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一双眼哭的通红,却死撑着不出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顾临安随后也干了一杯。
长乐并不知道这些规矩和所含的寓意。即使她知道,也大概不会去做。先不说她愿不愿让自己遵守,寄托哀思这件事,对她而言,连哀都没有,何来的哀思。
她冷静地看着他们喝完了酒。至于自己面前的那一杯,她并没有什么想法。
要说有,也是最朴素的那种。她想问好不好喝,或者有没有毒。毕竟她不多的好奇心,都来源于生存本能。
但没关系,她身边就是顾临安。顾临安意识到她没有动作之后,侧身过来,声音轻柔地说道:
“喝了它。”
长乐抓起酒杯喝下去。
经过漫长岁月的观察和相处,顾临安显然已经是她心中信赖榜单第一名。这种信赖所展现出来的第一点就是,但凡他提出来的要求,她从不会过问原因,只要他说出口,她就能毫不犹豫地去做——哪怕面前这杯真的是毒酒。
他们终于彻底告辞了。
倘若长乐愿意多往身边看一眼,就能发现,修一一直在拼命遏制着自己的发抖。人在很多情况下都会发抖,妖也是。可能是极端的悲伤,或者愤怒,或者兼而有之。
顾临安没有抖。他是个可靠的人。但他终究也是伤心的,他失去了为数不多的好友,这就意味着他又失去了一个倾诉对象。顾临安当然也会有忍不住发泄愁闷的时候,论起来,他与沈嘉才是认识最早的人。
过度的伤心,往往会降低一个人的思考能力。
出了院门之后,修一突然走到最前,拦下了他们。
“带我去见见师父,好不好?”她好看的瞳孔里满是哀求。
对于修一而言,沈嘉自然不仅仅是师父。他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又给了她生存下去的能力,最重要的是,给了她充足的爱与尊重。
流窜逃亡的修一曾经最渴望的东西,沈嘉都给她了。
师父的上一面还是不久之前,他在人间的游历告一段落,准备回北郭照料他的菜地,也就有时间去西艾兰德看望修一。看见修一每天都在为解决各个族类之间的纷争和需求焦头烂额,临走之前,特意交代了她:
“看你瘦的,等我回去腌几条腊肉和咸鱼给你送过来,我跟你说,师父这一次又收了一副秘制腌肉配方,那味道,保证你再胖上五斤。”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爱煽情,却又忍不住操心。按理说已经是历经沧桑的人了,然而但凡获得什么小玩意儿,也必要跟徒弟分享一番,眼神里不仅有自得,还有满是“快来夸我”的期待。
但修一那时候太疲惫了,连随口一句夸奖也忽略过去,让沈嘉眼里的光自行尴尬地暗了下去。待她终于反应过来时,不由得懊悔了一下,想着下次师父再来,一定要补上,不光要夸奖,还要赞不绝口,只要是好词儿,都往外整一遍,夸到让脸皮厚的沈嘉也不好意思起来。
在失去之后,往往就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才让人泪流满面。
彼时的修一还没有去过地府,更不清楚里面的流程;但她觉得,除了沈嘉,顾临安就是最厉害的人了,即使是地府,应该也能有去的法子。至于什么规矩,什么条例,已经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
顾临安被修一突然一问,思绪还没有转过来,只能凭着实话说:“去地府的路子倒是也有,以前修过一条河,直通地府,可以坐特制的船过去,但船只有长乐能做……”
长乐平静地站在那里,直到被提到的时候才侧了一下头,对着顾临安说:“不行。”
有些事,她可做可不做的时候,顾临安说让她做,她也就做了。但并不代表她就全身心听从顾临安的要求。她有自己的一套运行准则,倘若顾临安的话与其冲突,还是要依照准则来办。
这一点,顾临安清楚,沈嘉也清楚。
这套准则中的其中一条,就是严格执行别人的嘱托。她对朋友没有概念,但知道什么是嘱托。
嘱托就是,我已经办不到了,希望你能替我完成。
而沈嘉最后与她说的话,切莫找寻,勿挂念。他知道她肯定不会挂念,那嘱托给她的,只有一句话了。
切莫找寻。
顾临安回过神来,也明白了长乐的固执。
但修一不行。
她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涕泗横流,任是谁见了都要不忍。她抓着长乐的袖子,继续哀求道:“阿乐,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你去做一条船好吗,只要做一条船,我自己去找,可以吗?”
长乐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掏出手帕细细擦了擦她的眼泪——这一点是顾临安交的,倘若有人在她面前哭泣,她应该递上手帕。
然后她看着修一的脸,又平静地说了一遍:“不行。”
修一几乎要崩溃了,她摇着长乐的肩膀,嘶吼着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你到底有没有感情啊!!就连我再见他一面你都不肯帮忙吗??我师父是为了你死的啊!!!”
长乐被摇晃得有些不适,下意识推开修一抓住她的手。修一情绪激动,失去平衡,打了一个踉跄。顾临安伸手扶了一把,修一便摔在了他的臂弯里。
“我不是怪物。”
长乐慢慢地开了口。
与之前的平静不一样,此刻长乐脸上,似乎多了几丝复杂的情绪。顾临安虽看不见,但也能听出语气的变化。
长乐竟然有一点落寞。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我也没有什么感情。”
长乐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平稳,仿佛刚刚的落寞只是顾临安产生了幻觉。
“我不会帮你的。”
顾临安感觉到修一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调和,因为长乐显然还没有回答完修一的问题。
“我没有让沈嘉死。他是自己选择的。”
这是实话。但有时候,实话才是最伤人的。
顾临安觉得是时候该发声了。但悲伤不光影响了他很多思考能力,也影响了他素日的果断。
他终于没有来得及阻止长乐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是死了。”长乐平静地有些冷漠,“但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