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焕颇有些意外。
自打去年冬天相识至今,叶连翘在他面前,始终保持着客套疏远的态度,无论何时都是含笑有礼,这还是头一回,他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悦的味道。
是嫌他问得多了,还是……
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多嘴了罢?叶姑娘别往心里去,我并无旁的意思,只不过是恰巧瞧见了,便好奇多问一句。那位卫都头,素来在这城中很受百姓尊敬,我亦常有耳闻,有心结交,只是觅不到合适机会……”
结交?逗!
第一,说什么卫策在清南县受老百姓尊敬?那家伙明明就是凭着一张黑面神的脸在城里横行无忌,动不动就唬得人半死,大伙儿怕他都还来不及——怕和尊敬,这俩该当不是一回事吧?
第二,您苏四公子一个名门望族的少爷,好端端的,结交个捕快作甚?想跟他学怎么杀人玩儿啊?这不瞎胡闹呢吗?这话说出口,您自个儿能信?
叶连翘在肚子里胡乱一通腹诽,却也不想在这话题上与他没完没了地纠缠,抿唇笑笑糊弄过去,便问道:“四公子找我还有别的事?”
“是。”
苏时焕点一下头,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桌旁落了座:“有两件事。”
“您说吧。”
叶连翘正色道,猜测他的话只怕不是三两句就能说完的,便回头让元冬还是端茶来,一面含笑问道。
“是这样。”
苏时焕拿手摆弄桌上的几样小物件儿,不紧不慢道:“最近这三五载,每逢除夕。我都是在清南县独个儿过的,今年家中长辈早早儿地来了信,盼我此番去府城同家人团聚,故此,腊月二十二与松年堂众人吃过年饭后,我便启程往府城去。许久不见亲眷,总应带些礼。思前想后。还是要劳烦姑娘。”
叶连翘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打断他,只轻点了一下头。
“姑娘晓得。家母对你那养颜护肤的本领一直赞不绝口,自从同你见过之后,如今她用的也全都是你制出来的护肤品,除此之外。即便是从京城带回来的贵价货,她也懒怠看一眼。平日里更是没少在其他亲戚面前夸耀,惹人艳羡。所以此番我便想带些姑娘亲手制的美容物,送给府城家中的婶子嫂嫂们。我知松年堂这几个月十分繁忙,且今日一见——”
他一边说。一边朝叶连翘脸上张了张:“姑娘的脸色亦不大好看,仿佛十分疲乏,再添上我这桩事。难免又耽搁你时间。此事不勉强,姑娘若觉得有余力。肯接下我这桩麻烦,我自会格外付姑娘工钱,不会叫你吃亏。”
“您客气了。那些护肤品我都是做熟的,也并不非常麻烦,您开了口,我自然没二话。”
叶连翘很痛快地应了下来。
反正你是要给工钱的嘛,本姑娘就当额外赚一笔外快咯!与每日里的奔波和忙活家事相比,制作各种美容物品,于她而言就是消遣,有什么可不答应的?
不过……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个人说她脸色不好看了,不至于吧?
她稍稍偏过头,偷偷瞄了一眼搁在窗边案几上的镜子,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笑着对苏时焕道:“您说要给家里人送些美容物,我不知您家里亲人的容貌、肌肤情况如何,便只拣些普通人都能用得的物事如何?既是送礼,当然东西越全越好,这样吧,眼下我便把单子开好,趁着您在这儿,瞧过没问题之后,这两日便张罗齐全。”
“如此甚好。”
苏时焕很是满意,温和地勾唇一笑。
叶连翘也不耽搁,立刻就让平安取了纸笔来。
“头上用的便是那绿云油,除了七白膏以外,再配一样玉容膏;紫草润肌膏身上和手上都能用,此外,您若觉得合适,那当归饮子和青娥丸也各来两樽如何?”
她说着便飞快在纸上记下,没忘了替自己开脱:“我打小儿没好好学写字,让您笑话了。”
一抬头却见苏时焕含笑望着她。
“您看我做什么?”她赶忙把那张纸递了去,“如此安排您觉得还行吗?若是不妥我再改。”
“很合适,便依姑娘所言,替我备下五份罢。”
苏时焕忙摇了摇头:“我是在想,姑娘当真帮了我大忙,替我省却不少功夫,否则若由着我自个儿思忖,还不知得琢磨多久,头发只怕都要揪掉大半。”
这话一点也不好笑,然叶连翘还是配合地呵呵了两声:“您既说好,那就按着这个来了,种类虽不少,好在大多数松年堂里都有现成的,并不花我许多时间——您方才说有两件事是吧?还有一件是什么?”
听她问起这个,苏时焕方才将面上笑容收敛两分,端起桌上茶碗呷了一口:“嗯,另一件事……听姜掌柜说,前些日子,叶姑娘与那李献李郎中起了口角?”
叶连翘一愕。
姜掌柜会把这事告诉苏时焕,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人家是这松年堂的正经东家,做掌柜的,原该事无巨细一一汇报,她只是觉得奇怪,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时日,又没再出纰漏,苏时焕并不是那起喜欢事后追究的人,为何突然问起?
“原来那个胖子叫李献吗?”
她只管在脑子里纳闷,一个没留神,脱口而出。
苏时焕险的喷出茶水来,忙别过头去清了清喉咙,然后低笑道:“那个……胖子?李郎中师从名家,在清南县也是有名有姓的,怎么到了姑娘嘴里,就只是个‘胖子’?”
“我没有不尊重他的意思。”
叶连翘自悔失言,忙摆了摆手,正色道:“但我之前真的不认识他,至于‘胖子’二字……”
是曹纪灵这样叫。她才顺嘴学了来的,可怪不得她!
她干脆将这一层避过不谈,坦然道:“我的确与那李郎中起了争执,不过,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之后再未曾见过,莫非是……”
苏时焕抬头宽慰似的看了看她:“这件事本不想告诉姑娘。因为说到底与你无关。但我考虑再三,认为还是该让你知晓。那李郎中小气刁钻,只因是汤老先生的高徒。在清南县的医者当中却甚有威望,说其他医馆、郎中唯他马首是瞻,只怕也不为过。若我估计没错,上回你令他下不来台。他便心里生了恼恨,所以……”
“可我那之后的确没再见过那姓李的呀!”
叶连翘听得愈加莫名:“而且。您刚才既同姜掌柜谈过,应当也清楚,这段日子,那美容护肤的买卖并未受半点影响……”
“你那行当。他自然插不上手,但叶姑娘莫要忘了,还有个东西却是非仰仗城中各位郎中不可。”
苏时焕不知是何意味地轻笑一声。
“……您所指。便是那治脓耳的棉丸子吧?”
叶连翘也不傻,经他这一提醒。立刻明白过来。
之前曹师傅和姜掌柜就同她说过,成药这种东西,若无有郎中肯用、肯开给病人们,就算再好也是白搭。也正是因为如此,将那药方从叶连翘手中买来之后,姜掌柜便没少往城中的各大医馆跑,说白了就是想尽快让清南县的郎中们晓得这东西不错,往后才能尽快地赚钱。
“那李郎中发了话,让城里郎中们皆不得将那棉丸子开进药方之中,他无法明刀明枪地与松年堂撕破脸,做点小动作却还不在话下。”
苏时焕也没瞒她,接着道:“听姜掌柜说,最近这一个多月,那棉丸子硬是再没卖出去一丸,想来便是那李郎中的话起了效果了。”
叶连翘听得呆了。
她还以为这事儿早就过去,却不料,那姓李的胖子居然在背地里搞了那么多小动作?
真是够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难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然很可笑,如今还在背地里搞那等见不得人的伎俩,他也不嫌寒碜?
“这事姜掌柜没同我说过,我真是半点不知。”
她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不情不愿道:“那么您的意思,是要我去同那李郎中赔不是吗?”
本来就是啊,若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又何必把这事同她说得那样明白?
耽误人家赚钱了哎,只怕就算再不愿意,也得走一趟了吧?
“赔不是?”
孰料那苏时焕竟是笑出声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姑娘那日与李郎中是因何争执,早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掌柜,在我听来,姑娘并未有半点错处,为何要去赔不是?”
叶连翘彻底被他给弄糊涂了:“那您……”
“我之所以说此事与姑娘没关系,便是因为当初松年堂已用五十两银的价格将那治脓耳的方子买了来,我虽不算富裕,但这区区五十两,我还赔得起,不会因为这点子事,便让姑娘去与向李献道那莫须有的歉——但此事总要有个了结。”
苏时焕朝她脸上徐徐一扫:“李献心胸狭窄,未免他以后再生事,我希望叶姑娘你随我一同与他见上一面,把这事儿彻底说清,也省得他以后再找你的麻烦。说来,那汤老先生与我还有些交情,碰巧过完年之后我同他有约,姑娘若愿意,便是那时吧,如何?”
“啊?”
叶连翘瞪圆了眼。
苏家是清南县的大户,产业甚多,松年堂只是其中之一。治脓耳的棉丸子而已,即便是赔了,她也相信苏时焕的确不会往心里去,今日有此提议,倒像是真正在替她着想。
只不过……为了解决她与那李胖子之间的小龃龉,竟将人家德高望重的师父都搬了出来——
苏时焕此番卖给她的这个人情,会不会太大了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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