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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日 巴东

当北平王还未抵达淮南城时,李景宴一行人马便到了巴东。

巴东郡位于魏国最西侧,与南陈毗邻,距离魏国京城淮南城约莫两千里。

李景宴九月初便从京城出发,昼夜不停急行了整整七日才到巴东。

在前往巴东郡的路上,李景宴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但山长路远,寄回去的家书,一时半会也没有回信,也不知夫人在家里可安好。

就是带着这种心情,李景宴抵达了目的地——巴东。

刚进入巴东,李景宴就刻意避开了官道,专挑乡间小路走。

李景宴何其机敏,官道上必有早有准备的官员相候。来过巴东巡查的刺史皆言巴东一片祥和安乐,甚是古怪。

所以要想知晓巴东的真实情况,不如直接去乡间看上一看。

结果一路上触目惊心的惨状便让李景宴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压抑到让自己半天难以发声。

巴东水患,赤地千里,几乎是颗粒无收。魏宁帝勤于政务,所以一早便将赈灾的事提上日程,赈灾款也是一早就拨下去了。

而如今李景宴刚进入巴东边缘地区的南浦乡,离繁华的巴东郡城还有一段路程,映入他眼帘的场景犹如地狱。

此时正值农忙时节,但阡陌间找不到一个人影,田野间的作物因为干枯无人收割,用于灌溉的井水早已干涸见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饥谨的味道。

乡野间的皆是颓败荒芜之景,十室九空。

唯一能见到的人,便是路边零星的面容枯槁的乞食百姓,而且隔着一段距离便能遇见无人收敛的尸体,野狗成群争抢尸块,时不时惊动啄尸的乌鸦,发出阵阵嘶哑的鸟鸣,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饿莩遍野,野狗食腐,千里无人烟。

“皇上不是一早便将赈灾款发下去了吗?”李景宴双眼泛酸,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忍住没有将眼前南浦乡的几个乡官就地斩首。

“你们谁是里正!”

来迎驾的一行人中,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男子颤颤巍巍的出列:“下官朱仓丰,正是南浦乡的里正”

为无辜枉死的饥民痛心的同时,李景宴感觉一股无名的火在胸膛内燃烧,他拽住的里正领口,怒发冲冠:

“我问你答,若有半字作假,就地斩首!”

管理南浦乡的里正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比起一路上见到的衣不蔽体的饥民,他一身厚实的棉布衣袍,穿着还算齐整。

(里正:古代的村官,职权范围在历史上多有变动,文中为一乡之长)

里正听到此话,吓得两腿战战,几欲跪下,却让李景宴一把拽住领口拉了起来。

\"上面可有人过来赈灾!”李景宴大声质问。

里正见此架势,不敢隐瞒:“有过几次...”

\"那赈灾的粮食呢?\"

里正支支吾吾,李景宴身侧的侍卫见状,直接唰的一声抽出刀来,架在他的脖子上。

李景宴继续逼问:“你们南浦乡的赈灾粮去哪儿了?是不是被你们这群狗官扣下了?”

冰冷的长刀抵在脖子上,刀上的寒气激的他起了一层鸡皮,吓得他连忙道:

“大人饶命啊!小官万万不敢克扣赈灾粮啊!赈灾的钱粮...\"

里正似乎是不愿说出实情,但侍卫将刀又往上提了提,吓得他大声道:

\"都运去了郡城里!”

“那郡城为何不开仓放粮?”李景宴大喝。

闻言,年过半百的里正,竟然开始痛哭起来:“你们上面大人的事,小官如何知道呢?”

他哭哭啼啼地说:

“小官生在南浦乡里,长在南浦乡里,如今已经做了二十余载的里正。作为一乡之长,看着乡里乡亲一家接一家的饿死,小官也是心如刀绞。下官也曾去郡城里求过上官,但是上面就是不肯放粮,曾经南浦万户之乡,现在不过百户人家了”

李景宴松开了里正,里正一下子跌倒了地上,狼狈不堪。

“既然如此...”李景宴冷冷开口,“那巴东郡守贪墨一事便不是空穴来风,你还知道什么,全都给我细细说来。”

里正还不知眼前的年轻人正是魏国当今三皇子,只见他的派头比先前的钦差都要大,而且对贪腐之行十分厌恶,于是他便抱着一丝希望试探:

“你们京城里的大人来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哪一次有用呢?我们巴东小民的性命,在您这些大人物眼里不过如同草芥一般,谁会在乎?“

他破罐子破摔:

”您问下官还知道什么,下官只知太守在京城有大人物做靠山,谁也不能怎么样他。如今小官和大人说了,怕是不止救不了我们南浦乡,还会让下官引火烧身!祸及家里...大人不如直接斩了小官吧!”

“大人大人,求您饶了朱里正吧!”

同行来的几个乡坤官员,似乎与这里正颇有交情,听到这话,纷纷下跪求情!

已经被逼到这个地步了吗?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李景宴还是远远低估了巴东太守的残暴,居然如此鱼肉百姓,让乡官宁死也不愿有所牵扯。

他一咬牙,从怀中掏出谕旨,在场的人见此忙不迭地跪拜。

“吾乃魏国三皇子李景宴,如今特奉圣上之命,彻查巴东郡贪腐一事,任何阻拦者,不论身份,当场斩立决!”

李景宴知道自己必须要亮明身份,民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再不做些什么,下一步便是百姓们的揭竿而起了。

造反也是死,不造反也是饿死,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南浦乡官们,凛然道:

“陛下他爱民如子。本王亲眼所见,远在淮南的他为巴东之事彻夜难眠。父皇从来没有忘记巴东的子民!适才你问‘谁会在乎你们巴东百姓的命’...\"

李景宴收起谕旨,仔细的贴身放好,他双眼泛红,语气缓缓又坚定:

“父皇他在乎,本王也在乎。本王此次奉陛下之命,就是要为巴东郡的万民,主持一个公道!”

****

朱仓满已经做了二十余年的里正。

仓满仓满,不知饥瘠。

巴东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因此百姓从不缺衣少食。

所以朱仓满做里正的这些年来,几乎是顺风顺水。

尽管巴东太守总是巧立名目,强征捐税,但好在南浦乡人民足够勤劳,每年交完超出朝廷规定数倍的税粮后,家家都还有不少结余。

而自去年春夏的起就连绵不绝的雨水便是一切噩梦的开端。南浦乡作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千亩良田,颗粒无收。

即便如此,太守依旧要求各乡照旧缴粮,交不上的便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拿走抵税再将家里的壮丁抓走充兵。

巴东地处魏国西南,与进犯中原的敕勒天隔一方,怎么会需要这么多府兵呢?

但是朱仓满没有精力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乡里已经出现饿死人的情况了。

当他听说皇上派官员运来钱粮赈灾时,和上官父辈一般年龄的他,匍匐跪倒在上官面前,哭诉南浦乡饿殍枕藉的惨状,祈求巴东太守能够将那一车一车能够救命的粮食下发到南浦乡。

上官也算是良心未泯,但他更不敢得罪巴东太守,只能不停的敷衍了事。

仓满仓满,已知饥瘠。

他已经活了快六十年了,哪怕是当年胡人南下时,他也未见如此惨状。

乡民将往年积攒的余粮吃完了便开始吃来年播种用的种子,种子吃完了便开始吃野草,野草吃完了便开始吃树皮,树皮也吃完了便开始吃观音土,一切能充饥的东西都被饥饿的百姓吞下。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将母亲卖掉做菜人,换取几斗麸糠;看着父母因为饥饿,与邻居易子而食;看着年迈的老人不愿拖累家人,悬梁自尽。

渐渐地,南浦乡交不起粮税的人开始外逃。历朝历代,农民擅自离开出生地都是重罪。

作为管理人口户籍和税收的里正,他唯一能为乡亲们做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村民逃到外地去求一条生路。

跑吧逃吧,我朱满仓救不了你们,你们快点逃出巴东郡吧,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

也正因巴东郡流民不断的逃往周围几个郡,才让途径巴东邻郡的刺史觉察到问题,将此事越级上报给了魏宁帝。

天高皇帝远,太守在魏国一隅肆无忌惮的伤天害理,草菅人命。

京城派下来的钦差来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太守安然无恙的继续残害百姓。

这哪里是饥荒吃人呢?分别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老爷们在吃人啊!

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大人啊,怎么能一边满口仁政爱民,又一边残忍地看着无数黎民百姓被活活饿死呢?

而他们巴东的父母官——太守大人,一句轻飘飘的一句“生民百姓皆艰难,荒年多饿死,此下民之命也”便推卸了一切责任。

朱满仓都快忘了,下民卑微似蝼蚁,荒年被饿死,也是他们的命罢了,这些大人们怎么会在乎呢....

这种无力感让他的心都好像死了一般,看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只能绝望的煎熬,无助的祈祷苍天开眼,来救救他们。

而如今,他眼前这个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居然和自己说,魏国最尊贵的大人,远在天边的皇帝陛下,居然在乎他们的命,还将自己的皇子派来为巴东郡的百姓们主持公道...

巴东百姓终于有救了吗?

朱满仓此刻已经是涕泗横流,他哆嗦着嘴唇,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千言万语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句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哽噎着对李景宴祈求,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陛下....圣明,泽被万民...,青天在上,求求陛下...也求求您,快点救救我们巴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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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东郡城 醉春楼

“清儿,你打听到夫君的消息了吗?”

醉春楼一间装饰雅致大方的房间内,一位打扮素雅的女子有些焦急的起身,轻轻拉住刚进门的侍女追问。

“回郡主,奴婢出去打听了一番,没有一点三殿下的消息,似乎是三殿下还没有到巴东郡城...”名唤清儿的侍女恭敬的回到。

“怎么如此,明明他们一行一直在我们前面的。”

宋温宁带着浅色的面纱,将下半张脸掩住,只留出柔美的眉眼漏在外面。她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颇为苦恼的自言自语:

“追了一路都追不上,现在到了巴东郡也找不到你。”

她想起前不久自己做的怪梦,心里一阵失落: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李景宴啊李景宴,连鸟儿都知道分离时要频频回头,你光走这么快,倒是回头看一眼啊!”

宋温宁一路走的都是官道,自然比去乡间小道辗转的李景宴更快一步抵达巴东郡。

清儿见状细心的提议:“三殿下多半是今天到,左右我们要等他。不如婢子先下楼让他们准备一些吃食,我们先修整一下...”

“去吧”宋温宁点点头,又细声细语吩咐:“多准备一些肉食,阿昭他们一路也辛苦了,好好犒劳一下大家。”

阿昭等人便是此次随宋温宁南下护卫的侍卫们。

“哎”清儿应下,便轻手轻脚的出门了。

清儿一走,房间便只剩宋温宁一人,她起身,踱到窗边,她所在的雅间正是二楼,透过窗户可以俯瞰到街上的风景。

巴东郡的街头虽比不得淮南的人潮涌动,但也是熙熙攘攘。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沧桑而有韵味,街道两旁高楼林立,朱红的楼梯扶手、飘动的彩带装点出一片繁华的景象。

商铺横亘街巷,华丽的酒家、雅致的茶楼,还有市井小贩挑着满载货物的担子在巷子里吆喝。

当地人喜欢漂亮的颜色,行人们穿梭于街巷之间,五花八门的服饰在人群中交相辉映,流动的绸缎、华丽的发簪、珠宝首饰,使整个街头熠熠生辉,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卷。

“这也不像是灾年啊...”宋温宁看着眼前的城市充满生气与活力,一直萦绕心头的不安,微微的轻松了不少。

就在她沉思之际,被门外一阵嘈杂之声打断了思绪。

“你好大的胆子,居敢冲撞我家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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