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光消失,卫燃却发现,自己这次并没有出现在雪绒花克拉拉的农场里。
环顾四周,自己正前方路对面就是丽华戏社,身后则是东羿照相馆的大门。
戏社此时并没有开门,大门上的春联已经被撕烂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抗日的大字报,以及对“卖国贼穆安之”的声讨。
身后的东羿照相馆同样如此,只是那声讨的对象变成了“卖国贼卫燃”。
从金属本子里取出怀炉点燃塞进了上衣内兜,卫燃又慢条斯理的取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套上了黄金烟嘴叼在嘴里点燃,在喷云吐雾中仔细的阅读着对自己这个卖国贼的声讨。
“写的可真好”
卫燃无声的叹息着,这些大字报被浆糊贴的格外牢靠,想全部撕下来恐怕要很是费一些功夫才行。
另一方面,他也从对自己的声讨的最后落款时间得以确定,现在应该是1942年的2月中下旬,距离白光之前,仅仅过去了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
如果按照讨文上的落款,这些慷慨激昂的大字报写成或者贴上的时间,是民国三十二年正月初八。
再看周围,没几家店还在营业,想来距离贴上大字报应该过不了一两天的时间。
会是谁写的呢
卫燃一边琢磨着,一边在身上摸索着找到了门钥匙。
这一个多月后的此时此刻,自己手臂上的枪伤已经好多了,身上的衣服看着也高档了些,想来应该是过年的缘故。
打开照相馆里外两层大门,这里面的布置并没有变化,倒是柜台上多了几口大箱子,进门一侧多了一个日式的取暖炉子。
迈步来到二楼,房间里的火炉并没有点燃,床底下那些装有大米火腿等物的箱子也没了,倒是床上,多了一床全新的被褥,就连头顶的照明灯,似乎都换了个瓦数更大的,而且还多了个漂亮的灯罩。
扯动灯绳点亮照明灯,卫燃拉上窗帘脱下了身上的风衣和西装,接着又解开衬衣的袖口挽上去。
此时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只留下了一道按上去仍旧有明显痛感的伤疤和尚未完全脱落的血痂。好在,这并不影响他的活动。
重新穿好了衣服,卫燃谨慎的将金属本子里的道具全都拿出来检查了一番。
依旧是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就连当初受邀去鬼子家里跳皮筋的时候,顺手捡来的那些没人要的黄白之物都依旧在行李箱里躺着一点不少。
也不知道这些金条有什么用
卫燃一边盘算,一边拿起两根金条相互敲了敲,随后将其又丢回了行李箱,他和金属本子也算是“老夫老妻”了,自然清楚的知道,对方不可能让自己把这些东西带回他更加熟悉的那个世界。
既如此,这些东西恐怕要有大用处。
暗暗提高了警惕的卫燃还没来得及收起行李箱,楼下却传来了敲门声。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张泰川的呼喊,“卫老板,准备好了吗我先装车了”
“我这就下去”
卫燃应了一声,连忙收起了行李箱和烟嘴,快步跑下了楼。
此时,张泰川正带着乞丐兄弟王福和王贵,把一楼的那些行李往门外的一辆骡子车上装呢。
“麻烦你们了”卫燃说着,也拎上两个行李箱往门外的板车上装。
“这有什么的”
张泰川大声说道,“以后咱们可就是邻居了,正好还能相互有个照应。快上车,等帮你搬完了家,咱们明天还得去接平野先生的妹妹和武藏先生呢。”
“平野先生的妹妹到了”卫燃愣了一下,“今天什么日子了”
“正月十二了”
张泰川打趣,“这回趟家怎么还把日子过糊涂了。”
“这几天醉生梦死的,我都差点儿忘了这一茬。”卫燃故作懊恼的拍了拍脑瓜顶,跟着坐上了骡子板车。
“因为年前咱们送出去的药品和武器弹药,外面的游击队可是过了个肥年。”
等王福赶着骡子车走起来,张泰川也接过卫燃递来的香烟点燃,压抑着兴奋低声说道,“光是鬼子和伪军的据点就拔掉了好几个,这其实还是其次,主要是药品!
我听六子说,有不少紧俏的药品都送去了更前线的地方,可是着实救了不少人呢!”
“用的上就行”
卫燃心不在焉的叹息道,他又一次压下了好奇心,好奇那些药品最后送到了哪里的心。
“等年后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往外运药品,往里运大米。”
张泰川低声说道,“这个年难过,租界里外,米价一天一涨,已经有不少人活生生饿死了,咱们要借着征粮队的便利,尽量多的从外面运米进来。”
“本钱够用吗”卫燃低声问道。
“够用”
张泰川低声说道,“咱们是缺米,鬼子侨民们是缺燃料,平野那个畜生手里的油料是真多,咱们跟着倒卖油料赚的钱足够在外面购米了。”
“老鬼那边”
“那边不用担心”
张泰川将声音压的更低了,“纪先生把他的几位师兄师弟都请来了,那几位先生是字画做旧的高手,年后咱们就不给他们送金石玉器了,那东西成本太高了。”
“字画成本低”卫燃笑着问道。
“几张擦腚的纸写上些字儿就能把他们糊弄住”
张泰川笑了笑,“我前两天去给回申城的苍井先生拜年,听他说武藏先生每年回到大阪之后都会举行了一场小型的私人拍卖,尤其今年,我们送他的那些宝贝可是帮他卖了不少钱。
尤其对了,你还记得当年那尊地藏王菩萨像吧”
“当然记得”卫燃点点头。
“据苍井说,现在那尊菩萨像已经摆在鬼子的参谋总长杉山元家的佛堂里了,似乎是某个大阪商人用双倍重量的黄金买下来送给杉山元的妻子的,那个武士家庭出身的女人同样是个虔诚的信徒。
所以你看着吧,等老鬼这次回来之后,恐怕咱们就算是给他金条他都不要呢。”
“也不知道那个大鼎他能卖出什么高价”卫燃低声调侃道。
“那口大鼎老鬼没卖,苍井说武藏先生把那口大鼎摆在自家的佛堂里了。”
张泰川笃定的说道,“我估计,那位苍井先生在暗示我,他也想从咱们的手里换些古董文物呢。”
“二叔怎么打算的”卫燃问道。
“做狗腿子汉奸,总得忠心一些。”
张泰川笑眯眯的说道,“而且那些破铜烂铁朽木疙瘩,经过老鬼的手卖出去,其他鬼子不会下意识的怀疑东西的真假,但是换个人出手就不一定了。”
“也是”卫燃点点头。
“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
张泰川低声换了话题,“卫燃,今天晚上大家给你接风,但是这酒你恐怕是喝不上了。”
“杀谁”卫燃格外上路的问道。
“离着苍井先生的居酒屋不远有一个名字叫胧月的日式汤池,是安轻帮的人开的。”
张泰川低声说道,“今天晚上,那里会有一个私密集会,不能留活口。”
“行”卫燃痛快的点点头。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杀他们”张泰川饶有兴致的问道。
“招核人,这个理由够了。”卫燃理所当然的说道。
“其中一个来自黑龙会,另外还有一个来自特高科,剩下的几个是他们培训的间谍。”
张泰川低声说道,“这些人准备打入轻洪两帮内部,借着帮派寻找张贴抗日大字报的人,破坏抗日组织。”
“这些消息从哪来的”卫燃好奇的问道。
“乔安是巡风的六爷,你说这消息哪来的”张泰川理所当然的反问道。
“我这不是担心惹麻烦嘛”卫燃回应道。
他可不懂什么巡风的六爷,在他的认知里,六爷是个老当益壮的轰炸机。即便如此,也这一点儿不耽误他给即将发生的暗杀找个背锅侠。
“前几年鬼子和安轻帮在那个独栋花园别墅里的事情是怎么定性的”卫燃低声问道。
“张啸淋亲自出面说和,两方都不想闹大,就让那个翻译背了所有的黑锅,说他是个藏在安轻帮里的抗日分子,还装模作样的对他的家人和一个拜把子兄弟下了追杀令。”
张泰川嘲讽的说道,“后来姓张的就被人一枪崩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就行了”卫燃问道,“晚上怎么过去”
“正歧年前就跟着穆老板走了还没回来”张泰川低声说道,“所以晚上他和你一起去。”
“好”卫燃点点头应了,随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在他的旁敲侧击中得知,星野一郎年前就回了招核,他搭乘的返回申城的客轮要等明天下午才能靠港呢。
其次,平野大翔托付“武藏先生”趁着回国,将绝大部分货款都交给了他的家人,并且拜托他回来的时候,把他的妹妹一并接来申城。
第三,征粮队经过这两个月的发展,人数已经翻了足足一倍,有108个之多,骡子车更是有足足10辆,他们甚至配置了一挺捷克造的机枪,并且拥有了自己的驻地——县城和租界交界位置的棺材铺。
那里的院子够大,征粮队又不用每天点卯,除了晦气一些,可真是逍遥自在。
当然,征粮队的副队长老阎,年前也已经从张泰川的家里搬了出去,住进了他自己买下来的一座面积小了许多的石库门里。
那购置房产的钱,都还是金队长借给他的呢。
阎副队长搬出去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卫燃可以搬进张泰川的家里,给平野大翔的妹妹腾地方了。
骡子车吱扭吱扭的走进并不宽敞的弄堂之前,他还从张泰川的嘴里套出了丽华戏社里的人的去向。
穆老板带着女班子回广洲老家过年了,顺便还带走了负责戏班子的齐管事,他们要等到正月十五才回来呢。
可实际上,林乔安确实是带着女班艺人去了广洲还没回来,但是张正歧可没跟着一起去,他在丽华戏社封箱的当天夜里就跑去棺材铺里藏着了。
等骡子车停稳,伴随着小乞丐王福的呼喊,赵景荣也立刻带着十几号人从里面迎了出来。
这里面有赵景荣,也有另一个小乞丐王贵,更有两位他之前见过的小队长,甚至还有小五。
“今天实在是不巧”
赵景荣说道,“卫兄弟乔迁大喜,本来阎副队长也应该在的,不过他前两天有任务实在是回不来,还请不要埋怨老阎。”
“金队长客气了”
卫燃连忙说道,“公务要紧,还是公务要紧。”
“兄弟们,都别看着,帮忙搬啊!”
赵景荣招呼了一声,走出来的众人立刻围上来,将本就不是很多的几样行李搬下来,抬进了二楼一个能看到后天井的厢房里。
这间厢房自然不如东羿照相馆的二楼宽敞,但因为靠窗的位置同样点着一个铸铁的火炉,所以倒是格外的暖和。
而且这里面各种家具也都齐全,床上不但铺着新被褥,里面甚至都提前放了俩汤婆子。
“东西明天再收拾!”
赵景荣招呼道,“走走走,楼下吃喝都准备好了,咱们一边喝一边聊!”
说完,众人便热情的拥着卫燃下楼,坐在了一张大桌子边上。
这里当年是摆放灵堂的位置,如今却成了聚会的场所。随着杯子举起来,赵景荣也将周围那些生面孔介绍了一番。
简单的说,这几位都是“车长”。
每位车长带着九名征粮队的队员负责一辆车,除此之外,还有正副队长,以及正副队长的两名副手。
这总计108号,便是征粮队的全员,今天来的,便是除了闫副队长和他的两个副手之外,剩下的10位“车长”。
按照赵景荣所说,除了老阎和他自己招的那俩副手,现在来这里的都是自己人,而且这些车长们如今都打着保护金队长和秦翻译的名义住在这里。当然,他们也都被老阎给收买了。
简单的相互认识之后,这满满一大桌子人也压低了声音,拉着卫燃一起对好了口供。
包括晚上都聊了什么,谁和谁一桌打的麻将,谁赢了谁输了,乃至谁出老千被发现,又有谁被灌的不省人事可谓格外的详细——就像在唱一台戏一样。
等到卫燃吃了个多半饱的时候,小五擦了擦嘴,带着他悄然离席,钻进了一楼的一间堆满了木柴和煤球的厨房。
这厨房明显是拿来当储物间用了,尤其灶台上的那口锈迹斑斑已经破洞的大锅,里面竟然放着个搪瓷的、弥漫着尿骚味的痰盂。
借着门外的微光,小五端起大锅放在一边,随后又掀开了灶台里的一块铁板,露出了一个勉强能让人跳下去的洞口。
“去吧,少班主在另一头呢。”小五低声说道。
闻言,卫燃跨过灶台,踩着木头梯子走下来,却发现这条地道格外的低矮狭窄,却也格外的短,它只是穿过了一道墙罢了。
不等他从另一头钻出来,身后的洞口已经被堵住,与此同时,前面的洞口却被人打开,昏黄的灯光也从洞口打了进来。
猫着腰往前走了一步,卫燃攀着梯子上来的时候发现,这里同样是一个废弃的厨房,就连出入口都一模一样。
“卫大哥,咱们又能去杀鬼子了。”张正歧压抑着激动和欣喜的杀意低声说道。
“走吧”卫燃格外平淡的说道。
“和我来”
张正歧带着卫燃走出了厨房,同时嘴上低声说道,“这套宅子平时没人,我给你备好了衣服鞋子了,等你换上咱们就走。”
卫燃当然没有意见,随着对方的安排钻进一楼的一个房间,换上一套黑色的中山装以及一双轻便的千层底布鞋,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后门悄无声息的离开,各自骑上一辆自行车融入了黑暗之中。
一路在昏暗的弄堂里走走停停的大半个小时之后,张正歧带着卫燃把车子藏在了一个门洞里,随后又带着他走出这条弄堂,沿着亮着路灯的街道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那座日式澡堂子。
这座澡堂子也是一座石库门式的建筑,只是面积要大了很多,而且地段也还不错。
“卫大哥打算怎么做”张正歧低声问道。
“他们来这地方总得泡澡吧”
卫燃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却看向了那栋建筑里亮着的灯光,自言自语般的问道,“正歧,你知道什么是电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