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旧是那么湛蓝,草却已经从夹杂着枯黄的绿逐渐加深到了近乎于墨色。
时隔两个月,麴演和他的商队再一次穿越了湟水河谷,来到了这已经渐渐变得熟悉的地方。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了,至少已经足以令这片土地发生非常巨大的变化。
嗯,似乎用“巨大”这样的词有些不太贴切,毕竟从环境上来说并没有发生什么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变迁,最多也不过是原本比较平静的地方,多出了几分人气而已。
但也恰恰是这份对于这里而言前所未见的热闹,在麴演等人的眼中,或者说对于大多数熟悉这里的人而言,都可以算得上是“巨大”的变化了吧。
相比起来,草木变绿,鸟儿迁徙,万物复苏什么的,那只不过是惯常的变化而已,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早就习以为常,或者说只有当这些变化不再出现的时候人们才真正会感到惊诧。
“不过,最让人吃惊的,还是这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被称为‘城’的东西吧。”
看着眼前那一圈木栅栏和建议的鹿角、壕沟,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之类的建筑,倒还不如说是一座标准的大汉制式军营,甚至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子肃杀味道的……建筑。
“是啊,不愧是聚集在主公麾下的各方势力协同合作的产物,如此一来,倒是让我们少了很多后顾之忧,原本有些无法达成的计划。现在变得简单容易了很多。”
“可是这样一来,总觉得我们这些小虾米能够分到的大饼……怎么看都不多了啊。”
“那可不一定啊。主公的块头大,分得多,这是理所当然。毕竟除了因为主公能够吃到的更多之外,也是因为这座城只怕是要承受羌人们最多的怒火吧。有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除非那些羌人打算激怒已经扎根在这里的所有汉人,否则他们就只能默认我们的存在,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利用绝对的优势不但找我们的麻烦,想一想都令人气得很深发抖呢。”
“没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期待那些愚蠢的家伙会做出什么样的反映了。”
“大概。应该会很有趣吧。”
一番感慨并没有浪费麴演和洛瑞多少时间,事实上比起在那里感慨,两个人显然更加好奇这座之前并没能见到的“城池”内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说除了象征意义之外,大概顶多就能够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吧。”
“同时也是一个不错的贸易场所,至少我们可以从这里得到不少之前没有到过的地方的地图。而且如果愿意动用之前售出绘制的地图所赚取的积分,还能得到更详细的半军用地图。”
“你应该不会选择将宝贵的几分花在那种东西上吧。”
“大概吧,总觉得热闹了以后冒险的感觉就少了很多似的。”
“不需要担心,听说西海的面积很大,别看现在这里挺热闹的,可是等到人逐渐分散到西海周边之后,平均下来每一片土地的开拓者能有个一两百人大概就不错了吧。”
事实上从这座城的外观就能够想象到里面的模样,就算之前抱有一定幻想的人进入到里面也会有一种“幻想崩坏”的感觉。除了一座位于中心地带的巨大军帐,大概是这座城市的管理者居住和办公的地方,便是东西两侧那一串串完全是自发聚集起来的帐篷群。
而保护这些帐篷的。除了外面那一圈栅栏和壕沟之外,还有用壕沟挖出来的泥土所堆积起来的大约有六七尺高的土垒,配合四角的角楼便是这座城池全部的防御设施。
别说与中原地区那些高垒深壁的大型城池比较,也别说与并州边境地带经过数年增筑的大型坞堡比较,就算是已经被废弃多年,只是在最近刚刚启用曾经还有着“三角城”这样称呼的龙耆城。也是有着长宽约二百七十丈(汉制),高约丈八(汉制)的夯土城墙。各种防御设施更是齐备,可以说是相当正正经经的大好城池。怎么看都比“军营”要强出很多。
可是如果你因此就漠视了这座地处日月山山脉断口处的城寨,那么你一定会吃下大亏。
因为这座被命名为“西海城”的城寨恰好处于日月山的山口处,从环西海的草原到达龙耆城和金城郡从这里也是最为轻松的一条路,就算南方的大小允谷和大小榆谷,虽然同样因为水源充沛的缘故是一个水草丰美的河谷地带,可是想要到达金城郡依然要翻越高山或者顺着颇为险要的黄河河谷。
也就是说,有了这座城寨,不但扼守住了咽喉要道,而且还能够给予各族商队以必要的保护。
当然,与其他地方的边地互市之所一样,这里也在各种混乱中产生了自己独特的秩序,然后又从这种独特的秩序中得到收益,从而支持这里不断发展壮大。
事实上麴演和洛瑞可以很明显感觉到,这里就各种商品的丰富程度来说,并不次于龙耆城,不但可以看到并州军治下各地的商队,而且间或还能看到来自益州甚至荆州的商人。
益州还好说一点,那些荆州的商人到底是什么鼻子,竟然能够一路跑到这里!
果然是因为金钱的味道太过迷人了么。
倒是不知道掌控龙耆城的那位江湖上被誉为“躲在张燕背后的太上皇”张牛角到底会作何感想,不过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吧,毕竟比起金钱上的需求,那位自称是“山中老人”的中年人更加在乎的,或许是将张角的道统传播下去吧。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证实,龙耆城那间供奉有张角的太平道道观果然被李书实默认了,因为如果只有那么一座孤零零的道观或许还是张牛角的个人行为。但是如果这座新修建的西海城里竟然也有一座规模或许不大,但里面供奉的人物却是一模一样的小号太平道道观那可就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啦,更不要说这座道观还是李家直属商队主动兴建的。
那群家伙可是只听命于李书实和李书实身边那只神奇的萝莉,甚至因为李书实完全不会干预这方面的事情,将那些商人视为苏小萝莉个人的私兵似乎也一点都不为过。
当然。有传言说随着婚期的临近,某位同样被视为是李家女主人的甄小萝莉似乎也开始介入到了这方面的事务,这会不会引起什么激烈的斗争……反正和麴演他们没什么关系。
虽然并不打算在这里处理什么货物,但麴演和洛瑞商量过后依然决定在这里停留两到三天——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心血来潮打算在这里来一场说停就停的亲密,啊不是,任性的旅游。而是因为两个人打算用这段时间在这里收集一下各种情报。
虽然之前那段时间已经在这里做足了功课,但是从这座城寨的出现就能看得出来,这两个多月的变化着实是非常的巨大,就算是原本信心满满的麴演和洛瑞也不由得忐忑起来,生怕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自己或许并不知晓的大事。
毕竟伟大的仙贝孙老夫子曾经说过“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这样的话,就是告诉我们多准备准备没啥害处,只要被准备准备自己没了信心就好,当然如果算来算去胜算实在是不大的话,也可以考虑明哲保身,只不过这一点对于这些冒险者而言大概是可以无视了。
不过,看着这群人两天后信心满满地离开了西海城的模样。想必得到的应该是好消息居多。
出了西海城的西门,一群人将会继续向西北前行。
天空中竟然再一次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与现代青海湖湖畔尽皆都是沙漠并不相同的是,现在的西海沿岸还是能够看到相当广袤的草原。虽然论起这里草场质量,或许无法与呼伦贝尔、锡林郭勒那样的草原媲美,但是对于羌人们而言已经是非常肥美的地方,就算是麴演这样土生土长的金城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气候或许并不适于大规模的耕种。但是用来饲养牲畜却是绝对要优于沟谷纵横的金城。
“我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大大的牧场,然后在我的牧场里饲养三千匹马。一万头牛和一万只羊,以后就算是没有了爵位之类的东西。我的子孙后代也一样能够生活的富足安康。”
“我的要求不高,能够有你牧场的十分之一大小就够了,毕竟我家小业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以后有了老婆孩子,想要变成一个大家族看起来也并不容易。”
好吧,你绝对可以相信洛瑞不是在进行对未来的展望,仅仅只是在吐麴演的槽而已。
毕竟,麴演想要实现他的梦想,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在前路上最大的阻碍——至少是现在看来,便是那些因为汉人大举进入而变得极为惶恐和暴躁,一个个恨不得将汉人扒皮抽筋以解心头只恨的羌人部落首领们。
其中,表现的最为激烈的一方是西海东部区域的领袖,也是卑禾直系血裔后代的辟冒和辟蹏父子,而另一方,则是位于西海北部自号为王的羌人首领鸢贵和他的儿子彻里吉。
当然,就算是对汉人的“商业文化入侵”最为敏感的那两位部族首领,实际上的表现却是截然相反。
“那些汉人实在是来者不善啊,如果放任他们继续在我们先祖的土地上肆意活动,早晚有一天我们这些人就会再一次被驱赶到深山之中,重新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甚至子孙后代成为汉人奴役的对象,等到那个时候,不论是我还是作为我继承者的你,都没有脸面去见我们的列祖列宗,尤其是那位伟大的,可以将汉人的大官戏耍的卑禾圣祖。”
虽然嘴里说着凄凉的话语,但是作为部落首领的辟冒所饮的杯中之物却是清澈如镜,完全不似草原上用各种材料酿制的酒浆那般浑浊不堪。而且没有一丁点酸涩的味道,反而不断向外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让那些好酒之人一嗅到这样的香气,就忍不住口中生津,难以自拔。
当然。作为部落的领袖,辟冒还是有着一定的克制力,事实上就算他从汉人那里通过贸易和馈赠得到了数量不菲的酒浆,但每一次饮用的时候都是小口小口慢慢品尝,回味着酒浆从口腔进入胃袋中,一路上不断灼烧食管的辛辣中又透着绵柔的感觉。完全不似他饮用本族出产的酒浆时,那大碗大碗的豪爽。
喝汉人出产的酒浆时,这位统帅本部和周围大小部族数十载的男人就好像是一位学着那些世家子弟的武夫一般,纵然是不是会有一些邯郸学步的憨态,但神态中充满了安静的忧郁。
和他完全相反的。是他年轻的儿子辟蹏。
“那又有什么可惧怕的,不过是几千人而已,只要我们登高振臂一呼,便会有数万名羌族的勇士追随我们的脚步,到时候那些汉人还不是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要从汉人那里得到足够多的好处再说。嗯,汉人的东西果然就是好啊……不论是这酒浆,还是那些饰品。还有那些可以烹调出美味食物的各种香料,真是一个富足的国都,让人羡慕。又让人垂涎,若是我能够成为汉人的皇帝,那么这些财富都将属于我吧。”
一边大口大口,整碗整碗喝着辛辣的酒浆,一边用已经有一点点不利索的舌头说着没有边际的胡话,自从汉人的足迹再一次大规模踏上这片土地以来。自己的儿子就经常陷入到这样的状态之中,尤其是那香醇却猛烈的酒浆。让一位草原上的猛士变成了时不时就将自己弄成一副醉鬼模样的怪人,发着莫名的酒疯。或者干脆口中吐着肮脏的东西,倒在某个角落里。
汉人的东西虽然精美,令人垂涎,但这份美好的背后,隐藏的其实是致命的陷阱吧。
至少他一代天骄辟冒的儿子,看起来就已经跌入了汉人精心编制的陷阱之中。
汉人最可怕的地方永远不是他们的刀枪利剑,而是他们这种无孔不入的手段啊!
想起了只流传于每一任部族首领之间的,由伟大的先祖,那位号称可以将大汉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智者卑禾传下来的某些话语,辟冒那略显浑浊的双眼之中流露出的是狠辣的精光。
不过,辟冒觉得自己还是非常理智的,因为他不像自己的儿子那样会异想天开去占据汉人的土地,那个庞大的帝国不是他们这些小小的羌人部落所能撼动,虽然听说汉人的帝国已经崩塌,汉人之间掀起了惨烈的内斗厮杀,甚至他的“邻居”们还曾经一度占据了汉人的大片土地,将那片土地上的一切产出运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令那些部族的实力迅速增强。
辟冒其实不是没有心动过,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内心的冲动。
于是他很有幸看到了接下来的那一切——汉人是如何对待那些背叛了他们的羌人,那些想要在汉人的土地上占便宜的羌人部落最终都遭遇到了巨大的损失,他们掠夺回来的财货根本无法弥补人口的巨大损失,或者说那些掠夺来的财货反而成为那些实力受损的羌人部落最大的催命符——都说羌人是贪婪的,但汉人的贪婪甚至比羌人更加恐怖,因为他们有着更强的实力来匹配他们那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贪婪之心。
索性,与汉人的国度有着日月山相隔的羌人祖地并没有在那场汉人的报复举动中受到什么影响,甚至在接纳了一部分从东边逃亡到这里的羌族部落后,他们的实力都有了大大小小的提升,那些来自于汉人的物资更是增加了他们对抗汉人入侵的底气。
其实原本这样的局面就很不错,羌人继续待在羌人的土地上,汉人也可以继续待在他们自己的国度内,然后等到羌人用完了从汉人那里获得的物资后,出兵从边塞的汉人那里再抢夺一批回来,反正他们眼中的“好东西”对于那个庞大的帝国不过是沧海一粟,而没有侵占汉人领地的他们也不会真的成为汉人集中火力打击的对象。所牺牲的,也不过是一点点边民而已。
这样多好。
可是贪婪的汉人终究是一群喂不饱的饿狼。
虽然就像他的儿子辟蹏所说的那样,不过是数千商人和商队的护卫,比起人皆可战,足以拉出数万大军的西海羌人部落联盟而言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就算不能说是旦夕可平,可是想要取得胜利也不可能会浪费更多的时间,又或者是付出多大的代价。
真正让辟冒感到不安的,是汉人可能采取的后手动作。
事实上这样类似的担心早在龙耆城的重新修筑的时候辟冒就已经产生,只不过张牛角的商队看起来似乎并不会侵犯到羌人根本的利益,而他们传播的太平道看起来同样没有触及到羌族部落的根本利益。甚至若是能够为羌人部落多培育出一些萨满和巫医的话显然会让各部的实力得到极大的加强。
至于想要通过那些汉人培育出的萨满和巫医反过来控制羌人的部落?
这一点从最开始就不在辟冒等羌人部落首领的思考范围,因为喜欢游牧的羌人与汉人有着天然的隔阂,就算真的接受了汉人的教育转职为汉人的职业,他们的根也还是在部落之中。
当然,辟冒还是很谨慎的。所以他始终限制着来到西海的金城商队的规模。甚至通过强迫和利诱等等的手段将那些商队部分护卫的权力拿到了手上。这样不但进一步压缩了商队的规模,同时也让羌人们可以更早得知汉人阴险的阴谋。
可惜并没有让辟冒安稳上多久,汉人后续的手段便跟了过来。
大量的商队,大量的护卫,而且这些来自大汉朝各地的商人显然不在他与那些金城商队的“合作”范围之中,就算他强令张牛角,让张牛角告诉那些汉人必须接受他的条件,否则他保留采取更激烈手段的可能。但张牛角那“我管不了他们”的回答让辟冒愤怒的同时又很无奈。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商队的脚步开始遍布西海,看着商队建立起了简陋的城寨,甚至用金钱诱惑那些规模比较小的羌人部落成为他们的附庸。
可是他真的敢下手对付那些来自大汉朝的商人么。
或许他可以那么做。但他实在是不确定那些汉人是否会在那些商人的背后准备好入侵的大军,哪怕从他在金城和陇西两郡的消息渠道可以看得出来汉人境内似乎并没有传出大军集结的消息,但另一个消息却同样令辟冒不敢轻举妄动。
那便是大汉朝用于平定武威、安定等地叛乱的军队并没有在战事结束后返回,而是似乎要常驻于金城与武威郡的交界地带,而这也意味着只要他采取过激行动,并不需要多久便会演化为他所领导的部落联盟与汉人之间的全面冲突。
除了对汉人强大的实力抱有着担忧之外。辟冒更是知晓汉人在对待羌人叛乱中所习惯采取的态度——花费重金购买叛乱羌族部落首领的头颅,也就是说汉人宁可饶恕那些叛乱的部族。也一定要将掀起叛乱的部落首领赶尽杀绝。
若是部落陷入到绝境之中,这样的方法或许可以拯救部族。但辟冒和他的儿子辟蹏所领导的西海羌人部落显然并没有遭遇到这种需要用他们的生命来延续的地步。
其实辟冒不是没有联系过北方实力甚至比他还要强大羌人部落首领的鸢贵,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只不过那只老狐狸虽然同样向他表达了自己同样的担心,但却显然不愿意轻易被他拉下水,或许那个家伙还打着什么小算盘,打算等到自己与汉人拼个两败俱伤的时候再来一个渔翁得利,从而一举吞并整个西海的羌人部落,从而成为真正的羌人之王。
“先稍安勿躁好了,现在这些汉人抱在一起聚成了团,就算我们能够收拾掉他们也会引起汉人的怒火,这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什么最好的选择。我不相信他们永远都会聚集在一起,只要他们分散开来,我们就有机会,一点,一点,一点吃掉他们,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走向死亡,让那些汉人知道侵犯我们的祖地到底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只是很可惜的是,辟冒的这一番话却并没有被他的儿子辟蹏所接受,因为辟蹏此时早已经如往常那样,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声音,醉倒在了帐内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
身为一名父亲,有着这样的儿子还真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情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