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做了梦。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粉嘟嘟,还不会讲话的年纪,手里抓着一个雪球,咿咿呀呀地往嘴里塞。
小孩子总是喜欢把能抓到的一切东西都塞进嘴里的,这点倒也没有什么。所以长乐只是觉得可爱,唯一疑惑的可能就是这小孩子身边为什么大人来保护一下——她真的已经接受了人间的设定。
直到雪球在小女孩的嘴巴里融化,淌出来的却是血水,看起来像是小女孩吐血了一样。
小女孩晃啊晃,像要摔倒,长乐想伸出手扶一下,发现自己没有手,她往自己身上望望,发现什么都没有,目光所及全是白茫茫的雪,仿佛她只是一个眼球。
我是在做梦。长乐心里想。干脆揣起手看戏——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
小女孩晃了两下,站起来。血水从她身上流下来,又从脚边四散蔓延开来。
像十几条蟒蛇。
长乐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血水果然抬起了头,往外吐着信子,弯弯曲曲地继续往外爬行。
那拜托别发现我。
长乐满心苦恼,她着实讨厌黏腻潮湿的感觉。哪怕只是个梦。
想到这里,腿上突然传来的触感让头顶一阵发麻。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踩在血水里。血水慢慢沿着她的腿往上缠绕,她甚至听到了蛇吐信的嘶嘶声音。
……什么时候能醒啊。
她干脆放弃了抵抗。
“咯咯咯……”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又突兀。她感受到身上的蛇迅速退回去,扭头一看,小女孩爬在地上,毫无章法地抓起血水,胡乱塞进嘴里。
生吃会有寄生虫吧。长乐想。
果然小女孩的嘴里就往外涌出了许多条虫子,长乐看着都觉得渗人,但小女孩硬是都塞了进去,腮帮鼓鼓地咀嚼起来。
她咽下去一口,似乎就长大一点。血水全都被她拽回去吃掉之后,她已经长成了小棕一样大小的小孩。
长乐不敢再在心里吐槽。但小女孩显然不在乎。她似乎很饿,周边只有雪,她慢慢滚着雪球,堆了一个有很多个脑袋的雪人,歪歪扭扭,像一个蜈蚣。
小女孩从下面开始吃,吃一个雪人就矮一截,嘴角依旧流出血水;直到吃到最后一个,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和长乐一样身量的模样,但面容一直看不清楚。长乐低着头观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雪人最上面的一个头。
小女孩把自己捧起来,凑近嘴巴,直到最后一刻,长乐终于看清楚了小女孩的样子——
那是她自己。
长乐惊醒过来。
阳光刺眼。
她揉揉脑壳,穿好衣服下了床。倒水洗了把脸,看到铜镜里的自己,心脏又砰砰砰地跳起来。
她拿毛巾抹了一把,快速开门冲出去。结果差点跟端着食盘的朱雀撞上,她往旁边一躲,脚步没跟上,还是结结实实跌进一个人怀里。
竹木清香。闻出是顾临安,长乐放心了许多。
“……讨嫌鬼。”朱雀嗔怪道,“好心给你送吃的,不是挨起床气就是挨撞。”
长乐想站起来,腿脚刚刚一别还是软的,拉着顾临安胳膊才将将站好。
“朱雀姐姐最疼我了嘤嘤~”长乐迅速扯了一张笑脸,接过食盘,“我去主屋吃哦。”
“去哪儿都好。我本来怕送饭吵醒你,特叫了少爷来陪着。既然醒了,趁热。”朱雀伸手摸了一下碗边,“再过半刻钟,好吃程度要下降一半了。”
“好好好好我马上吃。”长乐冲朱雀道别,端着食盘往主屋走。顾临安已经在前面开了门,她迈过门槛,把食盘放在桌子上,坐好,拿起筷子,又突然看见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做噩梦了?”顾临安在一侧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进入轮回之后,长乐开始会做梦。对恐惧有了体验,也自然会做噩梦。每次从噩梦醒来,她都会极速逃离睡觉的屋子,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回去,仿佛屋子就是梦境的孕育处。
长乐沮丧地把汤碗推远,打开笼屉,夹起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朱雀的厨艺不容置疑,但她满脑子都是小女孩嘴里的虫子,居然咽不下去。
“我梦见了一个小女孩,她……她是我。但她很能吃,还要吃我。”长乐最终还是把包子咽了下去。
浪费食物是不对的,何况是好吃的食物。
顾临安沉思了一下,又很快笑起来,拍拍长乐的背:“没事了,只是一个梦。三娘娘在正厅和他们一起用过餐了,这会和小棕去了医馆,找祁扬拿药,回去还要再吃一些日子,巩固一下。等你吃完,我们就去北郭。”
顾临安的话总是能让长乐迅速安定下来。她拿过汤匙舀了汤,慢慢喝起来。
顾临安放下手中的茶杯,没有再续。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一点一点拼凑成型。但一旦他想深究,又发现无从下手。
“你吃过了吗?”他被长乐的声音带回现实。
他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昨晚吃得太多,今早喝点清茶就好。”
“啊……喝点粥吧,也不难消化。”长乐盛了一碗,连勺子一块递过去。
顾临安没有拒绝,接了过来。
“毕竟还是很耗费脑力的。”长乐又夹了一块素鸡到他碗里,“我知道你有些事没有和我说,可能是因为我还不能懂。以前沈嘉在的时候,你还可以和他商量一下,现在只剩你自己。其实我也经历过很多事情了,时机成熟的话,你可以告诉我的。不管怎样,我永远相信你。”
顾临安静静喝起来。
他很久没有和长乐单独吃过饭了。好像每次,长乐都是匆匆过来,又匆匆走了。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带着小棕。经常伤痕累累。
他希望长乐能够充分体会世人的情感,贪嗔痴,爱恨恶,还有无穷无尽的欲念。他希望她去经历世间百态,去理解人的复杂。
但他总是会心疼。
很多时候,比如现在,他其实也想跟她说,别去了,在燕南留下,像从前一样,做个不知疾苦的小孩子,有什么事,我们保护你。
可是他们保护不了她。
他心知肚明。
他们什么也保护不了。
沈嘉已经死了。沈嘉死了也没有完全保护成功,只是让最后的灾祸又延后了些时间。
他只能让她快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