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尽头,拂冬甩了甩滴水的马尾,青石板在她脚下溅起串串水花。
守门侍卫望着浑身湿透的女统领欲言又止,到底没敢提醒她此刻比西市鱼贩的水缸还狼狈。
“阿嚏!”
蒸腾的热气里,侍女默默将姜汤又添了半碗。
拂冬盯着水面倒影里泛红的鼻尖,突然想起上元夜护城河畔,那人提着莲花灯说“这灯芯该用艾草才驱寒”时的神情。
她猛灌一口姜汤,辣得喉头发烫,仿佛这样就能把某些不合时宜的念想浇灭。
锦被裹身时,潮湿的鬓角还沾着零陵香的余味。
那是前日江笑安配的安神香,说是能治她夜惊的毛病。
拂冬烦躁地翻了个身,枕下压着的《千金方》硌得人发疼,就像某些人温声说着“姑娘家要少沾凉水”,偏又在她练剑时偷放甘草糖的做派。
而城东医馆里,江笑安正对着满案医书苦笑。
烛泪在《伤寒杂病论》封面凝成琥珀,恰似那日她剑挑山匪后,替他包扎时垂落的发梢。
药碾里的三七突然变得面目可憎——就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将姑娘家喝姜汤该放几钱红糖都记得分明。
雨打芭蕉声里,两个辗转反侧的人各自望着承尘。
一个想着明日请脉该换哪条近道,一个盘算着晨练时要不要“恰好”路过医馆。
檐下铁马叮咚,不知惊破了谁梦中半阙未完的《雨霖铃》。
天光微亮时,江笑安对着铜镜第三次整理衣襟。
浅云纹广袖被晨风扬起,他对着空气演练笑容——这是表兄传授的“美男惑心术”。
虽然拂冬总冷着张俏脸,但听说上元节那晚对着花灯露出过笑涡。
“三皇子追安阳郡主还挨过鞭子呢。”
他摸着耳后未愈的齿痕自我打气,忽然瞥见庭院青砖上的水洼。
昨夜骤雨初歇,倒让他的白衣更显清逸。
只是这念头刚起,转角处熟悉的玄色身影就让他乱了步伐。
“拂冬统领早啊!”话音未落,绣着银竹的袍角已陷进泥潭。
江笑安撑地起身时,原本飘逸的广袖沾满泥浆,精心熏染的苏合香混着青草汁,倒像摔进染缸的雪貂。
玄甲女卫垂眸递出素帕:“先擦擦手,我找人带你去更衣。”
指尖在袖中微颤——方才若用上轻功,本可避免这场狼狈。
可她记着昨日立誓要冷着这人,硬是收回了半步。
“嘶!”
江笑安忽然扶膝痛呼,余光偷瞄对方反应。
坊间话本里此刻该有温香软玉搀扶,却见拂冬已召来两名侍卫:“送江公子去惠民堂。”
“且慢!”
医家公子急中生智掏出金疮药:“在下随身带着灵药,只是……”
他忽地凑近半步,沾着泥点的睫毛轻颤:“拂冬姑娘方才蹙眉,可是在心疼这袭白衣?”
未等回应,朱漆门内转出两道身影。
萧湛扶着孕中的姜雪,目光在泥猴似的表弟身上转了两圈:“江太医这是……新研制的祛暑疗法?”
拂冬别过脸,耳后飞起薄红。
江笑安慌忙掏出脉枕,这才想起今日是来请平安脉的正事。
晨雾散尽时,公主府的琉璃瓦映着朝阳,将他袖口的泥渍照得熠熠生辉。
“三表哥,我是来寻拂冬统领的。”
江笑安攥着药箱背带,望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出神:“她昨夜冒雨回来,我担心她着凉生病。”
话音未落,药箱里的银针匣子轻轻磕碰作响。
姜雪侧目望去,拂冬眼尾泛着未散的青黛,玄色衣领下隐约可见湿透的里衣皱痕。
她心口微窒,昨夜原想促成这对有情人,却害得拂冬在雨幕里站了半宿。
拂冬腰间那柄青锋剑穗仍挂着水珠,像极了当年在边关浴血归来时的模样。
“江公子好意心领了。”
拂冬抱剑而立,剑鞘上刻着的白虎纹路被晨光映得发亮:“禁军统领没空伤风咳嗽,现下要护送殿下进宫。”
她转身时腕甲碰在门环上,当啷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雀儿。
姜雪忽地展颜:“倒劳烦江公子先给本宫请个平安脉。”
她指尖掠过拂冬垂落的束发红绸:“去取那套月白常服来,让江公子换过湿衣再到书房。”
青玉耳坠随她转身轻晃,在拂冬眼底投下一片游移的光斑。
待拂冬领着人转过回廊,姜雪望着她绷直的脊背轻叹。
江笑安方才眼底的灼灼期许,与拂冬刻意避开的视线,恰似两尾在冰面下游弋的锦鲤。
有些心结,终归要等春水破冰时才能消融。
萧湛倚着朱漆廊柱轻笑。朝服上的金线云纹被晨风撩动,衬得他眉眼愈发清俊:“夫人今日要在府里当红娘?”
指尖刚要触到她发间金步摇,忽又蜷起藏进袖中——檐角当值的侍卫正盯着青石砖数蚂蚁。
“首辅大人这是害臊了?”
姜雪故意踮脚凑近,凤钗流苏扫过他襟前银蟒绣纹:“昨夜是谁捧着避火图说要……”
“臣该上朝了。”
萧湛耳尖泛红,忙将鎏金食盒塞进她手里:“巳时记得喝参汤,申初要在花园走满十圈,戌正……”
“知道啦。”
姜雪扯住他腰间玉带,趁侍卫低头瞬间飞快啄在他唇角:“朝堂上那些老顽固若再提选秀,就说本宫昨夜梦魇吐了血。”
她指尖拂过他被咬破的唇珠,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萧湛踉跄退开两步,绯色从脖颈漫上眉梢。
鎏金宫门外传来禁军列队的铁甲声,他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松墨香,却在门槛处又回头:
“那个……避火图第二十八页的注解,待我回来再议。”
守门侍卫们齐刷刷仰头望天,仿佛突然对云层产生了浓厚兴趣。
姜雪忍俊不禁地打量萧湛——这个表面端方的家伙,分明记得他私下里如何缠人。
“我该动身了,你切记……”萧湛话未说完,指尖已抚上她发间玉簪。
“知道啦。”
姜雪偏头躲开:“等江笑安诊完脉,我还要进宫当压轴好戏呢。”
玉簪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在晨光里划出细碎金痕。
望着萧湛远去的玄色披风,姜雪转身走向书房。
不过半盏茶功夫,江笑安便踏着松纹青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