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州梧县的官道上,十数匹大宛马和两辆桐木马车一路奔驰,雪地上车轮辗过的印子转眼被紧跟在后的马蹄印踏乱,尽管骑马的,驾车的都并不张扬,可想不引人注目实在有些难,一路上引得不少好事的,好奇心重的路人伸长了脖子往车里看,只可惜厚重的车帘子在风雪里几乎纹丝不动。
梧县位于刑州的西南部,是刑州最冷的地方,十一月以来,大雪小雪纷纷扬扬的下了好几场,这天也恰逢雪天,马车外白雪纷飞,隔着厚厚毛皮车帘的马车内却温暖如春。马车的靠凳上,车上人垫坐着的和背靠都是羊羔绒,小机上镶嵌着一个带盖铜盆,可燃炭取暖也可温酒煮茶,此时,正温着一壶上好的大红袍。
穿着一身毛绒绒的孟无忧端起茶,双手奉着,半低着身子,把茶递给车箱中儒生打扮的杨大儒:
“先生,试试这茶,我觉着冬日里喝这口味浓醇的大红袍最合适不过了。”
杨大儒把看着的书倒扣在腿上,伸手接过茶,轻轻晃动着杯中茶汤,端近鼻端嗅了嗅,轻啜了一口,点头赞道:
“果真是好茶,色泽红亮,味道浑厚,入口醇,回味甘,端的是极品大红袍。”
说话抬眼看孟无忧,微微一笑:
“你这丫头,这个茶绝不逊于贡品,你又是去哪里朦来的。”
孟无忧还未答,旁边的孟洛舟便“噗”的一声笑了,把手上看着的书一卷,才道:
“先生可是冤枉她了,这茶,应该是叔父赠的。”
孟无忧急忙点头:
“知我者,哥哥也。这个是叔父中秋时的礼。”
说完偏了偏头,对揶揄了她的人道:
“知道先生喜欢这茶,特意拿来孝敬的,先生却不领情。”
杨大儒嘴角上扬:
“算你有心。对了,你父亲与叔父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
孟无忧道:
“倒没什么特别的,叔父那边,现在都滴水成冰了,父亲那边,戎人正是水草缺乏之时,恐有些不安生。”
孟洛舟道:
“我们这次若不能脱险,父亲那里的情况,恐怕就更棘手了。”
孟无忧冷笑一声:
“他们也未免欺人太甚!”
孟洛舟无奈似的苦笑道摇了摇头:
“如今他们家风头无两,这事你可千万别一时冲动,做出些过激的事来,到时候恐怕爹更难处理。”
孟无忧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应得心不甘情不愿:
“知道了!”
孟洛舟看她答得似是挺干脆,心不禁有些发紧,伸出手,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孟无忧的裘衣,用力牵扯了一下,把孟无孟扯得与他正脸相对,他盯着孟无忧的眼睛,正色道:
“别轻举妄动,爹和二叔现在都不在京里,我知道你心不甘,可君子报仇,不拘一时。”
孟无忧歪了歪脑袋,朝孟洛舟做了个鬼脸: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别人做初一,我可不会做十五,只做初二。”
孟洛舟心下不觉有些急,自己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品性好,脾气好,可是,却是个有仇必报的。这次的事怕不会不了了之。于是拿眼去看自已的先生。
杨大儒看了两人一眼,拿起手上的书挑开车帘子,外面的冷风没有了帘子的遮掩,一下子便灌了进来,车里的三人都不禁啰嗦了一下。杨大儒把帘子挑高了一些,外面满地的白便扑入眼帘。杨大儒也只看了几眼,便放下了车帘,回头淡淡的道:
“兵书有云:遇弱则可强攻之,遇强亦未必不可胜,只需避其锋芒,攻其软肋。敌虽强,也必无薄弱处。若旗鼓相当,窄路相逢,勇者胜。”
“有些事情,并不是回避了,便消散了,洛舟,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妹妹虽为女子,却行若丈夫。”
孟洛舟原非胆怯之辈,只因是祖父这一支唯一的男丁,自小须考虑顾及的东西多,不若孟无忧的随心所欲。听杨大儒这么一说,心不由一松,恭敬的对着先生正色道:
“先生说的是,是弟子着相了。”
转而对孟无忧道:
“豆豆可有什么计划么?”
孟无忧笑得露眼睛都弯了起来:
“想法是有一些,只是还待从长计议。他们家树大根深不假,枯枝败叶肯定也不少,我想着从旁枝入手,应该容易些。即使憾动不了根本,能伤筋动骨,也是好的。”
孟洛舟还是有些担忧:
“不管如何,必定不能让你自己陷入危险。”
孟无忧撇了撇嘴:
“说得象我多傻似的。”
孟洛舟顺出手想揉揉揉孟无忧的头顶,孟无忧侧身避过: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揉别人的头发?”
孟洛舟收回手,随手问:
“谁又揉你的头了么?”
孟无忧答得随意:
“韩二呀!”
孟洛舟一愣:
“这一路都忘了问你,你怎么想起找孟二哥来帮忙了?他长年在东海驻军营中,甚少回京,连我都没见过他几回。”
孟无忧扁了扁嘴: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确实多亏了他,不然我不知道还得伤多少脑筋。”
孟无忧忽然想起那个玉牌来,不由笑了起来:
“说起来他对你倒是挺仗义的,在河洛,他拿出来的那块帝王绿古玉,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先不说玉上那诩诩如生的雕工,就是那块玉本身,可也是万中无一,他倒好,随手给河洛巡抚做了人情,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孟洛舟不由又一愣:
“你说那是块帝王绿玉?”
孟无忧道:
“错不了。”
孟洛舟呆呆看着孟无忧。要知道,帝王绿,极其罕见,就是皇宫大内,也不一定能找出一两块来,这种玉的珍希在于,它似玉也似水晶,平时看着是玉,在灯光下却如水晶般,能折出七彩的光。
“这人情却是不好还了。”
孟洛舟有些闷闷的道。
孟无忧笑道:
“易是不易,却也不是还不了的,等咱们回到罗家湾的庄子里,再想法子就是了,如今当务之急,倒是爹和二叔那里。”
杨大儒看着一脸神采飞扬的孟无忧,心下不由些可惜:
“可惜是个女娃子,不然,孟家许是能再进一步了。洛舟虽然资质也上佳,可却总感觉欠缺一些什么。”
杨大儒的感概,孟无忧自是不知道,她如今一门心思都只想着尽快的回到庄子里头。这回,她正把头钻出车帘,对着护在车子一边的余秋问:
“咱们回到庄子还要多久?”
余秋道:
“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按我们这脚程,后天午时前就可以到了。”
孟无忧抬头看了看有些乌沉沉的天空,伸手搓了搓被风雪吹得有些疼的脸,小脸皱成一团,弱弱的问:
“若是骑快马呢?”
“明天落日前能回到。”
余秋先是犹豫了一下才道。转而想了想,便问孟无忧:
“您是想要骑马回去么?从这一路到我们庄子,都是现在走的这种官道,走车也顺畅,比骑马慢不了太多,尽多也只多半日。”
孟无忧听罢,缩了缩脖子,道一声:
“知道了。”
便放下帘子,一边随手倒了杯热茶,却并不喝,只捂在手中当手炉用,一边对车内两人道:
“再走到天黑前,应该就进刑州府城了,刑州如今是梅大人管着,太平得很,可是你们却也不宜太露脸,如今年关将至,庄子里有不少事要安排,明天一早,我便带上宜秋几个先骑马回去,你们可以在府城里逛一逛,刑州城虽不如京城繁华,可是吃的却很有特色,不象南菜寡淡,也不若北菜油腻,有些自成一派。比如血肠,外衣香韧,裹着的血又嫩又滑,沾着他们秘制的酱汁吃,味道比西北的都还要胜一些,那个酱羊蹄筋,一点腥骚味都没有,既入味又弹韧筋道,还有烤驼奶酥饼,入口即化,又香又脆。”
说完还作势咽了咽口水:
“若不是庄子里的事情紧,我都想在刑州府城里吃上三天。”
杨大儒其人,一喜书,二喜花,三喜美食,他认为,这三样,都是人生之乐。他不象时下一些文人,唯恐别人取笑自已好口腹之欲,在吃喝上也遮遮掩掩的不欲人知,这杨大儒,吃饱喝足了,对食材有时还诗兴大发的写诗歌颂一番。这会听孟无忧这么一说,着实有些心动。
孟洛舟与他师徒多年,哪有不知的道理,只是,他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孟无忧,再如何老成持重,但毕竟她都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于是便对孟无忧:
“外头还下着雪呢,你又怕冷得紧,再说就是骑马,也不过是快半日,庄子里头的事也不差这一天半天吧?”
孟无忧笑了笑:
“我走的时候,要送去爹和二叔那里的只备了年节礼,其它的还有好些东西都没准备好。”
孟洛舟也知道孟无忧的性子,从河洛回来这一路,如果不是顾虑着自己师徒两人现在不是露脸的时机,恐怕早就快马加鞭的赶回庄子去了,哪里耐烦坐在这马车上温吞吞的走着。于是也只好嘱咐一些路上小心在意的话,便同意了她的决定。
落黑之前,到了余秋早早选好的客栈里住了下来,孟无忧因第二天要早起赶路,早早便准备歇下了。
宜秋正在给孟无忧解着头发,便听到外头守门的侍卫扬声问:
“二公子可歇下了?”
宜秋愣了一下,看了孟无忧一眼,孟无忧半眯着眼睛,也不睁开,有些懒懒的道:
“许是有事呢,去问问,不要惊扰了旁人。”
宜秋把梳子放下,快步走到院门口,看到侍卫身边站着的人,不禁又惊又喜,这不是孟贺四又是谁?
宜秋的一声欢呼把屋子里的孟无忧都呼了出来,孟贺四看散着一头长发,脚上的鞋都没拉上跟便风一样扑出来的孟无忧,心里不由暖了一暖,正准备行礼,孟无忧却扑到了跟前,扯着他的衣服,似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声音都显得有些奇怪:
“贺四叔,贺四叔,你总算回来了,他们有没为难你?有没哪里伤着了?他们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回来的?有见着余夏他们吗?……”
孟贺四不由笑了起来:
“我没事,也见着余夏他们了,大家都回来了,我们一路沿着余秋留下的标记找到了这,他们都在外头呢,只有寒露和霜降受了些伤,但都是皮肉伤,这一路也养得差不多了。”
孟无忧听完一下子松了口气,这才留意到孟贺四风尘仆仆的模样,转头对宜秋道:
“去让人安排地方给他们住,让客栈的东家去帮忙弄些新鲜的热菜……”
孟贺四在一旁看着孟无忧一样样的安排下去,不禁想起,每回自已送东西去东丹,孟贺七总说:“跟着大小姐,最有口福。”想着想着,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孟无忧给笑得有些懵了,不由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