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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到醴陵的第一炮便这样放完了,非但无火无光,连个响都没有。

秋收的工作全部交给向朗,他理政多年,这方面经验丰富,足以胜任。接着又给邓艾王双派了个大活——集中训练县卒。邓王二人不明所以,但公子有令他俩必须执行。醴陵有城防军三百,还有在县衙听差的皂隶三十九人。王双将这些人集中安置在临时驻地,统一训练管理。邓艾则率领部队接管城防,负责县城的保卫工作。

杨戏送来的账册刘禅看过一次便放在一旁。渔家出身的他很清楚,这些纸面的数字未必靠得住,要了解真实情况,还得靠调查研究。

第二天一早,刘禅便找到杨戏,约他一起微服私访。同行的还有傅灿,也是在辩论会上露过脸的,被派来跟着杨县令实习。

三人换上最不起眼的服饰,既不安排车驾也不安排随从,骑着两匹驽马便出了城门。杨戏独乘一匹,傅灿与刘禅共乘一匹,三人二马直奔黄宣的庄园而去。

打蛇打七寸,黄宣作为县内最大的地主,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令,他不松口,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配合。这道理刘禅门清,因此首先要做的便是搞清楚黄家的底细,摸准他的脉。

“杨先生,黄宣与长沙黄氏有何关系?”刘禅在路上也没闲着,向杨戏打听黄宣的来历。

“公子所料不差。黄宣乃黄氏小宗,是汉升将军的堂弟。”

“哦?那他平日与黄老将军可有来往?”听说黄宣是黄忠的亲戚,刘禅立刻加了小心。

“黄将军在长沙时与黄宣常有往来。将军之子多病,常年求医寻药,入不敷出时多得黄宣接济,二人情谊甚佳。”

“哦。”

刘禅哦了一声,没再多说。黄宣与黄忠有这层关系,处理起他来就更得注意分寸。若不管不顾地寒了黄忠的心,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黄氏庄园位于醴陵县城以北四十里,三人一路停停走走,赶到村子时天已交黑。杨戏想找家农户买食买宿,不想连敲了几户人家都无人开门。

“这却怪了,明明到了饭时,为何家家都没人呢?”傅灿不禁疑惑。

杨戏和刘禅也没见过这种事,更没办法回答傅灿。

“既然没人,接着往前走吧。”

刘禅这样提议,另外两人也无异议。再走一段,转过一座小山包,前方闪出一片灯火。只见一片晒谷场上挂满了灯笼,底下聚集着全村老少,或三或五一群,边围着摆在地上的饭菜吃,边叽叽喳喳地聊着段子,时而爆出哄堂大笑,看上去好不喜庆。

“怎么?这村子里有喜事?”

刘禅随口冒出一句。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办喜事的时候村里人才会聚得这么整齐。

杨戏看看傅灿,两人心里都在打鼓,这样的场面他俩也是头一回碰上。杨戏身为县令,这种情况他当然得站出来,于是甩鞍下马,把缰绳交在傅灿手中,一路步行过去打探消息。

“大兄,吾等是过路的客商。敢问村中聚集可是有甚喜事?”

杨戏在村民中找了个面相老实的中年人问询,言辞相当客气。那人正在聊天吃饭,忽见一人气质不凡,对着自己一顿和颜悦色,赶忙丢下饭碗站起身来,抹了抹嘴边的汤汁,还礼搭话:“贵客多礼,小人却不敢当。此处名溪头村,吾等主家姓黄,乃本县首善。其人爱民好施,每月十五便在这晒谷场请全村老幼共进晚餐,故而聚集于此。”

地主请农户吃饭,还每月请一次,这不是咄咄怪事么?杨戏有点发懵,不知道眼前这景象有啥机关。但看着饭食,想到自己仨人都还饿着,不得不舔着脸开口:“不瞒大兄,吾与伴当赶了一日的路,既困且饥,可否卖些饭食与我,再容我等留宿一夜,该算多少钱但凭尊意。”

那农夫听了,敛容答道:“远来是客,见面为亲。吃顿饭睡一宿,本为待客之道,哪有收钱的道理?况且这些饭食本是黄公相赠,我等焉能买卖?”

说罢转头去找乡亲,把那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搜罗一些,让几个人腾出块空地摆好,拱手对杨戏道:“村野之所,无甚美味,先生可招同伴来将就将就。”

杨戏有些感动,这村中民风如此淳朴,绝非穷山恶水。由此观之,黄宣似乎确是良绅。不过现在下结论尚早,还是先吃饱再说。想到此,与村民们打声招呼,重新返回来处,引傅灿与刘禅同来用饭。

听闻黄家还有这种义举,刘禅和傅灿也是一脑门官司。二人一言不发,跟着杨戏来到晒谷场,与那围坐的村民寒暄过后便席地而坐,就着饭菜吃将起来。

这村中似乎不常有外人,村民们不再如方才那般随意。邻近的不时投来好奇的眼光,都在肚子里揣摩这两大一小的来历。

“敢问大兄姓名,几时到这溪头村居住的?”

杨戏随便夹了口菜,边嚼边和方才那中年人聊起天来。那人也已坐下,闻言嘿嘿笑一声:“小人祖上姓李,家中行二,村里人叫俺李仲。自记事起便与祖父、父亲在此务农,却不知祖上何年到此。”

“如此说来,这村里的事李叔定然都知晓的了?”这次开口的是刘禅,近乎直接把李仲套成了李叔。

李仲让这孩子一声叔叫得好不亲切,立刻咧起大嘴:“不敢当不敢当。这是谁家娃儿,怪叫人欢喜。”

傅灿心想这小公子还真不认生,直接跟人家攀起亲戚来了。赶忙捂着嘴轻咳一声,替公子答道:“此乃吾二人主公之子,因天晚无处落脚,却须叨扰李兄了。”

李仲连忙摆手客气:“哪里话哪里话。贵客若不嫌弃,尽管在我家歇息便是,叨扰二字却休提起。”

说罢指了指身旁的妇人与两个小伙子,笑曰:“这是贱内,那是小人两个儿子。还有个老大今年二十,去县里服了兵役,不在此处。”

“李叔,这村里的农户都是黄家的租户么?”刘禅眨着他那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再次发问。

“回公子,正是。这村里二百余户,皆为黄氏耕作,世代如此。”

正说话间,远处响起一阵锣声。只见一个小厮边敲铜锣边扯着嗓子吆喝:“众乡亲听好,主家说了,那新政已被县府停了,若再有官员来,还和前次一般闹法,务必要上面收回成命。若涨了租,大家都吃亏,切记!切记!”

听到这声吆喝,杨戏、傅灿和刘禅心里都有了底。这些地主煽动村民对抗改革,这回算是实锤了。

刘禅不肯罢休,继续跟李仲挖素材:“李叔,这人喊的是啥意思?啥新政、官员的?涨租是咋回事?”

李仲没想到这孩子好奇心这么强,脸上表情逐渐凝重,叹口气说:“三位有所不知。我等在这溪头村劳作,收得粮食一半抵了地租,一半用来果腹,年年如此,倒也安生。今年县城不知来个什么官,竟要加征田税。这税加上去,地租必也得涨。如此一来,我们这些穷汉岂得够吃?黄公等一众豪绅向上陈情不果,便来找咱们商议。那还有啥商议的?县里不管俺们死活,俺们只得与官爷们闹,闹到不加税,天下太平。”

“岂有此理!”

刘禅还没搭话,傅灿已忍不住愤怒,一拳砸向身旁的土地。他气得是黄宣等人歪曲事实抹黑新政,但在李仲看来却是在抱怨官府,遂摆手来劝:“先生切勿动气。这官府不是历来如此么?那京城里的皇帝、县府内的高官,要吃要用要玩,不够用了可不都得来向咱农户找补?哎,生就这个命,只得认了便是。”

傅灿让李仲噎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脸涨得通红。没张嘴先看到刘禅示意,只得垂下头来,闭口不言。

刘禅接着问李仲:“李叔,那按以往的地租,这村里的农户衣食可能保证?”

“唉——”,回答之前,李仲先长长叹了口气:“若年年都似这几载风调雨顺,倒也混得过去。就怕哪日有了灾害,说不得,能不饿死便是万幸。”

“唉——”,又一声长叹,这次发声的却是杨戏。他贵为一方家主,一直向往着治国理政。可直到今日坐在了农民中间,才真正体会到民生的艰难和治理的艰巨。

想到此杨戏抬眼看了看刘禅,暗想:“公子果然不凡。若非他带我二人来此,这等民情坐在县衙里便想破了脑袋也别想搞清楚。”

天色完全暗下来,村民们也吃得七七八八。仍有余兴的人们不舍地收拾着瓦罐碗筷,边聊边结伴回家。刘禅与杨戏、傅灿也随着李仲一家来到他们的住处。

这是两间草屋围就的小院,一间是李仲夫妇的房间,另一间则是三个儿子的卧房。李仲媳妇张罗着让俩儿子搬到自己这边来,腾出房间给刘禅三人用。三人一时又感激又不忍,想要推辞再找歇脚处,却禁不住李仲一家盛情挽留,只得住下。

是夜,两大一小三个人和衣而卧,谁都没法入眠。这一刻,无论是杨戏还是傅灿,都更加坚定了改革的决心。尽管明知会碰到黄宣这类人的眀枪暗箭,尽管现在连迈出第一步的方案都还没有,仅凭李仲一家这样的农户辛劳悲惨的现状,这一切都应当改变,也必须改变!

“汉律田赋三十抽一,荆州连年大战财政吃紧,也仅涨至逢十抽一。黄宣等人却敢抽取一半,长此以往,国无养军之粮、民无果腹之餐,天下必至大乱。”杨戏翻来覆去,没忍住讲了出来。

傅灿立刻接上,忿忿然曰:“此等虫豸,蛀蚀国本,舔食民膏,罪不可赦!不杀之天理难容!”

刘禅见二位上了头,坐起来示意他俩噤声,小声劝道:“溪头村的情况与诸葛军师考察的埠河乡类似,可见这种事绝非个例。解决这问题靠杀人是不行的,只有把新政做成了才有可能。此事回去再说,目下不可多言。”

杨傅二人这才闭嘴,对着黑暗使劲眨巴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先后睡去。

次日天明,三人早早起身。在刘禅的授意下,傅灿往被褥里留下两贯铜钱,然后辞别李仲一家去黄氏的田地察看。到了地方抬头望去,那一大片稻田根本看不到头。水稻已长得老高,穗粒饱满,眼看就要熟了。地里的水也已放空,只等稻黄便可收割。

未到收成之日,田间不见农人劳作,只有一位老者坐在陌上,手中拎着根竹杖,孤零零地守着庄稼。

刘禅使个眼色,跑去与那老翁并排坐下,从怀里取出个葫芦递给他,口称:“老翁喝水,一大早您在作甚?”

老人见是个娃娃,脸上露出笑容,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又递还给刘禅,笑答:“老汉在此守田,防备山彘或野鸟偷食。”

“这片都是黄家的地么?这得有多少呀?”

“哈哈,可不是。不光村里,出了村向北,整片地都是黄家的,却不知有多少。听黄公门里人讲,总有一万五六千亩。”

“什么?!”

杨戏和傅灿再次震惊。不是惊讶数字本身,而是惊讶它比注册的多了许多。

刘禅赶忙递眼色,就怕两人露馅。

“看这样子又要丰收了吧。黄家有这么多地,家里存粮得有多少。”

“哈,你这小娃娃却也内行。可不是么,黄家的粮仓只怕比县里的还满。往年遇上欠收,县里拿不出赈灾粮,都是黄公用自家的存粮救济,善呐!”

傅灿闻言一愣,脱口问:“用自家粮替公家救灾?竟有这事?”

老人大笑:“要不怎么叫首善呢?黄公本就是此地父母官,因那什么新政得罪了上面,这才罢职还乡。也不知这新来的县令行不行,万一碰上灾荒,他也能像黄公这般拿出粮食来么?唉,我看是没戏——”

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直说得杨戏满脸通红。心想我杨氏家主也不是白当的,救济粮谁拿不出?一旁的傅灿听得好笑,转过头去张大了嘴使劲吸气,只怕笑出声来惹上司难堪。

刘禅话问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葫芦放进老人怀中,道:“老翁且坐,我等告辞了,这葫芦留给您解渴。”

说罢招呼杨戏、傅灿上马,转头回县城去,只留下那老者忙不迭地起身致谢,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朝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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