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到来了,旭日依旧如同过往那样为这片大地洒下大量的光和热。
只不过与晋阳那热闹的清晨相比,阳夏城就显得冷清了许多,哪怕依然还能看到一些往来的商旅和外出劳作的百姓,但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脚步都显得有些沉重,对于他们而言活着或许仅仅只是一种机械性的麻木,而非什么更有意义或者说更值得回味的东西。
这个城市虽然依旧还在运转,只是与甚至是半年前相比,这里的状况都糟糕的让人瞠目结舌。
李狗蛋是这座城市众多城卫军中的一员,但又是有些不那么普通的一员。
说他不普通并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听起来有些有趣的名字,事实上他拥有着李克这样的大名,只不过因为他的小名实在是太有特点,故而大家反而更习惯称呼他的小名而渐渐有忘记他大名的趋势——哪怕他曾经再三强调过,但现在却早就已经无力反驳。
他真正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城防军中为数不多的几十名前陈王宠部下中的一员,虽然当年仅仅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弓兵队中的什长,但在那场残酷且惨烈的战斗中,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辗转回到他出生的这座城市中没多久,又成功混进了城防军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狗蛋同学打算加入到人民公敌的队伍当中成为人民的叛徒,事实上这是某位前陈王宠麾下的一位校尉想出的计划——卧底,卧底到敌人中,争取从敌人内部予以敌人致命一击,毕竟就算不知道“任何堡垒都能从内部攻破”这种话,但是他们肯定更清楚。比起不明不白的外人,显然内鬼这种东西更容易接近他们的目标。
而与他有着相类似的想法的除了那几十名前陈王宠部下的阳夏本地人之外,还有二十几个胆子挺肥的百姓。他们不但要给曾经保护了他们安定生活的陈王宠和陈相俊报仇,同样也是要为那些遭遇兵祸折磨的亲人或者乡邻报仇雪恨。
他们平日里要忍受那些袁术军老兵的嘲弄和戏耍。同样还要忍受某些相熟但是不理解他们的乡邻亲朋的咒骂,不过他们觉得自己的做法并没有错误,用那些“高人”的话来说就是“想要报仇总是要吃点苦的,尤其对方还很强大的时候更是要拼命忍受才行”。
其实时间长了,人也冷静一些之后,李狗蛋也明白,自己这些人这样的忍受和等待或许只是在做无用之功,而他们之所以还愿意这么忍受下去也不过是寻求一个精神上的寄托罢了。
毕竟如果袁术真的能够统治这里十年二十年。再多一些三五十年的话,不说他们这一代的人早已经化成了一堆土,而他们的后代早就习惯了袁术统治下的一切,大部分人大概都会安于现状做个“顺民”吧,甚至儿孙乡邻还会将他们当做一个门路,希望挤进袁术军的队伍。
是的,人心固然很可怕,人心的向背对于任何的统治者而言都很重要。但同样的,时间这东西也同样很可怕很可怕,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任何的仇恨都最终化为平淡。因为大多数人需要的是安稳的生活而不是那所谓的轰轰烈烈——反正谁都能提供和平安宁的生活,干什么还要去纠结于五年十年之前的事情,不但徒增烦恼而且又再一次打破本已恢复的宁静。
每每想到这里。李狗蛋总是有种自嘲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点迷茫,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虽然有些死气沉沉,但阳夏的确已经回复到过去的平静,哪怕这份平静看起来如同一潭死水,可那也是平静的生活,总要比临近的颍川从闹黄巾开始就被不知道多少家的队伍犁过来犁过去,就连那些高门大阀曾经辉煌的坞堡都变成了残破的废墟瓦砾。
李狗蛋甚至在想。如果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个两三年,他就从城防军中退下来。退不下来也要溜走,不论是到益州还是西凉。总能找到糊口的办法。他不愿意再因为自己的原因搅扰乡邻们的安宁,但他也是有骨气的,不愿意为仇人效力,那么就远走他乡好了。
他的这个想法也曾经跟身边的人说过,如他所料,有赞同的,自然也有反对的。不过看上去反对的人并不多,而且还越来越少,不断有人“叛变”到他的阵营里。
如果是百余人的队伍,不知道在益州或者西凉那里能不能混到一个百人将的位置呢?
这样想一想,挥别故乡的乡愁似乎都淡了很多。
是啊,对于一个父母双亡同时也没有家世拖累的普通人,外面的精彩总是会格外的吸引人。
不过,狗蛋的那些想法似乎无法实现了,因为一群意外的人闯进了他的生活之中。
交接班结束,拿着队率赏赐的据说是来自上头发下的几个小钱,又颠了颠藏在裤脚的几枚小钱,狗蛋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那是很憨厚的笑容,与他思考人生时露出的所有笑容都完全不同,这个笑容除了表面上的憨厚之外,里面隐藏的是发自肺腑的欣喜。
有了这点赏钱和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他今天大概是不用再去喝那些酸涩的村醪,而是可以享受一点点美味的醴齐,想必那几位友人一定会非常羡慕自己吧。可惜他们最近都有各自的事情,自然领不到这一次难得发下来的赏钱,虽然就算领到了大概也和自己一样拿不到多少。
哼着走调的乡俚小调从一间规模不算大,所处地方也有点偏僻的小酒铺中晃荡而出,李狗蛋看上去与平日下班后的状态并无二致,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现在的心情似乎有些好的过分,时不时便举起手中的小瓦罐放到鼻尖下,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笑容在外人看来总是有种猥琐的感觉,不过因为不用担心附近出现带着孩子出外散步的家长。自然不用担心那些爸爸妈妈们捂着小萝莉或者小正太的眼睛加速逃离。
当然,更不需要担心会有人指着他大声疾呼“警察叔叔,就是这个人”什么的。
但没走几步。李狗蛋的行动轨迹便开始偏离他惯常的行动路线,新的路线虽然不至于与他家所在的方向南辕北辙。但却也绝对不会重合。之后,在城中贫民区那狭窄曲折的小路七拐八绕了许久,李狗蛋终于停在了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的茅草屋前停下了脚步。
茅草屋看起来有些低矮,就和它身边的邻居们一样,屋顶的茅草是黑亮的褐黄色,墙上的黄泥因为时间的魔法流淌着岁月的痕迹,作为分隔屋内屋外两个世界的木门看上去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其吹倒,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现象的发生。门板上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缝隙和破洞。
就算是经历过浩劫的阳夏城中,这样的屋子也算得上是比较残破的那个档次了。
“真是佩服他们竟然能够找到这种地方,天知道半个月前的那场大雨竟然没有将这破屋子下烂了,这样我也就不用每次来这都要钻狗洞,要是碰到了我的‘心肝宝贝’可怎么办。”
一边自顾自的抱怨着,一边小心谨慎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当确信周围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情况,狗蛋才轻舒一口气,随后伸出手在那似乎稍稍用些力气都能戳个窟窿的门板上轻叩起来——扣~,扣~。扣,扣~,扣……两长一短后接着一长一短。接着便没了声音。
静静等在外头,狗蛋也不着急,虽然声音轻飘飘的,耳朵稍稍有些背或者耳边有些杂音,很容易便忽略过去,但狗蛋却知道,屋内之人绝对不会错过这哪怕是极为轻微的声音。
因为,这里李狗蛋来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出过差错!
果然。不需要狗蛋等多长时间,木门便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虽然转动的角度并不能让初升的阳光洒入房间内,里面依旧漆黑一片。但狗蛋知道自己接来下该做些什么。
走入看上去空无一人的茅草屋里,也不管是不是会有人招呼自己,就这样自顾自的穿过堂前走入内室,费力将摆放在屋内角落里的一个已经掉了大半漆皮的红木箱子挪走,毫不犹豫地踏入那仿佛猛兽张开的能够吞噬一切的大嘴一般的洞口。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每一次走进这里经过那片黑暗的时候依然会让狗蛋心猛地一跳就好像他不是走入某条密道之中,而是真的走入到了什么恐怖猛兽的嘴里一样。
他当然知道那只是他的错觉,他也不是那种真的很胆小的人,但这种不适的感觉却怎么也无法改变,就好像他总是喜欢在平日里胡思乱想些东西,然后总是会觉得那些幻想真的能到来。
“哈哈~刚才我还在想是谁这么大方,这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馋死人的香味,原来是我们的狗蛋兄弟啊。好兄弟,够哥们,讲义气,有好东西知道带给兄弟们尝尝~”
人还身处黑暗之中,就听到从黑暗深处传来一阵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快活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狗蛋原本有些略略发青的脸上绽放出了少许笑容,握着小坛子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似乎不这样做的话手中的那一坛子宝贝在下一刻就会消失一般。
好吧,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因为没走几步,狗蛋就感觉一阵劲风从耳边吹过,如果不是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坛子,或许在下一刻,那从手臂上传来的巨力就能将坛子抢走。
“你个该死的王大锤!这东西可贵着呢,就你这头倔牛,一口气就见了底。用城西口那个穷酸书生孔乙己的话来说,那叫做‘多乎,不多也’。听到没有,不多了!”
“我不叫王大锤我叫王垂,还有村西口那个穷书生也不叫孔乙己,人家叫孔绒!你个李狗蛋,你确定你这么说不会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小姑娘捉到什么普通人根本无法倒地的地方么?又或者被什么人突然冲进家搜走你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存款并背负巨额债务。”
“大不了就去有钱人家当管家,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碰到一位漂亮可爱就是脾气有点不好的小贵女,然后熬死老丈人,继承家产。立下大功,被皇帝封为x○公爵!”
“那么你先能熬过被十万匹马踹死的酷刑再说。”
“咳咳,不多说了。我这次来可不是和你闲聊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给我个准信。”
“后日子时。左臂缠白布,口号‘铲除袁逆’,你负责通知给你那边的同志们。”
“真的能行么?上一次赵大他们曾经尝试过,结果才一会就叫人全都逮住了。”
“放心,这一次只要我们闹出一些乱子就够了,你知不知道,这一次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好几个与我们有类似想法的组织都准备趁势而起。就连城内的那些大户人家这一次似乎也坐不住了,派人偷偷和我联系过,言辞之间虽然还很小心的模样,但言语间却有些急切。”
“那敢情好啊,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无法给大王和相国大人报仇了,没想到,呜呜呜……”
“别哭别哭,像个男人样!不过你也别太高兴,我怀疑这一次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大人你的意思是……”如果说平日里狗蛋与对方都是平辈论交,但事实上对方当初可是陈王宠手下的军侯。是狗蛋无论怎么努力都要仰望的大官,事实上狗蛋等人加入城防军正是出自此人的手笔,所以当谈论正事的时候。狗蛋总是不自觉回到了当初上下级的关系。
当然,王垂也一样。或许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回忆起当初的威风堂堂吧。
“我估计这一次之所以会有人急着发动,而且还有这么多势力愿意参与,只怕背后有人啊。”
“有人?”狗蛋除了一把子力气之外,也就只有乡土人特有的狡黠,但如果说起眼光和眼界来,还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除非有人能够将他这种朴素的狡黠化为系统的学识。
“嗯。应该是来自北边。之前你不就说过么,好像北边似乎又准备和袁逆打仗。”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们队长之前的确是这么说的。而且要不是因为北边来人。今天也不会发了赏钱,我也不会提着这坛子东西跑到你这里来。”
“那就是了,北边的人不知道怎么突然不怕袁逆起来,不过估计心里还是没底,所以才要我们这些人冲在前面,也因为这样那些大户人家这一次才会如此积极,否则就凭他们这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没有外人进来,他们说不定挺一挺就会倒向袁逆了。”
“我不管是什么人来,反正俺是孤儿,要不是有大王,俺早就冻死在街头了。大王对俺有再造之恩,国相大人也是难得的好官,当初周围的商旅都很羡慕咱们,所以我只要报仇!”
“嗯,说得没错。不过你一开始的时候不必表现的太突出,别像赵大那样折了自己。等着真有援兵到了,你再找机会好好表现一番,若是能够入了哪家大人的法眼,总也好过待在这没什么前途的城卫军。你这个家伙是个滑头,成不了大出息但在一般人里也能混得不错。”
“嘻嘻,那就借大人您吉言了,到时候若能讨到一房媳妇,一定请大人做客捧场。嗯,到时候一定要喝这样的醴齐酒,和大人您一起,还有小三子他们,不醉不归……”
喝着带着丝丝甜意的醴齐,两个男人就这样坐在阴暗的地洞里,却畅想着光明的未来。
而在此时,畅想美好未来的人,又何止这两个人呢?
或者说,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中,若是连这点美好的想象空间都被剥夺了的话,那么对于大部分的普通百姓而言,生活又有什么乐趣呢?还不如选择死亡,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安静的休息。
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但这匆匆而过的时间,对于某些人而言,却多少有些难熬。
终于……
“准备了这么多天,这些人终于愿意动手了,这速度,还真是让人看着着急啊。”
“想要将一盘散沙的他们聚拢起来的确不太容易。更别说那些滑不留手的世家豪强。”
“不过总算是动了,可惜他们或许不知道,除了我们正在赶往这里之外。纪灵的部队距离这边也已经不远了,要不是张勋被孟德那边吸引了过去。他们或许一个都活不成。”
“主公您现在可以身处这阳夏城城内啊,这么说真的合适么?”
“虽然我的确是在这里没有错,但是就算我真的站在这里,袁术军的那些士兵真的有能力伤害到我么,我可是对大家有着绝对的信心啊,我相信着你们绝对不会让我失望的。”
“不不不,就算主公你说出这么帅气的话但是如果被人集火的话再怎么强悍也是没有的吧。”
“真是没有发现,奉孝你竟然还有成为吐槽役的潜质。”
“就算没有主公所说的那个什么潜质这种基本常识也是因为掌握的吧。”
这些混进城内的并州军看上去似乎很轻松。他们并不很关心城内的局势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除了被委以“重任”的杨阜和司马懿在那里领着李书实分给他们的部下忙前忙后,剩下的人都以一种围观看戏的心态“欣赏”着发生在咫尺之旁的一幕一幕。
他们自然是不需要担心什么的,因为这一次似乎事情闹得有些大,完全出乎了阳夏城守军的意料,以致于面对城内四处烽烟的情况下,他们能做的只有疲于奔命。
哦,对了,城内守军之中还有一些“内鬼”,让守军得到的情报更加真假难辨。摸不着头脑。
不管这座城池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看起来至少在今夜,一切都已经无法逆转。
不论是正在不断借助地形掩护杀死之前半年在一起工作的“同僚”们的李狗蛋。还是正站在距离李书实不远处的谢弼和他身后的谢家老人们,心中都在如此庆幸着。
没有准备的敌人在他们的骤然大面积打击下,再也无法形成一个有效的整体,再加上不时出来助战的百姓,袁术军留在阳夏的守军似乎真的陷入到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大人,看上去这一次进行得非常顺利,敌军已经撑不住了,他们正在退守县衙。”
脸上带着意思不太自然的潮红,李狗蛋兴奋地对王垂如此报告道。不过因为他脸上沾上了厚厚一层黑灰。所以掩盖了他脸上本来的色彩,让人反而只能通过声音来感受他此时的激动。
“嗯。联络一下其他几个方面的人马,我们共同会猎于县衙!只要能够在外人来到前攻下县衙。到时候我们就有资格与那些家伙好好谈谈阳夏的未来,就算是不能成为这里的县令、都尉,至少也要让咱们自成一军,到时候说不得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咱们也能得到提拔!”
王垂看上去同样很是激动,握着狗蛋肩膀的双手都能看到明显的颤抖。
是啊,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也的确值得拥有这样的心情。毕竟他当初可是堂堂陈王宠手下一曲部队的的军侯,那可是已经踏入了中层军官的程度。就算未来投奔其他势力或许不一定能够给予这样的地位,但只要不是太过倒霉,总还是能够获得一个不错的起点。
可是天杀的逆贼袁术,不但入侵陈国杀害陈国的两位最高领导者,而且对他们这些前陈王宠的部下也大多不理不睬甚至采取斩草除根的态度。
虽然仅仅只是半年,但是那种从天堂到地狱的经历依然让王垂心中充满了仇恨。
今天,报仇的时刻终于到来。
今天,清算的时刻终于到来。
望着身边不断汇聚的百姓大军,如果不是场合实在不太恰当的话,王垂此时真的想要放声大笑,对着夜空,对着部下,更是对着曾经让他倍感屈辱的敌人。
袁术军的走狗们,让你们尝一尝我们陈郡百姓这半年多所积攒的怒火吧!
潘森:别了,我可爱的大鸡腿。别了,我最喜欢的红烧肉。别了,我最难以割舍的小鸡炖蘑菇。我一定还会再回来宠幸你们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