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叶冬葵的面,叶连翘并未吐露太多,怕他这莽撞人当即冲回去同秦氏说理,便暂且含笑将那些晒干的玉簪花收进房中,然后手脚麻利地在楼下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他住。
万氏喜欢热闹,从前在家,成日同卫策那个闷葫芦大眼瞪小眼,拢共说不上两句话,心头早憋得发慌,这一向便没少拉着叶连翘絮叨。今日见叶冬葵来了,便更加欢喜,兴致盎然地与他坐在桌边闲聊,将叶家近况、月霞村情形一一问了个遍,还百般留他多住几日,让他莫要急着回去。
这天的晚饭桌上,自是丰盛非常。
家中有个要靠脑子和力气挣钱的人,平日里饭食就不差,今日有客,万氏便更是使出通身的本领,什么荷叶粉蒸肉、酥鲫鱼、豆腐芋羹……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又特地跑出去买了一坛酒,敲开泥头,酒香与菜肴香互相交缠,登时就让人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酉时中,天色暗了,卫策从衙门里归来,瞧见叶冬葵,自然也高兴,四人在桌边就坐,不过说些家常话,一餐饭,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是了,我倒差点忘了。”
万氏笑眯眯给叶冬葵搛了一块鲫鱼肉,偏头问道:“亲家母该是快生了?这一向我没往月霞村去,也不知她情形如何,可一切都好?”
提到秦氏,叶冬葵总有点别扭,闷闷一点头:“是,听我媳妇说,当是在九月里——秦姨事事都好,我爹怕她劳累。每隔几天,总不忘了给她诊一回脉,一干事都不要她来做,成天只在家养着,我瞧她仿佛长了些肉。脸色也甚好。”
说到这个,他便想起一事,回身对叶连翘道:“对了,今早我出门之前,秦姨还吩咐了我一句,说是想预先置办些小娃子的玩意儿。府城里做买卖的人多。东西也齐全,甚么拨浪鼓、小虎头帽之类的都要。明日你若得空,陪我去街上走一遭?我一个男人家,不怎么会挑东西,免得买了回去她不满意。”
还买?买个鬼!
叶连翘心里着实愤愤。闻言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下一撇,没有立即应声。
她这小动作,却被卫策正正瞧在眼里,也没当场发问,只暗地里在桌下碰了碰她膝盖。
叶连翘这才不情不愿地冲叶冬葵点了一下头:“行,明天我陪你去。”
万氏不知其中关节,听了这话,立时朝叶连翘肩上一拍。乐呵呵道:“连翘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只怕去了也是白搭。明日我也同你们一路,好替你们出出主意——这小孩子用的东西。可不能马虎的!”
话音落下,却没人搭腔。
卫策倒罢了,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可为何叶连翘兄妹俩也是蔫蔫儿的?
“怎地了?”
她有些愕然,往叶连翘脸上张了张:“敢是你们两兄妹不愿我跟着?”
“不是。”
叶连翘赶忙摇摇头:“只是买两样东西而已,天气这么热。日头又毒,娘你何苦受累?”
“我偏是喜欢跟你们这些后生凑趣!”
万氏释然。眨眼一笑:“还不许我也去瞧瞧吗?倘若看上喜欢的,我便趁早买下。保不齐哪天,咱家也能用得上了!”
这话里的意思,叶连翘自然听得明白,只是这会子,暂且没工夫想那个,于是只垂下眼皮笑了笑,三言两语,将话题岔了开去。
一时饭毕,叶连翘同万氏两个收拾碗筷,卫策却被叶冬葵拽去了院子里纳凉,就着两杯荷叶山楂茶,一来醒酒,二来,也是许久未见,憋了一肚子话想跟他说。
叶连翘陪着在院儿里坐了一会儿,便自己先上了楼,估摸着卫策该是很快就会回来,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万氏早已睡下,外头小街上几乎无人行走,一片静谧。
卫策与叶冬葵聊了个够本,上楼回到房中,一推门,却见叶连翘正在关窗。
天气热,她身上只有一件睡觉时穿的衫子,探长了胳膊,便露出一截白腻腻的腰脊。他不由得勾一勾唇角,正想抬脚凑过去,不经意间眼梢一溜,就看见桌上搁着一个打开的布包,露出里面干沙沙的白色花朵。
本来还不觉得,这一看之下,他立马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幽幽的甜香味。
卫策顿时就懂了,不再急着上前,习惯性地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沉声道:“原来你在生气。”
叶连翘憋了一肚子火儿,正等着他回来呢,应声转过头,刚要开口,猛然见他脸上似有几分疲色,不由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快步走到他跟前:“你很累?这几日衙门里仍旧忙?”
既这样,那你方才还同叶冬葵在院子里说什么说啊!
“左右不过是那些事罢了。”
卫策微微一笑,勾住她肩膀,将她带到桌边坐下:“前些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城里不太平吗?最近又出现一伙盗贼,胆子忒大,你猜怎么着?他们竟连赌坊那等恶人窝也敢偷!这两天我正忙着这事,现下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叶连翘有点担心起来,自己那点糟心事,立时变得微不足道,扯扯他袖口:“那……要是到了比限之日,仍旧找不到线索,你会不会……又挨板子?”
一年前的事,她可还记着呢,彼时卫策便是因县太爷口中的“办事不力”吃了板子,唬得万氏六神无主,着急忙慌地把叶谦请去医治。那时候轮不到她来操心,可现在……
“无妨。”
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卫策便摸了摸她脑门:“程太守为人体恤,况且,即便真挨板子,如今也轻易轮不到我,你只管放心,还是与我说说你的事,你……”
“不说了。”
不等他说完,叶连翘便使劲摇了摇头:“原本是攒了一肚子牢骚要和你唠叨的,这会子,我却觉得没那个必要。这点小事,我还能处理不来吗?你要是不怕我胡来,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先坐会儿,我去烧热水来你好洗澡。”
说罢,立刻开门轻手轻脚去了楼下。
卫策在桌边坐了片刻,唇边浮出一抹清淡笑容。
小姑娘晓得心疼他,唔,这是好事。
那么,即便她胡来,横竖他给撑腰就是了。
……
隔天一早,趁着阳光还不那么灼烈,叶连翘和叶冬葵便与万氏一块儿上了街,逛了整整一个上午,总算将秦氏要的那些小娃娃的东西置办齐全。
一路上,不管买什么东西,万氏都抢着掏钱袋,死活不许叶冬葵付钱,满口称两姓人做了亲家,原本就该多走动,现下他们不在清南县,许多事帮不上忙,便唯有买些东西,算作是一点小心意。
这也正是叶连翘不愿万氏跟来的原因。
倒不是心疼钱,只不过,凭什么她要让秦氏称心?
万氏执意如此,她又不好总拦着,回到家之后,将物事归置妥当,她便把那一包干玉簪花原封不动地又捧到叶冬葵面前。
“你这是干嘛?”
叶冬葵很是愕然,楞乎乎挠了挠后脑勺:“专程给你带来的花,怎么,我瞧你这意思,是要让我再带回去?我说你……昨日我便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到底啥事?”
当着他的面,叶连翘自然不会说实话,只含笑道:“没别的原因,这花儿香味着实好闻,昨晚我便没忍住,拿来试着制了一种面脂。可谁想到,花瓣刚调进膏子里,与别的药材混在一处,气味顿时就有点不对头,怪怪的,别说往脸上抹了,压根儿凑近了闻一闻都让人难受。这花儿只怕不适合用来给面脂膏子添香,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这话多少有些牵强,叶冬葵心下犹疑,却又挑不出什么错儿,盯着她看了半晌,一摊手:“那现在怎么办?让我再带回去?”
“嗯,对不住啊哥,让你白跑一趟。”
叶连翘笑嘻嘻道:“这花儿在我这里也是白搁着,反而糟践了东西,虽然不适合用来制面脂,但药铺子里,却少不了他。”
顿了顿,她一字一句道:“哥你帮我给秦姨带个话,就说这花我用不上了,往后那花田里出产的各种花儿,也不必再给我送,横竖这府城里什么都买的着,省得再让你们麻烦。这玉簪花,当初选的是最好的花苗,送去城里药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让秦姨千万别卖便宜了。”
“干啥带话给她?”
叶冬葵愈加莫名:“她现下什么都不管,都是我媳妇在张罗,你……”
“总之你就这样告诉她就行,记住了?”
叶连翘不容他质疑,又强调了一句。
秦氏是个聪明人,叶冬葵把花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她瞧见了,心里也就该有数了。
虽说好像不够解气,但还能怎么样呢?
叶连翘是真想把花儿直接摔到秦氏脸上,可那未免太不现实,又或者,跳起脚来不管不顾地混闹?那是个大肚婆哎,万一肚子里揣着的那位有个好歹,算谁的?
所以目前,叶连翘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小小地膈应她一下,说起来,倒真想看看她在瞧见这些花儿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脸色。
叶冬葵一头雾水,嘟嘟囔囔地把花儿收了起来,还想再问她两句,却听得院子里传来万氏的呼喊声。
“连翘,出来,有人找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