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该这样活着,他早该死在生下来的那一天。
许熹最早生出这样的想法,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六七岁,男孩血液里好动活泼的天性再也压制不住,从基因里,疯狂的渴望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出门,痛痛快快的玩一场。
这里,别的孩子指的是被爷爷接到家里来、专门为了陪伴他的三个亲戚家的同龄小孩。
但他当然不可以这样做。
那时候的他身体十分孱弱,必须一直待在摆满了各项仪器的无菌室内,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五六个小时需要吸氧。
只能通过请各种顶尖的名校老师回来上课,来打发时间。然后透过被擦得几乎透明的玻璃,看着外面那三个小男孩在草地上疯玩。
很快,许熹便将他们送回了家,因为他不需要这样的陪伴。
也就是那一天,世界终于彻底的清净了下来。
他看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天空,觉得自己活得根本不像个人类。
像是一只被关在温室里的鸟,一辈子也不可能自由的翱翔,毫无体面和尊严。
但人不是鸟,人有思想,也有欲望。
许熹从小就天资聪慧,早熟过人,七岁的时候,已经在学微积分了。
这样的聪慧偏偏搭配着一副先天不足的躯壳,让他日日夜夜挣扎在无尽的痛苦中。
但他又不能死,因为身上肩负着父母的爱和期盼、肩负着整个家族的重担。许家的人也不会让他死,宁愿让他靠着药物和仪器活着。
就这样看着玻璃外的天,日复一日的活,活成了别人嘴里惊才绝艳、但也扼腕连连的天妒英才。
不过解脱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
那一年,许熹23岁,那天是12月25日,圣诞节。
迟春不来寒冬不走,很冷。
那一天,许熹的父母在欧洲同时遇难。
这当然不是什么意外,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人为。
豪门争家产的戏码,现实生活中要比电视剧精彩激烈一百倍。
所以当爷爷连夜飞去欧洲接收遗体时,给许熹留下了所有的保镖和许家最高的权限。
身体已经调养好了很多的许熹,平静的送走了老爷子,毫无异常。
但就在那一天的深夜,他操作着轮椅,支开了所有保镖,离开了固若金汤的家。
当一个人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躺着,静静的聆听自己体内生命的流逝,那生命本身对他来说便毫无意义。
既然唯一维系他活下去的牵绊都死了,那他也正好可以解脱了。
那一夜,许熹在江边待了很久,然后主动对躲在远处、蠢蠢欲动的黑衣人招了招手。
上车的时候甚至主动提醒对方,
“轮椅,记得处理了。”
黑衣人下意识的回了一句,“知道了,大少爷。”
*
车开了很久,久到被蒙着眼睛堵了嘴的许熹快要因为病发而昏厥。
终于被那几个戴着口罩和大风镜的黑衣男人、扛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坡。
S市竟然还有这种地方,竟然除了都市以外,还有这种鸡鸣犬吠的乡下,这让许熹新奇不已。
他四处看了一眼,甚至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户外空气。
山坡顶上有一棵很大的树,是冬青,看样子应该有上百年的年份了,伞叶华盖颇为壮观。
几个男人也看见了那棵树,正好就停在了树下,一言不发的开始挖坑。
许熹坐在一旁想,有山有树远处有人家,葬在这里应该也不错。
二十分钟后,他被最高大的那个男人推进了挖好的土坑里。
*
铁楸铲进松散的沙土里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许熹心里一片释然,认真的感受着沙土被一铲一铲摔打在身体上的重量,静静等待解脱。
就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他和树上的女孩对上了眼神。
三更半夜,荒郊野外的大树上,穿着单薄冬季校服裙的女孩。
女孩大概是很早就在树上了,他们这群人动作又太快,她没有来得及躲,只能瑟瑟发抖的躲在树冠里,祈祷下方这一群黑衣人别抬头。
她的眼睛红肿,明显是哭了很久哭肿的,怔愣的看着坑里的许熹,眼神呆滞而惊恐。
这时,站在许熹右手边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起来像是要抬头朝树上看。
许熹抿了抿嘴,想,反正都要死了,没理由还多连累一个无辜的人。
于是他哑声开了口,用不可一世的语气,对着停下来的这个男人嘲讽道,
“果然废物,这种简单的体力活都做不利索。”
那男人果然不抬头了,被许熹骂了一句废物,瞬间炸了毛。
“草你丫的,给老子耍上少爷架子了!?”
他提起铁楸,照着许熹的腿插了下去。
“爷爷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利索!”
几个男人加快了掩埋的动作,沙土很快便将许熹苍白的脸掩盖。
他直到这一刻,还是没有一丝求生的意志的。
*
但人类,卑劣是刻进dNA里的本质。
从前死不了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着死,但当真正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又会可耻的退缩。
活埋许熹的那几个男人在他的上方用力的践踏,要将那一片沙土踏得尽量平整一些。
许熹本来就呼吸困难,如此更加喘不过气。
伴随着疼痛,喉咙里翻滚出了一股腥甜的血,回涌堵住了呼吸。
他倏地睁开眼睛,全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仍旧动弹不得。
窒息的痛苦像无情的野兽,终于将他吞咽了下去。
那算了,那就还是这样结束好了....
许熹再次认命的闭上了双眼,眼球被钻进来的土磨得生疼。
压实了的沙泥渐渐隔绝了所有的空气,他的胸腔像要爆开了一般。
看来死,也不比活着好受。
二十三年的生命岁月依次流过,却没有一丝一毫值得他回味的地方。
许熹最后想,呵,这寡淡而悲剧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