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郑的军营布置是从郑元帝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在前朝的基础上做了大量修改,根据大郑的国情斧正完善了许多不适合之处,然后才投入使用。不管是各郡城还是县城,城防营还是巡逻营布置大都大同小异。
秦州的巡逻营就建在县城边境的一块大平原上,前面垒着一道城墙,城墙口上架着两排箭弩,下面两扇大门供骑兵出行,门前没有壕沟也没有栅栏,所有防护和攻击的工具都在城墙上边堆着。
按照郑元帝的说法,我们大郑的士兵是用来进攻打仗吞并诸国的,不是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的。
城墙之上,几个士兵在冬夜里缩成一团,右手握着兵器,指尖冻得通红,腰间挂着一只水袋,只在实在冷得受不了的时候,才举起水袋,将袋里的东西轻轻吞下一小口,先是一个哆嗦,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身子也终于舒缓了几分。
“这都过了一个时辰了,营长怎么还没回来?”
“估计是地方离得远吧,你没看小三子发信号的地方都快挨着豫中了。”另一个士兵不在意道。
“那也该回来了啊,营长亲自出去抓人一般最多两刻钟就能将贼人搞定,这都一个时辰了……”先前发问的年轻士兵有些担忧道。
“咱们营长的实力你还担心?要是有问题早发信号过来了,估计又是二狗子他们几个闲不住,撺掇营长带着去逛窑子了,放心吧,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
年轻的士兵迟疑着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长枪揽在怀里,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对了,阿宝哥,咱们前几天抓来的那个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瞧他的模样也不像犯了什么事啊?还成天在半夜里喊什么‘闺女’‘闺女’的,听着怪渗人的。”
“嘘——!”阿宝哥慌忙拦住了他,低声骂道:“你小子可别什么人都帮着乱喊冤,当心惹祸上身!”
“一个老头子而已,能有什么祸事?”年轻的士兵好奇道,又往阿宝哥那边凑了凑,看着对方横眉竖眼的样子,讨好地将腰上的水袋取下来往他面前凑了凑,伏小做低道:“阿宝哥,你在营里待的时间最长,资历最深,除了营长眼看着就只有你才能统帅全营了,我年纪轻不懂事,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还请阿宝哥教教我啊!”
阿宝哥听着年轻士兵不知轻重地妄语本来还想训斥他两句,可又听对方后面的一通马屁,神色又放松下来,面有得色:“你小子……还算有眼光。”他迟疑地接过年轻士兵递过来的水袋,打开闻了一下,惊喜道:“沙棘酒?这可是好东西啊!你小子从哪弄来的?”
年轻的士兵嘿嘿一笑:“阿宝哥也知道,我家是湛西那边的,那苦地方什么都没有,也就这东西还能拿的出手,我参军时从家里带了一小坛过来,大哥要是喜欢,回去小弟就都送给你了!”
阿宝哥举起水袋咕咚咕咚猛灌了一大口里面的东西,满足地长叹一声,抹了把嘴:“果然是好东西,算你小子懂事!”他用力地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大概是因为那一口酒灌得有些猛了,脸色也红了起来。
“你小子刚进巡逻营,不清楚情况也是正常。”阿宝哥又灌了一大口酒,压低了声音解释道:“那个老头本来也就是秦州边上种地的贱民,一辈子除了刨他那两块田也没什么见识,可是……他却生了个好女儿啊!”
“管他女儿什么事?”年轻的士兵不解道。
阿宝哥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也知道,咱们当今勤政爱民,唯一的爱好就是采选,每年总要下旨来那么一两次,那老头的女儿生的好,今年春天的时候被送进了宫……”
年轻的士兵一惊:“那……那他不是国丈大人了?!”
“呸!狗屁的国丈!”阿宝哥啐了一口,“入宫是多大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那老头倒好,要死要活地拦着不让闺女进宫,还狗胆包天冒犯了采选使大人!”
“所以就被关起来了?可是就算要关也轮不到我们巡逻营啊!”
“你先听我说完啊!”阿宝哥刚开始还不大敢讲这一桩子事,可一旦开了口就越说越兴奋,反正这件事在老兵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天高皇帝远,营长又不在,也没必要那么小心,不知不觉压低的声音就大了几分。“他一个贱民怎么可能挡得住朝廷的人?后来被跟来的护卫队打了一顿扔进河里,也就完事了。但没想到这老头命硬得很,那么重的伤居然顺着河流漂回岸上又活了过来!只是她闺女命就不好了,听说前两个月在宫里得罪了贵人,被乱棍打死了。半个月前尸体被送回来……啧啧啧,这大冬天的运过来都发臭了!老头子一看到闺女的尸体就发了疯,尸体也没有埋,地也不种了,逢人就胡言乱语,前几天甚至还闹到营里来了,我们当然得把人抓起来以免伤风化嘛!”
“阿宝哥,你怎么知道地那么清楚?”
“我在营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事不知道?”阿宝哥得意道,“再说,我家婆娘跟这个老头是一个村子里的,就住在咱们营附近,他闺女的尸体臭的邻里邻居实在受不了了,昨天刚帮着将人给烧了。听说啊……嘿嘿,到死都还是黄花闺女呢!”
“这样啊……”
“你说他,本来也有机会当一把皇亲国戚,偏偏自己要作死,闺女也不争气,那么好的机会进了宫,居然连当今的面都没见着,真是没用!”
“可是既然同帝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把她选进宫呢?”
“嘁,你小子还真是没见识,皇宫里那么多女人,哪能每个都见着皇帝的面?女人嘛,关了灯脱了衣服还不都一样!”
“阿宝哥,你知道得可真多啊!”
“一般一般,这点事在我们这些老兵中早不是什么秘密了,你呀,运气好的话明年春天也能见上一回,到时候别漏了怯,丢咱们巡逻营的脸!”
“我知道了,阿宝哥。如果明年春天……能见着的话……”
************************************************************************************************
“这些事你们都知道吗?”
林副领闻言面露惭愧地点点头,不敢抬头去看阡明远平静的目光:“江南每年的采选指标是各州最高的,只是我们也从来没关注过这些采女离家后的事……”
“是啊,不过几个女人,放在一起看是不少,可是丢到整个江南……就像一滴墨滴进清水里,就算有什么事也没人能注意到啊!”另一个来自江南的城防军也面带愧色地附和道。
阡明远神色平静地点点头:“每年采选的比例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是落到被选中的家庭,却是十成十的痛苦。”
胡校尉叹了口气,突然又想起什么,抬头望了阡明远一眼语气不善道:“元将军既是陛下身边的人,对这些事情应该比我们都要清楚吧?”
阡明远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神情不变道:“我都知道,采女们进宫后面临的处境,被选中的家庭父母兄弟的痛苦,包括……我都知道地一清二楚。”他扫了一眼因他的轻描淡写神情愤慨的三千城防军,话锋一转:“可是,那有什么用?”
众人呼吸一滞。
阡明远望着胡校尉道:“胡校尉也是江南的父母官,虽然你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可是明年春天新一轮的采选来临之时,你有办法避免吗?莫说是你,就算是周太守知道了、唐巡抚知道了又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众人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神色颓废。是啊,这种事情就算是当地的父母官知道了也没有办法避免,又何况是同帝身边这种寻常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暗卫?除非当皇帝的人自己取消这种制度,否则下面的人说什么都没有用。
可是同帝会取消吗?
胡校尉苦笑一声,除非换个人当皇帝还差不多。
阡明远扫了一眼渐渐平静下来,满脸郁色又无计可施的诸士兵:“见得多了、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你们看那些巡逻营的老兵也就知道了。走吧,解决了他们,我们还要赶到长安……救驾呢。”
众人神色一肃,又重新握紧了拳头。
只剩了一半兵力又没有任何防备的巡逻营当然不会是三千有备而来的城防军的对手,城防军们只用了一刻钟时间,以三十多号人轻伤为代价就彻底毁灭了巡逻营,可是等他们匆匆赶到巡逻营的破旧仓库准备解救那个因为失去了女儿而疯癫的老汉时,却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亡,只留下一张错字百出的血书,歪歪扭扭的字迹在阴暗的仓库中显得格外地狰狞。
“阿香,爹爹对不起你……”
*******************************************************************************
从巡逻营出来之后,秦州的夜空慢慢飘起了雪花,一片又一片的洁白似乎能洗净所有尘世间的血腥与罪恶。豫中、江南的联军只用了七日时间便扫清阻碍,一鼓作气攻到了京城之外。
七日之间雪未停,反而下得一日复一日地大了起来,下放到穷乡僻壤郁郁不得志甚至要被土匪欺凌的当年英雄,被根本用不上的采选折磨到家破人亡的贫穷百姓,和天子脚下已腐烂到不成样的秦州军……大雪仿佛在无声地倾诉积累了十几年的冤屈,也仿佛要同这一路不停重复的见闻一起,刻入每个人的心里。
长安城就在眼前,可跟着兵符而来的二十七万大军却再也提不起丝毫攻城救驾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