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被褥、药材……”
阡陌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自己的房间重新收拾好,所有用在邀天阁的时候买的布料做的衣服、被褥都叠好放回了原处,来不及处理的就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桌椅柜子也重新擦拭了一遍,然后将她所有未用的药材、炼制的丹药也全部整理好,装进药箱,放在了药台之上。最后换上了从谢天恩那里穿回来的那一身一点都不符合她丫鬟身份的衣裙,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不染任何脂粉,也未佩戴任何首饰——除了从长安一路戴过来的那枚属于自己的家传玉佩。
她找了一块最普通的布将母亲的骨灰盒包了起来,将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一千两银票贴身放好,甚至连几个月前星芜帮她从赌局里赢来的那几两碎银子都小心地放回了柜子里,然后背起包袱,一只手握着雪花剑,又将一只精美的木匣子放进袖中,再次走近了楚怀墨的屋子。
“咚——咚——咚——”
她极有规律地敲响了房门,不紧不慢,不轻不重。
楚怀墨就在房中,但是他自然也不可能给去给阡陌开门的。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默默地感受着门外近在迟尺的熟悉气息,手中的动作再一次停滞了。阡陌这次好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用“敲”的方式将这扇门打开一样,一下接一下,每一下抬手的动作都一模一样,轻重也是一模一样,就连手落下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
她就这样重复了不知道第几百下,房中终于有了动静。
大概是嫌门口的动静太吵,楚怀墨还是给开了门,只是并不是走到门口亲自去开的,而是坐在椅子上,对着房门的方向隔空挥了一下手边的扇子,打掉了门栓,弹开了门房,似乎怎么都不愿意向门外那个人靠近一点点。
阡陌放下手,握了一下袖口,迈步走了进去。
楚怀墨还是老样子,坐在桌边看着又一摞似乎永远都看不完的信折子,不时在上面批注些什么,虽然被迫给阡陌开了门,却没有一点抬头搭理她的意思。
阡陌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楚怀墨对面,将雪花剑压在桌上散落的信折子上,横放在他面前。
“这个,还你。”
“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楚怀墨头也不抬的道。
阡陌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好像也一点都不在意楚怀墨这个姿势根本看不到她摇头或者点头。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楚怀墨,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对面的人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做出了反应。
“我说过了……”楚怀墨一抬眼,却看见阡陌穿着这身不属于她的衣裙,背着一只小小的包袱,从上到下干净地不像话的样子,语气不由得一顿。
她这是要做什么?楚怀墨莫名地心慌起来。
阡陌没有理会楚怀墨的拒绝,也没有管他的后半句话到底是想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开口。
“房间我已经从里到外收拾过了,被褥衣服也都洗干净收了起来,来到这里之后用过的所有药材和炼制的所有丹药也放在了药台上,这些都还你。”
楚怀墨眉心一跳。
阡陌又道:“那些都是俗物,想来也没什么价值,我留在房间里,你若是有需要另外派人去取就行了。只是有两样东西,我思前想后,还是要当面还你的好。”阡陌看了看桌上横着的雪花剑,“一是这把宝剑,我虽然只用了它几天,但毕竟这两个多月的努力也都是为了它,还带着它去报了我的仇,这把剑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必须当面托付。将它还给你之后,若是将来和落英山庄的约定有什么变故也好派上用场。至于第二件……”阡陌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美的木匣,端在手上凝望了片刻,眼中划过了一丝不舍,只是看到的人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这丝不舍就又再度归为平静。
她没有打开这只木匣,就像不敢再看它似的,将木匣放在了雪花剑前面一处平坦的桌面,手掌在匣子上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地拿开。
“这个东西虽然也是普通物件,但是……”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在手掌印下了一排清晰的烙印。“……毕竟是你送我的唯一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于我却是万金不换。只是现在……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所以,也还你。”
楚怀墨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信折子,拿起了面前的木匣。里面躺着一只红宝石面的发钗,钗头制成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形状,好看地要命。他当然记得,这个东西是自己在金陵的时候送给阡陌的,就在她突兀地亲了自己的那天。
那是他第一次送女子礼物。
他在拜访的首饰行里一看就看中了,觉得阡陌一定会喜欢,硬是在掌柜的打趣的眼神中买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想拿回去送给她。只是站在她面前时那些肉麻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故作不在意地编出了一句“宝光楼老板送的”鬼话。别说拜会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收商行掌柜送的东西,就算会收,又有哪家商行掌柜会送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在金陵这种朝廷控制下的郡城,他们做生意的又不仰仗门派鼻息,就算要交好也不会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去讨好楚怀墨。
所以当时一句话说出来,楚怀墨又觉得漏洞百出,恨不得重新再编个理由,只是还好阡陌不懂这些,又或许楚怀墨送她礼物这件事本身要比这件礼物的来源要重要的多,所以她根本没有深究,只欢欢喜喜的应了声喜欢,珍而重之地收了下来。
只是现在,连这个都要还给他了?
楚怀墨一句话梗在了喉头,说又说不出,咽又咽不下。而阡陌在归还了这件东西之后,却好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说话也顺畅了起来。
“谢谢你肯给我这个当面将东西还给你的机会,没有再把我关在房门外。”阡陌笑了笑,不知是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开得很恰当还是别的什么。“该还你的我都还给你了,唯一剩下的——”她拍了拍背后的那个小包袱。“——这个罐子虽然是用你们邀天阁中人的钱买的,但是毕竟装着我母亲的骨灰,恕我实在不方便退还,不过之前实力赛中猜胜负赢的那几两银子我也没有带走,算起来那些银子也够买好几十个这样的罐子了,你们也没吃亏。”
“你想做什么。”楚怀墨脸色一沉。
将东西尽数还给自己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了?“你们”邀天阁又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忘了她自己也是邀天阁的一员不成?还有什么“那些银子够买好几十个这样的罐子了,你们也没吃亏”又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要用银子来分的一清二楚了?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阡陌又笑了笑,就好像楚怀墨问了什么比一加一等于二还要简单好笑的问题似的。“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楚怀墨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一个笑容,明明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用着他喜欢的那张脸,做出的也是他喜欢的那个表情,只是这个笑容不管怎么看都刺眼至极,让人忍不住想一掌拍碎。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楚怀墨啪地一声盖上木匣,面无表情将它放回了靠近阡陌那边的桌子上。“我楚怀墨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的人你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一只钗子而已,又有什么大碍呢?”阡陌没有去接木匣,任它静静地待在桌面上。她看着楚怀墨因为自己这一句话再次绷紧的面容,轻轻擦了擦眼睑微笑道。“能还的我都还给你了,你收下也好,扔掉也好,转送给别人也好,就是要退回给宝光楼也是你的事,我不会再过问。只是剩下的东西——”她又指了指自己。“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一身武艺也是你教的,我的医术虽然不是你教的,但却也与你有些关系。还有我这三年半的时光,这几年在邀天阁的吃穿用度,用掉的药材,耗费的你的时间和精力……这些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你才合适。要不然你为我拿个主意,想让我怎么还我都依你。就是你想让我把这身武功这条命原原本本地还给你——”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现在我虽然做不到,等我报完了仇,再来你面前自刎归还。”
“我什么时候让你还我这些了。”饶是楚怀墨再下定决心要以一颗平静的心来看待阡陌,也被她一番话说得火大。什么还给自己她花费掉的一切,还以命相还……自己有说过半句让她还这些东西的话吗?不过是斩断情丝,什么时候要她的命要她的武功要她这三年半的时间了?
“你没有要我还,”阡陌摇摇头,“是我自己想还。我既然决定要走,总不可能带着这些你给我东西走吧。”
“走?”楚怀墨握紧了拳头,他早就料到阡陌进屋之后说的这一堆话必定是想要为离开做铺垫,只是他没有料到,她居然真的能毫不犹豫的讲将句话说出来。
她总说自己无情,可是她自己呢?说走就走,难道不是比他还要无情还要狠心千百倍?
“为何要走?”楚怀墨心中一慌,声音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阡陌静静看着楚怀墨,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既然你说再也不想看到我,我又怎么舍得继续留下来给你添堵呢?”
楚怀墨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解释那句话,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算他留下了阡陌,以后的日子里阡陌又该如何自处?他已将二人之间的关系斩的干干净净,甚至用了别的人来代替阡陌的工作,以后阡陌又要如何去面对这一切呢?
不说月箫星芜秦疑这些熟人的关心和好奇,就连与她并无深交的三杀都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还有她最不喜欢的辰曦……若是她继续留下来,便会如同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里一般,被迫承受着周围人的打量和议论。
就算这些东西她都可以不在意,可是以后两人再相见时,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日日远远旁观却形同陌路吗?还是日日看着别人站在原本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自己做过的事?直到……直到自己看不下去的那一步?
与其这样,不如眼不见为净,虽不能再见他,但也不用再面对他,至少在看不到他身旁有别人的时候,还能自己骗自己。
楚怀墨大概也终于想到了这一点,握紧的拳头又悄然松开,他终于僵硬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道:“也好,你何时动身。”
“现在。”和你话别之后。
至少这一次,不用再不辞而别了。
“也好……”楚怀墨仍旧点头,只是话音落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问道:“准备去哪儿?”
“哪儿都行。”
只要不用在每日都能感受到你的气息的地方,与你形同陌路。
阡陌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去哪重要吗?反正这天底下再也没有自己的归宿,去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她只想着要快些告别,快些离开这个地方,然后……随便去哪儿都行。
也许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样子触动了楚怀墨的逆反心理,也或许是想把这个告别的时间再往后推一点,楚怀墨又忍不住道:“江湖险恶,你阅历太少……以后,万事小心。”
阡陌点头。
“身上的伤好了吗?”
他早就知道阡陌这一趟从太守府回来,身上必是带了伤,而且大概伤的不轻,否则不会在隔天回来的时候脸色还那么苍白,到现在都没好转多少,更不会连握剑的手都换成了左手。只是,她没有提,他便当做不知道,就让她以为自己冷漠好了。只是临了,突然得知她要走,放下了一切,只带着一身未愈的伤……她若是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又该怎么办?
阡陌笑了笑,自己带着伤回来的时候他一句都没有问,自己因为他的话伤神憔悴的时候他也没有在意过,现在自己要走了,却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的伤了吗?
这个时候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