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前分出去的三个红卫人最先返回，他们很好地完成了任务，用弓箭抛射火种点燃了洛里斯泰德镇的粮仓。守军当然立刻射箭反击，他们顺势将雪漫士兵的尸体当作靶子，造成这些人是被帝国军团射杀的假象。虽然手法拙劣，但仓促之间，我也只能想到如此了。莱妹对我亵渎遗体的行为表示愤慨，不过最终勉强答应，只要事后没人深挖此事，她不会主动揭穿。
转过天的早上，马西尼沙就汇报说，帝国东路军团已经全部撤离花岗岩村。而仅仅半天之后，阿吉斯又带回西路军团的情报。
“你说帝国军团的主力往北去了？你能确定那是主力？”
“阿吉斯能确定！他们至少有七个百人队。阿吉斯还看到了那天指挥攻城的大将军！”
小女猫狠狠点头，答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但这和我设计的很不一样啊。
“你们的意思是，我们只劫了一次粮，就成功迫使图留斯撤军？”
“老大，你这么不要脸，兄弟我都自愧不如。人家是撤了，但可不一定是被咱们逼的啊。”
那他能因为什么呢？
肯定不是因为红卫人的小动作。他们是点着了火，但主要是奔着栽赃嫁祸去的，应该不会造成太大损失。从时间上来判断，帝国军团要收拾辎重，再从山上的营地撤到山脚，然后才能经过我们西边的官道，前后怎么也得花三天以上。恐怕早在红卫人偷袭之前，图留斯就已经下令撤军了。
也不会是因为农时。现在只是夜星月下旬，离新年还有好几天呢。天际省气候苦寒，三月来临之前，土地都很难耕开，就更别提播种了。也因此，在诺德人的历法里，三月被称作初种月，寓意垦殖开始之月。战局未见分晓，图留斯没必要提前一百天解散征召兵。
“马西尼沙，传令所有人，收拾装备，就地休息，入夜出发，务必在天亮前赶到阳光花园堡垒！”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阿吉斯说只看到七个百人队，那就应该还有人断后，这是最后的立功机会，去晚了就没了。祸祸了老子一个冬天，岂能容尔等全须全尾地离开？
前线的情况印证了我的猜测。帝国军团的一支部队被拦在半路上，东、北、南各有一座我军搭建的简易营寨，他们只得背靠一道峭壁坚守。东面营寨里驻扎的正是老爹率领的第三军团，值夜的哨兵确认了我的身份，便直接引着我来到帅帐。
“让那个兔崽子也滚进来吧！”
温妮挂着怪异的笑容，挑帘将我请进帐中。
帐内点着三支蜡烛，昏黄的光在老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如穿梭在滚滚乌云间的闪电。浓墨翻涌，猛风飘电，老爹的怒喝如雷鸣般爆发。
“你们两个小崽子！怎么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呢！”
我才注意到身边那一团阴霾，她傲然屹立，如健壮的猛犸，无惧那席卷天地的雷雨。
“你怎么在这？”
我和里盖尔同时开口，又相视而笑，只是那笑容瞬间便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老爹起身上前，遮住了烛光。他朝着温妮摆了摆手，瑞驰女孩儿转身离去。
“这是在军营，你们两个矜持点！既然来了，就得听我安排，不许胡闹！听见没有？”
他耐着性子，向我们介绍目前的局势。四天前，占据花岗岩村，与他和塔盖尔对峙的帝国军团突然后撤。两员老将商议之后，担心是对方的诱敌之计，因此暂时按兵不动。没想到仅过了一天，阳光花园堡垒方向的敌人也开始退兵。
那城堡里如今住着两个乌鸦鬼婆，彼此暗中较劲，生怕对方的斩获超过了自己。于是她们冒然追击，自然是一头扎进敌人布置的圈套里。离开了城墙的保护，瑞驰人的缺点暴露无遗。他们缺少重甲和盾牌，作为输出主力的法师遭到弓箭手集火射击，伤亡惨重。
老爹得到消息之后破口大骂，却又担心图留斯趁势反攻。帝国东路军团已然撤得干干净净，若自己坐视友军被反杀，岂不要落埋怨？无奈之下，他和塔盖尔互为掩护，越过花岗岩村，扑向西路军团的侧翼。
有趣的是，乌鸦鬼婆的鲁莽之举反而成功咬住了敌人，而将军大人率领的主力也没有掉头回来的迹象。就这样，帝国军团最后的两个百人队被堵在山脚。他们北面是塔盖尔的第一军团，南面是蛇崖岭部落，背后则是一道险峰。
困兽犹斗，而况人乎？
敌人用石块和拆掉的运输车搭建了工事，连续三次打退我军的进攻。我方的人数虽然多出一倍，但缺少攻坚手段。老爹的瑞驰人护卫队里，擅长正面强攻的是瑞雅领衔的熊队，如今正留在佛克瑞斯城保护里盖尔。瑞驰部落的法师本是可以带来惊喜的，却在之前遭遇埋伏，现在几乎人人挂伤。
昨天傍晚，他和塔盖尔、莫伊拉、艾司莫瑞达碰了面，一致认为应当尽快吃掉面前的敌人，以免对方的援军到来，腹背受敌。但讨论到具体方案时，气氛陷入了尴尬。大家都同意，对方的箭支有限，只要再冲几轮，就能强行抵近，展开肉搏，可是谁也不愿意去硬扛这最后的打击。
一番扯皮无果，老爹回营休息，却在后半夜被人叫醒，然后就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里盖尔从小就是个爱凑热闹的，这从怀孕到生产，一年多的时间哪里都去不成，她早就烦闷不已。此前，她还顾虑着丹格尔会对我们的孩子或者唐娜下手，所以不敢离开。但这几个月下来，老狐狸一直都是慈祥的叔公模样，唐娜也被送去了海尔根镇。
小剑齿虎再也按捺不住，背着瑞雅集合了手下，裹挟着红卫女侠到了前线。见了老爹，自是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不过她应付起这老头儿来颇有经验，装憨卖傻，也不回嘴，反正只要提起让她回去，就使劲摇头。至于瑞雅，则被安排了一个小帐篷反省去了。
老爹终于骂得累了，才喝口麦酒润了润嗓子，就听到我带人前来的消息。他也懒得再说什么了，训斥几句，便打发我们养精蓄锐，为明天的强攻做准备。
翌日清晨，有了熊队的加入，老爹在众人面前说话时，都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主动接下率先发起进攻的差事。
这支被寄予厚望的小队已从最初的六人扩编至二十余人，选拔的条件极为严格。大半年的时间里，本就素质出众的队员又在瑞雅的指导下，精心打磨武艺。老爹更斥巨资为每人打造武器装备。说他们是现在佛克瑞斯领正规军中的战力天花板亦不为过。
令我生气的是，若非里盖尔任性，熊队根本不会在这次的战斗中上场，可见老爹又是藏了私。战况如此胶着，他居然还捏着杀招不出。要是当时有一队精锐，帝国军团未必能突破阳光花园堡垒的城门，海尔吉也不至于被抓走。
丹格尔和我早就分析出，图留斯对于佛克瑞斯领是志在必得。我不明白，既是生死大战，难道不应该倾尽全力？还是说，老爹到底信不过斯图恩家族，所以才给里盖尔留下保命的本钱，免得自己元气大伤之后，被人卸磨杀驴？
冬日朝阳为钢甲镀满金光，冷冽晨风给霜刃平添锋锐，瑞雅在集合了麾下的勇士后，来到老爹面前。红卫女侠身姿挺拔，右手扣胸，行了一礼。
“熊队集结完毕，请男爵大人示下！”
老爹点点头，迈步上前，作战前动员。
“真是羡慕啊。老大，你什么时候能给弟兄们置办这么一套行头啊？”
马西尼沙不知何时凑到旁边，还伸手拽了拽自己身上的猎装。我斜睨他一眼，懒得搭理。
随着老爹大手一挥，二十多人排成一个锋矢阵型，缓缓压向敌军。
“里盖尔！你干什么去？”
小剑齿虎倒拖战锤，正贼兮兮溜向队伍的末尾。听到老爹喝问，只得瘪着嘴踱了回来。
“你说，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啊？哦！接下来，我应该带一队人冲击侧翼，协助瑞雅撕开防线。”
老爹扯了一个冷笑。
“你哪也别想去，只能站在这儿。自己什么身份还不明白吗？遇见事就往上冲？”
里盖尔只能默默看着老爹调兵遣将。在熊队出发后，弓箭手们开始射击掩护。温妮带领的虎队和我带领的红卫人分别向两翼包抄，任务是在双方接触之后，袭击敌方的肋部。
战斗在上午即告结束。帝国军团在经历昨天的苦战之后，本就疲惫已极，又遇上装备精良、士气正盛的熊队，正面防线很快就被冲破。南面的瑞驰部落看到敌人陷入混乱，也立刻发起攻势。而红卫战士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乱斗，他们配合默契，熟练地切割战场，如庖丁解牛一般。
至于塔盖尔军团，他们几乎没有参战，只是堵住去路，接受敌人成建制的投降。
我不知道最终有多少人被俘虏，不过一百五十人总是有的，而且其中包括两个百夫长，即便要分给佛克瑞斯领一大部分，剩下的也应该足够换回海尔吉和斥候小队了。可我总觉得，大获全胜之后，老爹脸上却没什么笑容。
四天之后，我们随军队回到佛克瑞斯城，在自家门前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故人。
“艾瑞克？你这家伙不在家里伺候安吉，跑来找我干什么？”
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轰向我的面门。
“畜生！我宰了你！”
事发仓促，我只有硬接下这凶猛的进攻，哪知艾瑞克发疯一般连续出招，打得我极为狼狈。这厮的拳术和他的枪法类似，一击命中，后手便绵绵不绝，不给一丝调整的时机。我左支右绌，竟连开口询问缘由都做不到。
也就不到半分钟功夫，他已破开我的防御，砸中三拳。马西尼沙这才反应过来，和其他红卫人一拥而上，抱住这条疯狗。艾瑞克虽被拦下，嘴里骂声不绝。
“你这丧良心的畜生！老家的粮仓是不是你带人烧的？你知道这大冬天的没了粮食，要饿死多少人吗！你是把老娘接走了，别的乡亲就不是人了吗？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我做贼心虚，不敢与他争辩，倒是马西尼沙一脸坦荡，瞎话张嘴就来。
“艾瑞克，你别错怪好人，我和胖妞儿一直跟着洛克尔，他可从来没去过洛里斯泰德镇。胖妞儿，你说是不是？”
莱迪亚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出言否定。艾瑞克脸色阴沉，来回打量我们三个。马西尼沙怕自己分量不够，又把老爹抬了出来。
“老大带我们去支援前线了，你就算不信我，也可以去问问霍里克大人嘛。”
正在此时，丹格尔的女仆苔科拉到来，要我前往啸风棱堡。我赶紧就坡下驴，安排马西尼沙去帮助艾瑞克筹粮，自己则带着莱妹匆匆溜走。这丫头虽然没有当场说出实情，但她从前都很维护我，这次却一反常态，选择袖手旁观，我实在不敢放心地让她和艾瑞克过多接触。
听艾瑞克话里的意思，这把火烧得不小，以致于镇上的人又要在冬天饿肚子了。我原本对自己劫粮嫁祸的手段颇有几分得意，如今只剩下惴惴。洛克尔一家孤儿寡母，多蒙洛里斯泰德镇的乡亲照拂，即便马西尼沙能瞒过艾瑞克，我也心中难安。只怪自己虑事不周，唯有尽力补救一二了。
莱妹被留在啸风棱堡的二层，苔科拉引着我进入四层的一个小隔间，屋里已经坐着四个人，除了丹格尔兄弟和老爹之外，里盖尔也在。
“坐吧，我的孩子，要喝茶就自己动手。”
老狐狸摆摆手，苔科拉识趣地退出房间，将门关好。
“请你们两个孩子来，是想聊一聊，依你们看，我们这次是输了，还是赢了呢？”
我看了里盖尔一眼，小剑齿虎眼观鼻，鼻观心，乖得像只猫，稳得似尊佛，全没有回话的意思。没奈何，我只得起身对答。
“小子愚见，我们可以算是赢了。固然，我军未能克竟全功，阳光花园堡垒还一度被攻破。但是战术上讲，我们在最后时刻吃掉了两个百人队。而战略上，我们守住了堡垒，也就挫败了帝国夺取佛克瑞斯领的企图。丹格尔大人曾经对我分析过，图留斯将军的短期目标是打通天际和西罗帝尔的陆地交通线。”
听了我的话，老爹冷哼一声，塔盖尔笑眯眯地看向自己的弟弟，丹格尔仍旧是一脸慈祥。
“坐着聊吧，我的孩子。这里没有外人，你们不必拘礼。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们两个都猜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