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城防军进了豫中地区之后就更加小心了,毕竟豫中不是自家地盘,传言豫中刺史和江南刺史还有不和,此处又与长安接壤,一举一动都需格外小心,江南五郡的高阶将领几乎每日都会不厌其烦地提醒下面的士兵注意隐匿行踪,万万不要招惹是非。
至于为什么不要招惹是非……
或许是因为豫中乃是大郑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州,但是郡城少、县城多,所以导致管辖难度较大,又或许是因为豫中正处大郑首都长安所在的秦州和最为繁华江南两地之间,导致豫中的发展并没有那么好,又或许有其他什么人为的因素……总之,江南城防军一入豫中境内,便觉得周边陡然“乱”了起来。
他们来到豫中不过四日——还都是傍晚才开始行军——居然就碰到三次打劫的了!
这被打劫的对象身份还都奇怪得很,不是腰缠万贯的富豪商家,也不是软弱易欺的穷苦农户,反而是……一些贫穷的小镇上的镇长、巡逻官甚至县长。虽然这都是些低阶甚至不入流的小官,但官阶再低他大小也是个官啊!享朝廷俸禄掌一方权势,代表的也是朝廷的颜面,怎么能被一堆土匪骑到头上了?城防军呢?巡逻兵呢?难道都不管这些事?
等到第四次看到某个贫困乡镇巡逻兵的百夫长被一帮占山为寇的土匪们抢了荷包之后,一些血气方刚的士兵们再也忍耐不住,一哄而上将土匪们打得半死,怒气冲天地人扔到了那位百夫长面前。
“亏你还是武将!怎么地连一帮匪寇都收拾不了!”
那百夫长见到有人帮他抢回了荷包,收拾了匪寇,不仅没有道谢,反而面露恐惧地往回缩了缩。
“你、你们……谁让你们多管闲事的!”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们可是帮了你的忙!”
“帮我?你们是在害我还差不多!”那名百夫长愤然道,等看清了这行人个个身强体健面容肃杀之后,脸色突然又是一变,语气也焦急起来。“你们是外地的士兵?你们这是闯了大祸了!趁还没被发现赶紧离开,快走快走!”
士兵们看着这位百夫长焦急的样子不由有些奇怪,心中那份身为武将的尊严和胆大妄为立刻占了上风,有几个人甚至顾不上自己正在秘密行军,怒而斥道。
“走什么走?我们当兵的难道还怕自己土匪不成?这是哪个山头的贼人,居然骑到官府头上来了,看我不过去把他的老窝给掀了!”
“你……唉!”
这个百夫长焦急又畏惧的样子勾起了众人强烈的好奇心,一再追问之下,最后居然还是从那个被他们打得半死的贼子口中问出了一个让人目眦欲裂的真相。
这土匪欺官,居然是豫中地区心照不宣的一种传统。这种“传统”大概是从十年前开始的,那时豫中来了几个从京城下放的官员,照理说做山匪的是怎么也不可能敢得罪官员的,可是有一次,一个土匪头头喝醉了酒,跟下面的小子们吹牛时整个豫中就没有他不敢打劫的人,被坑爹的下属们架着立了个打劫当地县长的赌约,醒来之后后悔不已却是骑虎难下,本想硬着头皮去做个样子,大不了被抓住了然后关一阵子,再找人把自己捞出来,结果没想到这一趟过去,新来的县长虽然把他们一帮兄弟抓起来了,但是仅仅第二天,他们就被人放出来了。这个土匪头头还在纳闷自己手下的办事效率什么时候居然这么高了,可是出来了才知道,放他出来的居然是那个小县城所属的郡城的太守。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土匪头头自己是知道的,他和太守这等高高在上的人物那可是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人家为什么会把他给放出来——还半点惩罚都没有!以前打劫路人被官府抓住了还有一顿打,再花几百两银子捞人呢!总不会是太守大人看不惯县长,就故意想找人来整他吧?
——咦,等等,这个思路好像没毛病,说不定太守是真的不待见县长呢?
于是,经过这个土匪头头的多方位打听,终于确定了其中缘由:不是太守不待见这个县长,而是京城里有大人不待见这个县长。还不止是这一个,这两年来从京城里陆陆续续下放到豫中大小二三十号官员,全部是得罪了京城里的贵人,断了前程,这才被塞到了穷乡僻壤里做个小官。别说背后没人给他们撑腰,那背后的人只恨不得有人能够出来狠狠收拾他们一顿才好!
这些官员上至县令,下至百夫长、十夫长,什么阶位都有,多半是武官,少数是文官,还有一些似乎从武官转去做了文官……总之,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背后无人,可供欺凌。
知道了这个内幕的土匪头头可算是高兴坏了,豫中百姓多、人口密度大,但是土地资源、矿产资源却不甚丰富,经济也不发达,他所在的地方更是落后,拦山打劫了好多年没赚到什么钱不说,气还受了不少,这从京城下放过来的几十号官员可是一个绝佳的钱袋子啊!
当官的再怎么说也比老百姓有钱多了吧?且这几个小官背后没有倚仗,不仅能让自己时时洗劫一番,最重要的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啊!说不定做得好了,还能讨好到背后的大人物?
这个土匪头头也是胆大包天,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料,就算县长反抗、暴怒,将他抓了起来,可最多不过一两天就会从上面来人再将他放出去。过了两三次之后,就连镇上衙门里的官差都不愿意听他的调遣了——反正抓了人也还得放出去,不仅讨不到好,没准还会得罪人,那干嘛去费这个劲?
可想而知,时间一长,这位县长不仅在匪窝里,就是在平民百姓心中也没什么威信可言了——就算再勤政为民励精图治,可是若是一方父母官连自己的府邸都护不住,又哪里还敢指望这位“大人”能为百姓谋求福祉呢?
当这个消息慢慢传开之后,所有从京城下放下来的官员们都遭了殃,那个小县长的遭遇如同最疯狂的传染病毒一样感染了所有下放官员的管辖地区,于是盗匪们也愈加猖狂。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就没有人反抗吗?要换做是我定将那匪窝一锅端了,也绝不让一群土匪骑到我头上来!”
“反抗?怎么没有反抗。”那被抢了荷包的百夫长喃喃道,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在众人面前流下两行软弱的眼泪来。“我们大人刚来的时候就是受不了这样的风气,带着兄弟几个冲上山头将那些作孽的贼人一窝端了。可是……可是……第二天豫中刺史就传了令来,说我们大人……滥杀无辜,不配位父母官,将他和那日一起剿匪的几个弟兄全部在集市口斩首示众了啊!剿匪那日正好轮到我休沐,没有去成,这才逃过一劫。可是……我们大人和当初一起奋战的同僚全都……”他捂住双眼,泣不成声。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当官的受土匪的气居然还不能反抗?怎么会这么窝囊!”江南五郡的城防军们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气的胸口都快裂开了。
百夫长擦了一把泪,再也控制不住在心中隐忍了多年憋屈。
“我们大人也曾是战场上大杀四方的将士,是为大郑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就因为为大将军府后人的遭遇鸣不平触怒了同帝,就被发配到这种地方,被几个土匪受辱致死,留下妻儿寡母无人照应……我们大人——好冤啊!!”
在阡家失势的这十几年间,郁郁不得志的远不止阡正安一人。昔日的元家军、阡家在朝堂之上的同僚好友……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牵连。只不过相比于阡家一直处于风口浪尖,惹人注意,许多落在暗处的小人物的遭遇并不为人所知罢了。
当年阡家一门三帅战死沙场,丧期之后人走茶凉,元家军被撤,阡正安也被降了职成了文官,残余的元家军们虽然大都要么辞官解甲归田,要么请命去了嘉禾、湛西驻守,但也有一小部分士兵、将士因要赡养家中老小无法辞官,也不方便去嘉禾那些极偏之地,便留在军中等候重编。
本来嘛,重新整编军队也不是多大一件事情,可是让这些曾经征战沙场为大郑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元家军旧部不快的是,明明自己所属的那至军队是大郑朝资历最老、功勋也最为卓着的,可是重编进其他军队后,自己的品阶反倒不如那些正日喝酒划拳,最大的功劳才是“剿匪三千”这种镀金搬的履历的士兵。
不忿归不忿,只是大家也都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郑已无仗可打,元家军的军魂——阡家的几位将军又尽数战死沙场唯一还活着的那一位年纪最小又从来没有过上沙场的实际经验,无法统领众将……他们失去了靠山失去了能为他们做主、护着他们的将军,就算心中有委屈也只能受着了。
他们的将军走了,三军之中再也没有能够为他们出头的人了。
可是,让这些将士们难以忍受的是,才过了短短几年时间同帝竟然连阡家仅剩的那根独苗也看不下去了,他居然要降阡正安的官!
阡家三代都为大郑的江山而死,就算阡正安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烂泥扶不上墙的,作为满门忠烈仅剩的后人,朝廷给与高官厚爵安抚一下,也当是体恤元家军剩余的将士们这样很过分吗?更何况阡正安充分继承了其兄其父的雄风,文采武功兵法样样精通,在担任禁军首领的那几年认真负责从未出过错,就连皇帝身边的羽林军们提起这位年轻的羽林将军也只有夸的。既然无错,为何要降官?还从武将降为了文职?
有些从元家军中退出的将士自发为阡正安鸣了不平,指责同帝苛待忠烈之后。这话传到同帝耳中后,他当时没说什么,可转过身就派了暗卫调查,然后找了个由头,将这些为阡正安发声的文武官全部降级调离了京城。
武将向来要天不怕地不怕一些,这些将士们本来还想再闹,可是却被阡正安私下一个一个找了去恳谈一番,才渐渐偃旗息鼓。
直到四年前,阡正安被告谋反……
之后,京城里的元家军旧部便一个不剩了,下放到其他州的将士们处境也愈发艰难了起来。
听完百夫长的讲述,江南的将士们各个神情复杂,众人久不在长安不知京中之事,江南作为大郑最富饶的地方同帝若是要下放官员自然也不会下放到江南在这之前他们别说见就连听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他们与元家军虽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可是同为军人,对方的今天就有可能是自己的明天。更别说元家军……那可是曾经与郑元帝并肩一同打下大郑江山的军队,曾经为大郑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是大郑每一个武将心中最高的向往!若是连这样的一支军队,都要因为为主帅鸣不平这种事情获罪,最后居然落得个被土匪欺凌的下场,那自己这样的普通士兵,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
而最让众人连想都不敢细想的则是,若说四年前众将士为阡正安求情鸣不平得罪了同帝,是因为阡正安谋反一事触动了帝王的逆鳞,可十几年前,阡家除了为国捐躯还是为国捐躯,半点不臣之事都为做过,同帝又是因为什么而将为阡家鸣不平的将士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呢?
没有人敢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一向最为直肠子的林副领在听完这段事后急急忙忙将管闲事的士兵们都赶了回去,然后慌慌张张地上了马,再也不敢看这个被山匪打劫了的百夫长一眼。
相比于普通将士们的好奇心和正义感,那位持兵符的元将军从头到尾对外来事务都没有表露过任何关心,甚至在听说了林副领他们路上的见闻之后还特地集中了五郡的城防军重申纪律,让众人万勿多管闲事,类似于在半路解救被土匪打劫的官员这种事,之后绝对不能再发生。
“我去,哪里的官员那么孬,居然会被土匪打劫?”
在阡明远强调过纪律之后,兵营中四下里便响起了不知情的士兵的询问。
“唉,这件事说来也是丢人,是这样的……”
一传十十传百,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十五万城防军的气息便与从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说这些人在初初接到救驾指令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还都是救驾立功、升官发财,那么在听闻了这件事之后,他们那一往无前的一腔热血之中,便夹杂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要想传播一件事情,最快的方法就是禁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