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初春。
北方立春,数九时节尚未结束,算不得真正的春天。
大雪漫天。
乾佑三十一年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
今年乃是京察之年,春节休沐日还未结束,雍京城的官员们,借着正月走亲访友之机,早早活动了起来。
去年夏秋之交,京中接连发生两件大案。
负荆盟余孽案,陛下借题发挥,将大理寺卿、刑部尚书、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四人,直接定为京察不合格。
开年后,四人便被外放,做了地方官。
若无意外,他们的仕途,也就到这里了。
第二件大案,便是齐王案。
事涉皇子,此案全程由执剑人审理办结,其中的细节,除了少数几个当事人,外界所知并不多。
乾佑帝的怒火,却不比负荆盟余孽一案来的轻。
礼部上下,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到正五品主事,共计三十余人,陆陆续续,全都被革职查办。
乾佑帝不待见礼部,朝中上下人尽皆知。
自乾佑一年轰轰烈烈废除教坊司后,礼部在大雍的地位,形同摆设。
若非还有春秋二闱,礼部一群官员,怕是无人识得其面相。
二十多年以来,礼部官员极少更替。
到今天,已是清一色的白胡子老头。
齐王案后,陛下忽然对礼部开刀。
革职一帮老头只是开始,接着便是将詹士府一应官员,调入礼部。
詹士府,其职责是辅佐东宫太子。
詹士府的人,是太子未来的班底。
将他们调入礼部后,便意味着,整个礼部,如今都是太子的人。
至此,有人方才惊醒。
陛下盛怒是假,为太子铺路才是真。
两件大案,破案之人,都是同一人。
他叫卫昭。
原本是九品小吏,一朝为执剑人看中,为其效力。
五姓七族与执剑人明争暗斗三十年,他们岂会不知道卫昭的底细。
这一次,执剑人似乎学聪明了。
不再暗中扶持官员,而是明着寻了一位。
一开始,五姓七族没能回过味,栽了个大跟头,才如梦方醒。
现在,他们已然将卫昭放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上。
卫昭,就是执剑人。
执剑人与五姓七族之间的明争,自乾佑一年而始,持续了整整十年。
直至乾佑十年燕回山大战,彼此才有所缓和,明争结束。
此后二十年,便是暗斗。
这期间,五姓七族损失了壶州顾家。
壶州顾氏,泱泱大族,只剩下顾元律这一支,不足十人。
大理寺卿许伯达外放,若无意外,大理寺卿一职,将由原来的少卿顾元律接替。
也算五姓七族对顾家的照拂。
与执剑人暗斗的二十年,执剑人逐渐落于下风。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们缺少人手。
执剑人在朝中安插的官员,被五姓七族一一拔除。
至于手段,无非就是十六个字。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
执剑人最大的倚仗,是其武力。
可他们却没有杀尽群臣的魄力。
失去了武力威胁,执剑人在五姓七族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
若非还有陛下隆恩,卫龙山庄或许早被人踏平了。
然而这持续了二十年的暗斗,因为卫昭的出现,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明争的路子上。
兵部左侍郎林空山是否与执剑人有关,有待商榷。
但卫昭,却是必然要除去的对手。
雍京已经有一个礼部让一群人头疼。
临安府的卫昭,绝对不能放任其发展。
别人或许不知道卫昭去临安府的真正意图,兵部右侍郎卢湖天却知道。
雍京内城,卢府。
卢府后院有一小湖,湖面一横一纵两桥交汇处,是一座凉亭。
亭外飘着鹅毛大雪,寒意袭人。
亭内,几个人披着裘皮棉袄,围坐一圈。
每人脚下放着两个火盆,当中,则是架起小火炉,正在煮茶。
卢湖天爱茶,更爱冬日煮茶。
一壶茶煮沸,他亲手提起茶壶,给周围几人续上,示意大家接着说。
“卢侍郎,临安府近日有消息传回?”
“有,卫昭收了许家一笔银子。”
“哦?多少?”
“五十万两。”
“这么说来,卫昭真就是为银两,而去的临安府?”
“燕回山一战后,镇北军多年无战事,朝中拨给镇北军的粮饷,逐年减少,镇北军能养得起多少兵力?如今北蛮人缓了过来,袭扰北境,就够镇北军喝一壶。当年那批百战老卒,死的死,老的老,如今军中多是新丁,战力不比从前。想要抵挡北蛮人,便要征兵,兵从何来?新丁要不要吃饭?要不要武器甲胄?”
卢湖天说完,瞄了一眼大家的表情。
这几位,都是兵部要员,要么本身姓卢,要么出自依附漓州卢氏的家族。
兵部尚书年事已高,确定年后便会告老还乡。
兵部左侍郎林空山,右侍郎卢湖天,都在为尚书一职努力。
若没有去年两件大案,五姓七族之人,也不想把林空山直接逼到执剑人怀中。
林空山这个人,五姓七族多年以来,没少拉拢暗杀。
光是他的妻子,便换了五位。
不过他始终未曾向五姓七族低头。
但也没有直接倒向执剑人,更多时候,保持着中立态度。
实在不行,让他做兵部尚书,勉强也能接受。
所以这几年,五姓七族便放松了对林空山的钳制。
但现在,礼部落入太子之手,若是兵部再落入一个不能掌控之人手中,五姓七族不愿意看到。
他们要全力帮助卢湖天,坐上兵部尚书一职。
若是失败,只能想办法架空兵部尚书。
“临安府的富庶,许家与卢家最为清楚。其他几大家族,也在其中安插了力量,想分一杯羹。依卢侍郎所言,那卫昭前往临安府,乃是为镇北军筹措粮饷?”
“不错,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
“卢侍郎,卫昭已从许家拿走了五十万两,似乎让他得手了?”
卢湖天冷哼一声。
“得手?区区五十万两,填不了镇北军的大窟窿。他卫昭能得到五十万两,只是因为我等此前并未重视他。现在确定他是秦老狗养的一条杂毛小狗,他在临安府吃下去的东西,早晚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看来路侍郎已经有所安排了?”
“嘘!”
卢湖天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来的大理寺卿许伯达外放之地,便是镜州。对付卫昭,他是主事人,许家与卢家联手,崔家与李家,亦会从中协助。至于具体怎么个对付之法,怕是只有许伯达才知道。”
“哦?卢家无人知晓?”
“是,为了避免被执剑人察觉,知晓此事之人,不超过五个。”
有人神情一变,“那卢侍郎告诉我等,岂不是……”
“放心,按时间推算,许伯达的计划,早就开始了。执剑人就算现在得到消息,送到临安府,也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