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安的眼睛很漂亮。
他看不见东西。即使有人说话的时候,或者他对人说话的时候,他都会看向对方。这只是表示尊重。
但这依旧不影响他的眼睛很漂亮。
此时这双漂亮的眼睛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尽管只有一片虚无,他还是能想象出这里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你是医生哦,当然要陪着病人。”长乐想了想,把顾临安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她的本意。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顾临安一定会和她在一起,她一直都以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就像鱼一定要在水里一样显而易见,虽然这个比喻很烂。
鱼为什么一定要在水里呢,因为它们要活下去。
那顾临安为什么一定会陪着她呢。
顾临安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僵住了,但很快就笑起来:“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病人。”
他笑起来和他的眼睛一样好看。只是这次的笑容里似乎有一些苦涩,或者一些别的东西,让长乐胸口感到一阵钝痛。
我有过这种感觉吗?长乐看向胸口。
在她学着体验人类情感的几百年里,还未曾有过这种钝痛。
她怔怔地看着顾临安。顾临安已经扭过头,没有聚焦的眼睛沉默地看着火炉里跳动的火焰。
她并不是没有头绪。事实上她也很想问一问顾临安。但她不再是从前的性格,有话就说,毫不在意旁人的感受。她在人间,算一个刚刚合格的小学生,但小学生也足以知道,有些话,不能直说,否则会对对方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长乐突然有点想笑。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记不太清,时间太久,一天一天记着实在是麻烦,一年一年也数不过来,一千年大概是有的。她见到顾临安的时候,人间是少有的繁华景象,可能是盛唐,亦或者是宋初?
一千多年。
现在却有不敢直问的问题。
长乐自己是理不清这个头绪的。但她却清晰地知道,倘若问了,顾临安可能就再不能像以往这样与她亲密无间。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顾临安冷不丁地开口道。
纵使他是个瞎子,但长乐可谓是他相处最久的人,长乐呼吸频率正常但气息却不自觉放缓压低的时候,就说明她心里正在盘算什么问题;倘若她呼吸频率正常,气息刻意放缓压低,就说明她心里正在盘算什么需要他解答的问题。
“……没,我没有什么想问的。”长乐脱口而出,正撞上顾临安疑惑的眼神,心里懊恼不已。她记得顾临安说过,说谎的人,最习惯重复对方的话,因为想通过强调来使对方确信并且需要时间来思考。她当时不屑一顾,认为这是习惯性偏见,自己却终于撞在了枪口上。
但顾临安什么也没有说。
顾临安也知道那句话并不是长乐的答案。哪句话都不是。长乐不会理直气壮地麻烦他,尽管他们的交情已经不需要担心这些东西,但长乐始终不肯,每次都十分不好意思;她自然也意识不到自己还是个病人,有一世她打了一架,断了一条腿,却仍然在听到顾临安的脚步声后,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结果自然是狠狠摔下了床,过后也依旧不长记性。连肉眼可见的断腿都毫不在意的人,更不会在意一点暗伤。
但长乐是怕疼的。这点顾临安也很清楚。她对疼痛的敏感度格外高,旁人咬牙的疼痛,她就能冒出冷汗;若到了旁人冒冷汗的程度,她恐怕要接近昏厥。可能是因为之前她对疼痛没有多少感知,也从没有一个渐进的接受过程,因此一旦能感受到的时候,就十分明显。她怕疼,却又不在乎自己受伤,看似矛盾的两件事,对长乐而言却再正常不过。
就像一头莽撞又倔强的小野兽。
顾临安渐渐想得远了,却听到外面三娘娘的喊声:“阿乐,过来吃饭啦!”
“好嘞——”长乐拖着长音应道,起身给火炉添了好几块耐烧的木柴,又把点的油灯吹熄,“走了顾公子,早点吃完回来休息,明天也会很累的。”
她拿过自己的披风,披在顾临安身上。顾临安笑道:“几步的距离,不至于这么娇贵。”
“起风了。”长乐自顾自地系上披风的带子,“医者难自医,娇贵些也应该。”
他们从院子里的篱笆门穿过去。篱笆是新换的,不带一点旧痕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在三娘娘和三伯伯的记忆里,他们只是经历了一场小小的意外,三娘娘生了病,长乐带她去都城里的大医馆处治好了。顾临安虽然一直对重置记忆这件事没有好感,但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承认,或许忘记比记得更好。
人类往往不会被灾难打倒,但会倒在自己的恐惧里。
“哎呀,这位是给我治病的顾大夫呀。”三娘娘一阵惊喜,急忙迎进来,招呼三伯伯上茶,惹得长乐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他只是随我过来蹭个便饭,不用这么客气。”
“给您二位添麻烦了。”顾临安微微欠身。
“我今儿正想着你什么回来,好带点礼物给顾大夫。”三娘娘拉起长乐的手,喜不自禁,“年前我就给你做好了新衣裳,还给小棕做了一床新褥子,垫在它窝里,省得反潮;顾大夫这边太匆忙,来不及做衣裳了,我从西街老六那边买了一块绸子,看顾大夫平时穿得讲究,这块绸子据说是天蚕丝制的,我摸了摸,是上好的料子,一会长乐给顾大夫带回去。”
顾临安来不及拱手谢绝,就被长乐另一只手一把摁了回去。长乐笑嘻嘻地应了下来:“好嘞,谢谢三娘娘,明儿我给你打两条肥鱼吃。”
“……谢过三嬢嬢。”顾临安也只好跟着道谢。
三娘娘笑得更开心了,一边拉着长乐往餐桌走,一边往后望:“小棕今天没跟来吗?”
“在那天问您要酒那个小姑娘那儿,他非得跟人走,我就让小姑娘帮我照顾两天。”长乐觉得自己也没说错。
“哎呀,那个小姑娘长得是真好看。顾大夫也俊,三娘娘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几个这么漂亮的人。”三娘娘感叹道,又看看长乐,“当然我们阿乐也很可爱,活泼开朗的,来,吃菜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