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秘书今天打扮得很闪亮，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小西服，小领带，小皮鞋。
因为他是来客串主持人的。
眼见着现场秩序良好，黄秘书很是满意。
更主要的是，王主任满意。
王主任满意了，自己才能满意。
毕竟在王主任的逻辑世界里，那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核心是，不服不行。
于是就做激昂状道：“好，下面请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着名主持人、歌手沈月恒给大家唱一首歌。沈月恒多次表示，他对家乡很有感情，现在看到家乡发生的日新月异巨大变化，很有感触。他要把这首歌送给家乡的父老乡亲，更要送给家乡的领导，他要用歌声表示，王主任您辛苦了！”
……
沈月恒上了台，还带了一把吉他。
坐在椅子上开始准备唱。
站在台下的王主任有些不满意：“我们站着听，他怎么还坐着唱？显得不尊重我啊。”
黄秘书解释：“是啊，这帮搞文艺的，都有些臭毛病，以后我一定好好说他！让他知道什么是高低尊卑！”
而之前那些被喊来凑数的老工人，更是准备要离开了。
对什么流行歌曲，这些老工人们普遍都不感兴趣。
反正领导讲话也讲完了，我们在这里也没有用处了。
就在这个时候，沈月恒开始唱了。
“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
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
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
北河师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
沉默的注视无法离开的教室
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沈月恒的歌声并不响亮。
但在此时此刻，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是无比的清晰，无比的响亮。
甚至是，振聋发聩！
那些本来神色木然，想要离开的老工人们，忽然都顿住了。
他们的眼神，有回忆，有幸福，有失落，有痛苦。
还有的颤抖着嘴唇，想要跟上这首歌的节奏。
却发现他们没有足够的音乐天赋，可以让他们听一遍就学会这样的歌曲。
于是拼命听。
有人眼睛红了，有人流下了眼泪。
可能这样的歌词，在很多人听来，觉得无比平淡，甚至是不知所谓。
但是他们都懂。
药厂、人民商场、师大附中、学乒乓球的少年……这说的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命运。
他们曾经无比骄傲，但又被时代所抛弃的命运！
他们想要挣扎，却发现无路可去。
因为找不到对手。
曾经最被人羡慕的铁饭碗，在社会上拥有崇高地位的工人，一夜下岗。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物是人非。
如此生活三十年，看遍人情冷暖。
如此生活三十年，饱受世态炎凉。
碎石四起，粉尘漫天。
烟尘散去，生活归于平静。
他们现在平时逛逛街，下下棋。
几乎不谈当年的事情。
只是在偶尔收拾杂物，才能看到已经泛黄的先进工作者奖状，刻着车间名字的大号茶缸。
他们以为这些岁月都已经忘了。
却发现，原来始终都记得。
这些往事，都在人生的某个角落。
尽管蒙尘，但始终代表着生命的重量。
……
沈月恒唱着这首歌，也很有感触。
作为一个工人的子弟，在上个世界，几乎是第一遍听，就马上被歌词中的含义所感染、触动。
这首歌描述了北方重工业城市在经历过了时代变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变轨所经历的阵痛，和那些被遗忘或者是被抛弃的群体的失落和愤怒的感受。
资源丰富和经济繁荣的城市已经荣光不再，而沿海的贸易投机者们取代了踏实的劳动者成为了时代的新宠儿。
80年代出生的沈月恒，亲身经历了这种从繁荣转向衰弱的历程，他们所受的教育是单纯的理想和浪漫主义，而满眼所见的，全都是金钱至上和欲望崇拜。
生于理想，死于欲望。是他们这一代人最真实的写照。
今天，在药厂的旧址上，沈月恒唱起这首歌，一点都不违和。
果然让那些老工人都无比的激动。
当然，也让王主任，曾经的王厂长无比愤怒。
这不是打我脸么？
这不是当面挑战我的威严么？
暗示药厂是被我弄破产的吧？
“黄秘书，这就是你的安排！”王主任严厉地看着黄秘书。
黄秘书都要疯了。
简直想生撕了沈月恒的心都有。
我让你尽量把歌与敬爱的王主任联系起来，你答应得好好的，说歌词能反应王主任的成就，我真信了你的邪啊！
我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
上面那句划掉。
我在王主任面前都打好包票了，你给我听这个？
你是成心想弄死我么！
我不就是在你面前装了一下逼，你至于下死手吗！
黄秘书还想解释，但是王主任已经拂袖而去了。
……
沈月恒离开了项目开工现场。
他来的时候，是黄秘书安排了一辆商务车接来的。
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无人搭理了。
沈月恒也不在意，自己走着回了家。
但是发现家里面却来了客人。
气氛还有些尴尬。
客人有两个。
那个上了年纪的，沈月恒有些印象，正是自己的堂叔，沈前军。
也就是受了自己家的很大恩惠，但后来却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的那位。
沈前军的边上，坐了一个女人，看年纪比自己应该大不了几岁。
沈月恒不认识。
沈奋斗也坐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这位堂兄。
他是个厚道人，尽管心里面有芥蒂，但还是为了对方面子保持起码的礼貌。
王爱梅却是一脸的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