑眸中蕴上一丝笑意:“你我之间,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快坐下来吧。”
江苒:“……”殿下,有外人在呢,您注意些行吗?
陈莹莹不敢抬头,找了一张下首的椅子,坐了小半张,眼睛的余光瞥到两人情状,心中不由大为震惊。
十一殿下根本就是毫不掩饰,可郭六是个哑女,陛下会同意?
卫襄等江苒也坐下,才问道:“说吧,什么事?”
陈莹莹回过神来,略略迟疑。
江苒明白过来,站起身欲要避开。
卫襄皱眉道:“你给我好好坐着,我的事你有什么听不得的。”
陈莹莹再也忍不住,偷偷瞥了江苒一眼。
江苒的脸上火辣辣的,这人实在是太……他绝对是故意的,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关系近到这地步了?她颇有些狼狈地站起,正想装作没听到卫襄的话退出。
陈莹莹何等伶俐的人,见状忙道:“郭妹妹,既然殿下这么说了,你就留下吧。”
江苒无奈,只得重新坐下。就听陈莹莹对卫襄道:“殿下,家父让我传话,禁卫军于副都统失踪了。”
什么?卫襄脸色骤变:“消息可真?”
陈莹莹道:“昨天一大早出门就失踪了,禁卫军的人还上于家找人了。于家找了一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说到这里,她脸色微红,声音低了下去,“于公子今日求到我父亲,父亲觉得此事不简单,怕让别人来惹人眼目,让我借着看郭小姐的名义上门一趟。”
卫襄沉吟:“我记得陈小姐和于家长子已经定亲了。”
陈莹莹脸蛋绯红,应了声“是”。
“你父亲怎么说?”
陈莹莹道:“父亲说,恐有人意在沛公。”
卫襄神色变了变,点点头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去查。”
陈莹莹起身,伏到地上盈盈而拜:“还请殿下费心。”
卫襄道:“起来吧。既是来见郭六的,你且先到她那里坐一坐。回去告诉你父亲,我心里有数。”
“是。”陈莹莹应了一声,听着卫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起身。再看向江苒时,目光已完全不同。
江苒倒没想到陈学士竟会把这么个女儿许配给武将之子,前世,她并没有听说过陈学士之女的婚嫁之事。不过,看陈莹莹的样子,对这桩亲事应该是满意的。
陈莹莹对她笑了笑,抱歉道:“郭妹妹,对不住,事出紧急,借了你的名头突然拜访,实在冒昧了。”
江苒淡淡一笑,摇摇头示意无妨。
也不知陈莹莹对里面的事知道多少,江苒心里完全清楚其中的厉害。
于先勇显然是卫褒卫襄兄弟插在赵王阵营中最重要的一颗钉子,前世,卫襄他们之所以能那么准确地掐对时机,将赵王拉下马,于先勇提供的情报的作用不可估量。
但反过来,他也掌握着卫襄阵营的核心机密。
现在,他失踪了,很有可能是落到了赵王手中,赵王只要能拿到他和卫襄兄弟勾结的证据,再把人证一摆,对卫褒卫襄的杀伤力可想而知。
江苒凝望着窗外绿荫环绕的温泉,不由有些恍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一世,如果卫褒卫襄的生命轨迹真的被人为改变了,那他们最后还能如前世一般称帝称王吗?
万一,形势急转而下,当真被赵王上位了呢?
江苒打了个寒噤:不会的,卫襄兄弟怎么看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何况,若真有天命,天命也该站在他们这一边才行。
另一边,陈莹莹显然也心事重重,勉强对江苒笑道:“郭妹妹,我们出去走走吧。”
江苒点点头,击掌召来鸣叶,由鸣叶服侍着披上厚厚的蜀锦镶貂绒斗篷,向外走去。
清风轩外,泉水潺潺,石阶通幽,一丛丛茶花生于路旁,开得正艳。秋日的寒凉在温泉蒸腾的热气中消失殆尽。
陈莹莹安静地走在江苒身旁,鸣叶和红珠远远地跟在后面。
“父亲一直不同意我和于公子的婚事,说是文武殊途,怕我嫁过去不习惯,会吃苦。”陈莹莹突兀地开了口。
江苒微怔,忍不住脚步顿了顿。
陈莹莹目光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幽幽而道:“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又高又壮,皮肤还黑,还整天像个锯嘴的葫芦般不会说话。我第一次见他时,想着,天下怎么有看上去这么可怕的人啊!
“可他力气真大!只用两只手轻轻一抱,就把倒下来拦住我们去路的大树抱开了。知道我们家轿夫受了伤,抬不得矫,还让我和她妹妹坐一辆马车,送我回家。”
江苒惊疑不定:陈莹莹是在告诉自己,她和于家大公子之间的事吗?
陈莹莹依旧没有看她,脸上渐渐染上红晕:“后来,于家派人上门求了三次亲,都被父亲拒绝了。最后一次,于大人带着他亲自上门,父亲却不过面子,答应会考虑,转头却打算把我嫁入季家。”
陈家和季家本就是姻亲,同气连枝,互相帮扶,陈莹莹嫁入季家确实会更为如鱼得水。可最后怎么会没成?
陈莹莹的眼眶突然红了,唇角却挂上了一丝甜蜜的笑意:“他知道了消息,跑过去也不知怎么把季公子折腾了一番,季公子当即就婉拒了婚事。他又跑到父亲面前,跪了一夜,父亲终于松了口。
“父亲说,他虽然粗鄙不文,可不失为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儿,愿为我做到这地步,也不算辱没了我。”
江苒听得几乎呆住,她从没想到,陈学士竟如此开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竟也能因小儿女的两情相悦而成全一对佳偶。
“郭妹妹,”陈莹莹看向她,柔声道,“于大人出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说话难免冒昧,可我只想你知道,无论什么事只要有心,努力去做,就有成功的希望,不要随便放弃。”
江苒惊讶地看向她,陈莹莹是看出了什么吗?
陈莹莹已向她告辞:“父亲还在等我回音,我就不久留了。”
*
等送走了陈莹莹,郭朴让人传话,请她去一趟。
郭朴这孩子素来独立自主,诸事井井有条,从不需她操心,请她去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江苒估摸着时辰,他们应该下课了,就直接让鸣叶带路,去了他住的院子。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进院门就看到两株高大的梧桐,满地落叶,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正不紧不慢地扫着地。
见她进来,小丫头呆呆地看了一眼,一眼看到了跟在江苒身后的鸣叶,惊道:“鸣叶姐姐!”
鸣叶含笑道:“还不见过六姑娘,再进去通报一声。”
“六,六姑娘?”小丫头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行了一礼,苕帚也不要了,随手一扔,飞也似地跑进去通报了。
鸣叶皱眉:“怎么这么莽撞?”
不一会儿,郭朴快步迎了出来,见到江苒,露出笑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六姐姐,请里面坐。”
两人到小花厅分宾主坐下,郭朴的贴身大丫鬟墨烟奉上茶。
郭朴端起茶盏,一脸迟疑的模样。
江苒大奇:郭朴还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