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绝打小就不大喜欢去水深的地方,何况是要长时间地泡在深水里。
她原也奇怪过,说自己是旱鸭子吧,小时候凫水时,被村里年长一些的孩童一教就会,说不是吧,那深一点儿的地方半点不想去,倒不是害怕,只是莫名的排斥。
不过人活脸树活皮,为不叫旁人小看,她没少难为自己,如今知晓本源主火之后,也算是释怀了。
水火难相融,这是打根儿起就与自己犯冲的,况且之前在神域,神帝每每降下责罚时,也总是以水刑为主,美其名曰为助她拔除软肋。
软肋是没少拔,但该厌恶还是得厌恶,将神帝腹诽一番,苏清绝一路向下,到了灵傀所在的地方,接过它手中的纸人揣入怀中。
能一息散了纸人身上的灵力,泥沙底下应是埋了什么东西。
她未贸然行进,将神力渡入灵傀的体内,借它之力朝江底游去,很快就感觉到了金郁琉说的异常。
灵傀神力充沛,并没有像纸人一样在须臾一瞬间失去了灵力,而是正以飞快的速度流逝。
风雪楼的人布下的阵法尚不完备,启用不了也就没有任何威胁,加之此地是五地阵法所在最远的一处,前行时均无异常,偏生到了这儿就有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要么是有人刻意为之,要么是此地阵法已经成了。
苏清绝思量一二,收了灵傀,亲身前往,方一落脚在泥沙上,便觉一股牵引之力自脚下传来,其力道之弱几欲不察。
果然,此一时,彼一时,在压倒性的神力面前,这些已经不足为惧。
说来在阆苑城的时候,她与宋南辞皆以为本源之体在对方手中,自知晓不在,此人应是会有一番动作。
当年谋划用血阵从本源内剥离心火一事只有他与思无邪,以思无邪那时受神火所累的境况怕是没有余力亲自做这些事,能亲力亲为的必定是他。
可就是如此,本源之体却不见了,能推及的除了思无邪给的血阵,便是幽萤的未雨绸缪。
原想着他会直接找上倾九渊,事情却总是难以如预料的那般顺利进行下去。
不过无妨,见招拆招就是。
她蹲下身子,将手抵在柔软的泥沙。
布阵法施咒术素来不是自己擅长之事,可若说破阵与解咒的功夫还是过得去的,特别是眼下这种毫无威胁的阵法,只要顺着由其产生的牵引之力追踪下去,何愁找不到阵眼中心的灵介?
神力如丝如缕,缠着那股牵引之力朝泥沙深处流去,越至里,虬结的力道越大,离阵眼就越近。
不一会儿,脚下牵引的力道消失了,神力裹挟着灵介破开泥沙,飞到眼前。
那是一块碧绿色的玉牌,苏清绝仔细看了看,没有瞧出什么门道,便收进了乾坤袋里。
为防有所遗漏,正欲再探查一番,忽而神识所覆之地五道银龙分水拨浪,疾驰而来,引得周身的江水徐徐起伏。
她恍若不察,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待近了,卷在银龙中心若隐若现的人影行动不一,有执剑刺向自己后心的,有指尖捏诀御灵器的,有起势开阵的,亦有没有动作的。
看得出几人惯以配合,修为也不是之前遇到的风雪楼一流。
仙道尊者,难怪能伤青渊至此,他能拼死逃脱着实不易。
为了不叫金郁琉受此要挟吗?
苏清绝记得他与云开影信誓旦旦的承诺,如今也不再否认这份师徒情谊。
利器及身间,她站起身来,朝五人看去的同时,几豆红光乍然在水中一闪而逝,攻来的五人动作蓦地一滞,身子僵在水中不动弹了。
修士身具灵珠与神魂,宋南辞手下的傀人却是不同,阆苑城所见,那些木头人身的东西身有灵珠,没有神魂,通过灵识印记可直接为他驱使。
为制住五人,苏清绝直接毁去了他们的灵珠,后借神火寻其身上的灵识印记。
忽余光瞥见一抹浅淡的红在水中晕染开来,她止了动作,定眼一看,只见一人嘴里漂出缕缕鲜红的血色!
灵傀不会流血除非是人。
前有姜玉清的影卫,难保这些人不会是受制于宋南辞的真人。
她眉头微颦,朝余下四人看去,待落至一人身上时,身形顿时动了。
一行五人,只有一个不流血的,必是灵傀无疑!
近了身,苏清绝揪着他的衣衫,一把拉到身前,携了神识的神火正快速朝灵傀的眉宇掠去。
“你若再经灵识印记倒追我的行踪,我便断他一条手臂。”
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水里响起,苏清绝闻言,当即停了手。
自己并非一人来此,水下有埋伏,水上自然也是,这个他不言而喻。
给几人留下的神印能在有性命之危时护他们一命,可对于金郁琉,不亲眼瞧瞧总是放心不下,她神识一动,借神印一窥。
果不其然,一女子正双手捧着他的脸,其话音让人的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八花九裂针曾是九裂门的绝学,自被宋南辞与蛇族联手灭掉后就已失传,他不会不知道。
前有苍山派,后有九裂门,将十三门派的旧怨翻出来,怎不是往那人心口上扎?
她分出去一道灵傀,随即设下结界,去了结界内的江水,将人丢至一边:“你想做什么?”
灵傀被一息爆发的高热蒸得皲裂开来,毫无生气地倒在结界里,声音却未受半点影响。
“你可是已经找到了本源之体?”
他不答反问,声音依旧,苏清绝自知此人一直觊觎神力,能问出这话必是有所察觉,压下火气,挑衅一笑,道:“不错。”
此话一出,远在数里开外的宋南辞睁开了眼,对屋中阖着眼,悠闲饮酒的女子道:“她已寻得本源之体,你那儿可有得手?”
女子饮酒的动作倏尔一顿,径自将手中的酒杯捏碎了:“你说什么?”
若非亲眼所见,宋南辞自不会轻易相信那人所言,毕竟距离阆苑城一事过去不久,而此番筹谋再次因她出现纰漏,心中怒火渐起,声音冰冷至极。
“那人一举破除阵法、制住五人,且四人的血更是对她不起作用。”
布下阵法不过是为削弱她的神力,此行的关键在那四人,因乃姜氏血脉,两人欲以血阵为困,她既能不受其扰,此事便不会有假。
女子一甩手中的酒水与碎瓷,抬手捏诀,片刻后,收势道:“已经制住那人,可为何如此?她不是说本源之体不在自己身上?”
人已经被制,宋南辞心下有了计较,声音淡淡道:“我亦奇怪。”
说罢,再次闭起了眼。
女子一直未曾睁开双目,却像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一般,没有再出言。
江底,苏清绝等了一等,未得到回应,灵傀也被阻了去路,只能通过神印观其一二,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她蹲下身去提起皲裂的木头人身一阵摇晃:“说话!快说话!怎么不说话,可是哑巴了?你若……”
“若什么?”
苏清绝一顿,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目光森森:“你若伤了他,我必抽你神魂日日灼烧,将你肉身大卸八块丢去喂鱼。”
宋南辞听了不恼不怒道:“你如何找到本源之体的?”
事关金郁琉,苏清绝当然不会如实相告,只道:“本源之体原就封印在我的身体里,还要多谢你在阆苑城中的步步紧逼,叫我冲破封印,记起前世,重获躯壳。”
说罢,话语一顿,复又转而道,“宋南辞,我乃神域神帝座下,神域有七十二境,此境本该于万年前泯灭于寰宇之中,却因其神主垂怜,与境内神民一起用神骨血肉铺就这一方天地,适才有了后世的万年光景。
此方天地之间,万物生灵都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是以留下商氏一族,为后世指引前路,三族分境而立也是为完成他们的夙愿。
你若执意听信谗言,逆了天道,介时此境不复存在,你就是断了万物生灵生路的罪魁祸首!”
之前身躯受限,敌人又在暗处,她的每一步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如今重获躯壳,也得知此人还存有为人族之心,便想找寻时机提及过往,离间他与背后之人,眼下正是时候。
宋南辞似是又离开了,无人说话,结界内再次安静起来,苏清绝也未着急出声,留神它处,见金郁琉已经站起身来,心下微松,暗自助他破起结界来。
当年鸿都一乱,幽萤将仅剩的两根神骨随神元两分给了两人,之后在小荒山一战中失了一根,他的躯壳便是由另一根神骨经重塑而来。
因神骨已是二次炼化,成功转世不易,神力也所剩无几,躯体更是比之寻常修士要羸弱一些。
自己不是没想过留下一道分身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却以尚有余力保全自身拒绝了,只一句信与不信,就叫人无法强行为之,只能依了他。
而今次一事,可见还是得强硬一些才好。
这方神识几分,被抓在手里的宋南辞却因其一番话惊诧不已,思绪混乱。
平复一阵后,出声道:“火神大荒,大荒经所述是你?你……是此境神主?”
大荒经,苏清绝回去青砚门后,曾借闲暇的时候找来看过,书上记载有真有假,就像眼下这一问。
宋南辞活了千年之久,背后之人应是向他提及过当年之事,至于话中真意,从他有弑神的念头便能看出。
而当深信不疑之事出现偏差,疑心也就此而生,这正是自己喜闻乐见的地方。
“我是大荒,却非此境神主,此境原是四明之境,它的神主乃木神幽萤,万年前魔神出世,觊觎此境,幽萤与其大战一场力竭,后欲借阵法封印,不想阵法不敌,便与神民一起用自身封印,回归天地,之所以如此记载,是因他将其托付给了我。”
“信口雌黄,神域七十二境,为何独独此境被魔神觊觎?这非明是尔等为封印魔神所开辟的禁锢之地,在利用完后便弃如敝履,何曾顾及过境内生灵?
而你等借行济世之举欲行颠覆之实,好再回神域更是可憎。
神域不仁,诸神不仁,何以主宰天地?何以高高在上?终有一日,那些不甘被左右命数的人会捅破这天,会踏平整个神域,会将尔等踩在脚下一尝被玩弄股掌的滋味!”
他的声音忽而饱含愤怒与怨怼,似是这些话在心底积攒已久,而今终得宣泄一般,尤其是最后的几句,让苏清绝震撼得无以复加。
她默然几息,道:“如你所言,我罔顾境内生灵,欲颠覆此境,可以我如今的能耐,想毁这一境再上神域不过动动手的事,为何不行此举?
宋南辞,灭境从来不是难事,难在如何护佑它延续下去,你且好好掂量掂量我今日所说的话。”
说罢,松了禁锢他的手,撤去结界,带着四人朝江面而去。
无结界阻隔,傀人随着涌来的江水起伏一阵,而后落于泥沙之上,再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