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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合不合规制,来人是不是天王老子,未得府上主人准允自入家门便是失礼。虽说以往肃王不常在京城,昭王殿下偶尔会来肃王府替宁贵妃安排料理闲杂事务,然如今肃王在府,昭王不请自来不等通报便堂而皇之的进了肃王府,着实不大合规矩。

即便老林一直对昭王照料肃王府心怀感激,但一仆不侍二主,心该偏着谁他还是有数的,明着阻拦行不通,便只得先催着在院中鼓捣花苗的念儿去禀报,他自己半挡在昭王殿下身前侧,望着执了一礼就咋咋呼呼跑开的念儿,和气笑道,“二殿下莫怪,府上如今不比往常,多了位姑娘总归是有些不便,让念儿通禀一声,也免得碍了殿下的正事。”

“本王就是来瞧瞧这个惹是生非在家种地的弟弟,能有什么正事?无妨。”昭王爽朗一笑,负手睨着林管家刻意压着他慢行的步子,张扬的笑意敛了回去,“况且……”

……他本就是为这位姑娘来的。

说是来蹭饭,昭王却对肃王府的吃食并无兴致。

府上的胖厨子原是东海水师的伙夫,东海一战时人尽皆兵,他还扛着铁锅拎着刀冲锋陷阵过。胖厨子家中妻儿老小本在卫所军户,被东番贼寇一把火烧得尸骨无存,这才留他一人伶仃孤苦。彼时他腿上伤得严重,倒在烧得架子都没有的废墟里嚎啕大哭伤春悲秋,被肃王蹬了一脚,囫囵个儿的滚回京城,在肃王府落了户。

粗茶淡饭倒是无妨,卖相味道一言难尽的大鱼大肉上来就不好下筷子了,昭王捏着酒杯搭在唇边,舌尖舔了舔杯沿,视线在杨不留的脸上点了又点,半晌不动。

本以为是个乡野丫头,不过是意识敏锐了些……昭王不动声色的寒暄几句把人委婉留下,却见了她温恭有礼进退有度——不逊色于大家闺秀的举止仪态,让人不免陡然生出几分近似于嫉妒的不舒服。

杨不留大抵是觉出昭王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已久,略微掀起眼皮,目光却并未直白地迎回去,只是似有意似无意的挑了远处那盘被戳破了苦胆的鱼腹一筷子,波澜不惊的吃进肚子,不自在的抿了口甜粥。

昭王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招来念儿把那盘子苦鱼挪到杨不留跟前,捏着酒杯自顾自地斟酒慢饮,笑道,“这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这个弟弟,年少时倒是个风流的苗子,谁料,在行伍里呆了几年,倒呆成了个不动凡心的老和尚——我还当他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竟有幸让他寻了杨姑娘这等妙人回府,这日后,肃王府里外的琐事,可就要仰仗杨姑娘了。”

杨不留一时没听出他这话究竟藏着几层意思,规矩客套的笑了笑,没搭茬儿。

昭王仿若当真是无心之言,话音落下便将视线投在别处,先是抬眼看了看念儿脸上尚未痊愈的瘢痕,随口一问,得知伤情许是同那京城毁容案相关,促狭打趣了几句,闹着说是肃王当年年轻不懂事时欠下的风流债,转而又叮嘱他切记多留心那些个不安好心的宵小之徒。

“天子脚下,皇兄自然知道你为人坦荡,可总会有人觊觎你如今的位置,找机会给你添堵。”昭王一番话很是真情流露,肃王抬起手臂同他碰杯,一饮而尽之后听他继续缓声道,“以往你府上没个女眷也不觉得,此时杨姑娘头顶着肃王府的名声,难免会遭人惦记,务必莫要独自来往的好。对了……”昭王顿了一下,转而仔细在杨不留身上逡巡打量,忽然惊讶道,“今日我在西市的铺子里挑书,匆匆一瞥,好像是见过杨姑娘似的——杨姑娘可是去过那儿?”

杨不留的皮相不至于让人于来往人流中一顾惊艳,衣着也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打扮,若非是过目不忘,那便是刻意注目了——杨不留闻言也是惊讶了一下,转而轻叹笑道,“那还真是凑巧,不过当时并未留意到昭王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肃王原本没搭腔,筷子挑了口鱼肉,苦得整张脸都快皱巴在一起。他看了杨不留一眼,这才觉出这丫头对于陌生人惯常的客套疏离里,似是隐约藏了些许旁的情绪。

他自然要开口回护。

“还不是为了查这个毁容案。”肃王不动声色地撑着桌子叹了口气,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杨不留的膝盖,解围道,“二哥可记得含烟?”

“记得。你还跟我说那姑娘唱曲儿好听来着。”昭王觑了杨不留一眼,调笑的话含了一会儿又吞回肚子里去,觉出肃王在牵回他投在杨不留身上的过分关注,笑道,“怎么了?”

“毁容案中不是有一个姑娘无辜丢了性命?便是她了。”肃王半遮半掩并未尽言,只道,“含烟从长街出来嫁了人,她相公对我恨得是咬牙切齿,我只得托不留代我问询一二。她这才跑到西市那儿去,好像是陆公子在那儿有生意?”

杨不留点头,“替朋友照顾生意。”

昭王恍然,一叹这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便不在这毁容案上追问纠缠,闲来扯了几句朝会上掐架的趣事儿,杨不留闻言便耷拉下眼皮,扯了扯肃王的袖子低语了一句,礼数周全的带着念儿从这嚼蜡的饭桌上退下,掩门离去。

“虽说无人问及,不过城中风声我也听了不少……”昭王侧目望着映在窗上快速掠过的身影,颇为在意的笑叹道,“你也别怪皇兄挂记,这外面风言风语,说你带回来个天仙儿似的姑娘,我倒不觉得甚么,可偏偏你跟那温二都说这姑娘怎么怎么好,我实在觉得邪门儿,这才来瞧瞧,想着替你把把关。”

肃王低头摸了摸鼻子,唇角的笑意掩不住,垂下眸子偷偷嘚瑟了一会儿,“温二给你写信了?二哥今天一见,觉得如何?”

“嗯……啊……”昭王含糊地敷衍了一声,转而抬眼看向肃王这一副娇羞欲滴的神情,嫌弃又好笑的举杯跟他碰了一下,“容貌气度仪态都是中上,配你这么个混小子,倒不会亏了你。不过这身世……”昭王毫不犹疑地点明道,“……恐怕担不起正妃的位份。母妃整日里只盼念着你平安无虞,许是不在乎,可父皇却不见得好应付。”

肃王脸色微沉,捏着酒杯的动作一顿,“二哥这是得了谁的提点来做说客的?这个没商量。”

昭王被他没好气的话噎了一下,险些直接把酒朝他泼过去,咋舌道,“你瞧瞧,联姻的事儿还没个苗头呢,你就先一棒子打死了。”

“……”肃王沉默了片刻,佯装无知无觉道,“什么联姻?”

“……”昭王素来知道肃王的脾气,清风霁月风流倜傥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动真格的时候不是气人就是装糊涂——他叹了口气,慢吞吞道,“前几日华庭殿议事,南境方彦君这回讨要军饷吃了瘪,消息送回去,他若是识相收敛便罢,要是胆儿肥的话,那手就不知道要伸到哪边了。你觉得,倘若一旦南境生变,父皇会派谁出面?太子手下没有武将,宪王又不成气候。禁军他不会随意调离京城,我虽在行伍待过,可毕竟都是多年之前,如今北境一线并不听我调遣,南边我根本说不上话。若要说镇得住,除了你,还有谁敢上前?既要打压又要怀柔,这联姻一事,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得掉?”

昭王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愣是拖着尾音,拖出了一股老学究的味道。

带兵打仗的都搞起了朝堂之上偷奸耍滑那一套,仗着天高皇帝远一而再再而三的“恃宠而骄”,不出乱子才怪。

南境琐碎,肃王虽有耳闻,却无意亦无力跟着搅浑水。洪光皇帝连东海至南境沿线的联合布防都要猜忌一二,他过多关注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然皇帝心急则乱,四境方稳便急于收揽兵权,收放不自如,本就需得历练的将帅之才反倒怯懦起来,一动方彦君,便无人敢上前。

南境地形复杂,有治军之能又敢于上前的人寥寥无几,方彦君便倚仗着这么点儿得天独厚的优势,偷偷摸摸的给皇帝添乱。

肃王对南境驻军统领不甚熟悉,觉得这类蹬鼻子上脸的无耻之徒纯粹是欠修理,“打就打到南蛮子爬不起来,还要什么怀柔不怀柔的,麻烦。”

“……”昭王一时无语,嘶声气得直牙疼,“南境驻军那是父皇一手提点上来的,你倒是虱子多了不怕咬,还真打算窝里横?”

“啧,怎么叫窝里横?”肃王咋舌,放下酒杯敲了敲桌子,正色道,“驻军是为守固国门,不是为了养这么一帮蛀虫。”他对于方彦君之伍十分不齿,“只知道伸手要钱,有能耐倒是自力更生啊?我之前见天儿喝风吃沙子也没像南境驻军这般恬不知耻吧?父皇无非是顾及颜面,养着这帮混蛋不肯撕破脸。”

“自力更生去抢马匪的钱?让人联名上奏本的事儿转眼就忘是吧?”昭王失笑,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啊,我还以为你这交了帅印兵符,人能稳重一些,结果论到这些边境的事儿,还是那个驴脾气。‘姻亲’二字牵连何其深远?你当这毁容案没头没尾的风声为何闹得喧嚣至此?还不是有人刻意让你顶着一脑袋冤枉官司,到头来让你没得选?倘若不是你带了个姑娘回来,又交了兵符帅印,这会儿就是绑,你也得娶亲拜堂了。你自己想一想,近来谁还敢冒着邪风跟你肃王府谈及姻亲来往?倘若父皇此时提及联姻,你说推拒不过是嘴唇一碰的事,之后呢?镇虎军你不要了?”

肃王死死地拧起眉间,良久没说话。

礼部尚书今儿才不讨巧的在他面前提及他那个“非肃王不嫁”的小女儿文昔筵,他怎的能毫无察觉,文尚书这老古董的刻意低顺招揽——兵符帅印交不交出去其实对肃王影响并不至于多深多远,镇虎军认主,他这么一退无非是给足皇帝面子:北境既已顺从皇帝收揽兵权之意,那些个不成气候的,想来短时间内也不会敢闹腾甚么幺蛾子。

但他万没想到,他这一步退而求其次,竟成了一张涉入朝中争夺的请帖,交出去便没了回头一说。

不从联姻,不做结党,肃王府风吹草动便是北境的指向,东海是肃王旧部,东北又与肃王有过命之交,半壁江山都会去瞧一瞧肃王的眼色,天子和朝野分派,谁又能容得他不动如山?

先是礼部,又来了昭王兄有意提点,接下来怕不是连秦守之都要不计前嫌?

肃王神色黯淡的拨弄着桌上的筷箸,避开咄咄逼人的姻亲之事,深深地看了昭王一眼,哑声道,“兵部对我敌意太深,我若是不退一步,镇虎军的兄弟恐受牵连……本来我也无意据守,何时父皇需要我披甲上阵我便去,不需要我就在家种地,其他的我不在乎,于我也没甚么分别。”

昭王闻言一愣,心知自己这一番苦劝无果,换不来他丝毫动摇,半晌没吭声。

肃王至始至终都未曾想过在这一团乱麻之中独善其身,可他却亦然不想被任何人牵着鼻子,牵连那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成为明刀暗箭的靶子。

四境不稳,朝政隐患,他一只脚已经陷入泥潭,又谈何家国大义,固守河山?

只是缺一个推他一把的人罢了。

军营忠义,肃王这一杆旗帜飘在当空一日,便会有数以万计的追随者,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意愿,闻风而动。

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落个功成名就。

得不到便会竭力抹去的道理,他到底当真不知,还是故作糊涂?

昭王无声的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肃王自嘲一笑,端起酒杯连灌了三口,半醉半掩的眯着眼睛看着烛火,“我可以是一往无前的利刃,却无心在庙堂之上做甚么指点江山之人,父皇若是能懂,也不至于整日里被我气得直哆嗦。”

他顿了一下,忽而执着的看向昭王,苦笑了一声,低沉道,“……二哥,你可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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