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都二十六了,不是十六七的天真学生;即使贺涵一直无奈又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天真得不行,但在这种事上,我还是有数的。卑微到尘埃里并不是什么好事,为了讨好另一个人而彻底放弃自己的自尊更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这种做法往往也没什么好的结局。倘若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而迷失自己,把自己所有的期待与憧憬都寄托在另一人的身上,那他的下场,简单来说就是,没救了,等死吧。
无论什么时刻,也不能献上自己的所有,来换取别人的怜悯。
沈慕容依旧没有说话。这倒也挺好,起码给了我一点挽回余地——不是挽回他,而是挽回我自己。
“……就到这儿吧。”我果然掉了两颗眼泪,笑得也依旧很勉强,但起码,没有刚刚那么吃力,“我的自尊只能,只能让我求到这里了。其实也没什么,我本来就只想再见你最后一面,如今也已经见到了,不算有什么遗憾。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多珍重。”
这几句话几乎掏空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我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卧室走过去。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挺好的。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不哭,不要哭,回去好好睡一觉,乖乖地睡觉,一觉醒来就好了。
可是,到底哪里会好呢?
我的眼泪还是没有忍住,夺眶而出;而我只是往前走着,咬紧牙关,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我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藏起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像蜗牛缩回它的壳,鸵鸟扎进它的沙堆。人总是要允许自己害怕和懦弱的,逃避虽然可耻,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但如今能治标就好,就像痛入骨髓无药可救的晚期患者,只能用一些只能短暂止痛还可能对身体造成损害的精神类药物一样——起码让我,别那么疼。
但我并没有立刻实现自己的心愿。
在我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出于惯性,还把我往回拉了一把——他的力气确实很大;于是我抬着一双一塌糊涂的泪眼,猝不及防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哭什么呀。”他倒没觉得诧异,只是抬起衬衫外套的袖子,轻轻地帮我擦着眼泪,继而温柔说道,“我也没说不让你去送我。”
但我诧异。
我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打一棒再给颗枣,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然而我并没有躲开他擦泪的动作。反正我自己毁了他一件T恤了,再毁一件外套也无所谓,一件是换,两件也是换——我甚至还有点理直气壮。
我不想承认我贪恋他这一点温柔。我一直觉得“饮鸩止渴”的主人公脑子有问题,正常人做不出这种举动;但我此刻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常人。也许就像,倘若让溺亡的人再呼吸一口空气,哪怕空气里全是毒气,他也会义无反顾。饮鸩止渴的可能也要分场景,一个在沙漠里干渴几天几夜没有进水的人,眼看着就要渴死,这时出现一瓶毒酒,显然都不用怎么犹豫。说长痛不如短痛的,都是意志力和自制力数一数二的勇士。而我不是,我只是个懦夫,我刚刚都承认了,我懦弱得只想躲起来。
“为什么说是最后一面?”他像是不经意地问,“我又不是一辈子都不回来。”
他这句话却让还沉溺在他衣服上清淡气息的我突然清醒了过来。
不光清醒过来,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但我也不能一辈子都在这里等你呀。”我含着眼泪,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次确实是情真意切的笑脸,“你不常回来,而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了;何况就算还能再见,人总是会变的,如今我们关系尚可,不代表以后再见也还是一样亲近——何况,如今也已经算不上什么亲近了。”
他手上的动作终于一顿。
我是在说昨晚的事情,我知道他也完全理解我在说什么。只是我们之间有许多事,向来都是“心照不宣”——这四个字,原本代表着双方的默契,多少都算点褒义,但事实上,它有时也包含着许多悲哀;所谓的心照不宣,无非就是,一些不好开口的事,大家就不开口了,省得撕破脸皮,谁也不好看;如今的世界,给双方都保留点体面,即使是诀别,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最好也要好聚好散,说几句“后会有期”“下次来请你吃饭”这样的场面话。
我其实也不想说出来。成年之后确实懂得了许多以往所不能理解的情境,比如房间里的大象,倘若别人不声张,我也会跟着假装不看见。说出来有时候并没有什么好处,也打破了互相之间的平衡。比如倘若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昨晚的疏远,或许我们还是可以心平气和地道别,最后即使成为了朋友圈的点赞之交——当然他估计不会纡尊降贵地给我点赞,但这也没什么,我本来也不怎么发朋友圈——我们起码还是能保持一下面上的“朋友”关系,哪怕这个“朋友”关系,从不沟通,从不交流,更别提相聚和再见,它也依然可以挂着这么一个干枯的名分,聊以慰藉。
但懂得一种情境和接受它的正确性是两码事,起码对我来说是两码事。可能我内里始终都是那个孤僻的小女孩,即使被迫迎合了一段时间,最终也总会被压得实在忍不住,然后跳出来,大声问道,你们他妈的,别告诉我,这儿这么大一个大象,你们全都看不见!
保持什么朋友关系呢,我缺朋友么?我不缺朋友,说实在的,甭说这种干巴巴的朋友关系,就算是无比鲜活无比生动的朋友,要是真给我斩断了,我顶多也就郁闷一场,转天就好。不管怎么说,我自个儿也能过。
但我看见了这只大象。倘若我不说出口,我往后也再没机会说。它最终会变成一根刺,深深地扎进去,让我如鲠在喉。
我想要一个答案。
不管这个答案有多破旧,多直接,多伤人,我也想听他,明明白白地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