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无法反驳。
她来人间的目的也是这样。她并不清楚大家都默认的情感规则是什么,但是好像所有人都懂,只有她不懂,因此无可避免地会伤害到身边的人。事实上对于伤害到别人这件事,长乐也并没有太大感觉,她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那她到底为什么觉得自己错了呢?
小棕没有再继续说话。但长乐觉得,四周依旧回荡着小棕最后一段话的声音。
“……就是因为没有发生什么能对你造成严重影响的事……”
她已经学到了一些人类情感的基本规则,比如倘若一个人死了,她要表示悲痛。但她其实并不很清楚这个悲痛的时效性,是要悲痛一个小时,还是一天,一年,以至于一辈子?她的一辈子太长了,长到她不在意很多事,似乎任何一件事,以千年的维度拉开来看,都无关紧要起来。
事实上,当人们说一辈子的时候,默认的都是自己由生到死这段时间;但她不仅看不到自己死亡的那一端,甚至连自己出生的一端也不知所踪。人们在意这个世界,是因为他们有着过去和未来;然而,她什么都是没有的。
即便如此,她也已经在学着和大家一样的生活了。
“我错了吗?”她不太自信地问道,却在问出口的下一刻恍惚起来。
她似乎不是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不是你错了……”小棕有点慌张,他本只想让长乐认真一些,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去做,而不是只有某些时刻把精力分配上去,其余的时间就完全抛之脑后。一个真相往往需要长时间的思考,无论它属于哪个世界。
但长乐的反应让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过了。
长乐一直都是这样的,她也已经在很努力地学着贴近正常人。她偶尔会念叨在不落间的时候因为自己的不懂事惹别人伤心,但何谓懂事呢?她本来毫无感情,像一台绝对理性的机器,绝对的实力也能让她保持下去;如同她偷看的武侠小说,里面的世外高人总有自己的古怪脾气,相比起来长乐已经算其中最可爱的。可是长乐偏又不肯秉持着自己的古怪脾气,不做任性的世外高人,偏要做通情达理济世救人的侠之大者,时间久了,甚至任人随意地批评她,仿佛任何一个人都比她更懂得这世间规则真谛,都有资格说她做得不好。
“阿乐。”小棕抬起爪子拍拍她,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你明明可以做一个无视规则也不顾情感的人,肆意妄为,谁不听话就砍谁,但你还是学着去遵守规则,学着去关爱世人,你已经做得很棒了!我没有想怪你,我只是说应该多拿出一点时间来寻找和思考真相,但是你就按照自己的习惯去进行也好,名侦探也有自己的节奏呀对不对……”
小棕后面的话,长乐并没有再听进去了。
她的注意力被小棕的前半段完全吸引过去。
是的,她本可以肆意妄为,为何却偏要费这般力气去做一个懂事的人?
“我做错了吗?”
她想起许多年前,沈嘉为她而死,修一愤然离去之后,她站在原地,觉得事情有一些奇怪,但又不明白,整个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拉拉顾临安的衣角,问了同样一句话。
那是她第一次怀疑自己。
她并不太懂世间的感情,却也懵懂地意识到,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沈嘉死了,虽然他的灵魂体还是同一个,还可以转世为人,但他这一生终究是死了,他抛下了思念他的人,斩断了他这辈子和所有人建立的关系。
她曾经并不懂顾临安建立燕南的时候,为什么要保留亡魂的记忆,有记忆就会有情绪,就可能产生暴力,非常不便于管理,她不明白为何不再建一个风雾围墙,自动清洗掉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省心省力。
但当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似乎有了一些理解。
她十分迫切地想要得到顾临安的回答。
顾临安看向她,眼神依旧温柔,但语气却有一些无奈和严肃。
“你不该这样说。”他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却也给出了答案,“现在来看,沈嘉终究是为了你而死,修一作为他的徒弟,自然正是伤心的时候。”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场景。
那天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沉,更没有下雨,电视剧里的烘托气氛终归只是剧情需要,不是现实。现实里的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身后的茅草屋都显得更有活力。
屋子里传出了烧香的气息。老人说,自己平时也不做这些虚架子,只是毕竟死者为大,又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凭吊一下。
他又倒了几杯酒,把其中一杯洒在了地上,说是给沈嘉喝。
后来呢,后来修一好像哭了。
不同于现在看起来刀枪不入的西艾兰德领主,当时的修一还是一个刚刚锻炼出来的小妖,虽说是领主,也能打,但都是面上严厉,私底下还是会撒撒娇,遇上难缠的事也会找师父哭哭鼻子——还是很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顾临安看起来也很难过。顾临安难过的时候,眼神就会空洞起来,像是没有力气再做出正常人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一个真正的盲人,脆弱又无力。
那时的长乐并没有想过要照顾别人情绪这件事,她自身也没有多少感情。之前的生活里,顾临安和沈嘉都护着她,她无意地伤害到身边人,甚至伤害到他们,都只是他们给收拾烂摊子;偶尔惹得修一不快,即使看起来修一才是年龄更小的那个,却比她老成得多,也只是叹口气,说声阿乐你又在惹人生气了,下次要注意些。
并不是没人教过她,但空口说的道理听起来都有点虚,只能通过发生了一件事,做错了,别人教导了,长乐就记住了下次注意;但世间千万种事,没有发生的,她便还没有学到。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面对自己至亲好友的死亡——至亲好友也是顾临安对她说的定义,实际她心里并无概念。
难免又说错话。
到底说了什么呢?她甚至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修一非常非常生气,眼泪都顾不上擦,掉头就走。
顾临安也没有再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