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次事件中,苏尚并非早有先见之明,脑海里起初只是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直至对方出招,她才惊觉,此事竟与自己先前的谋划有几分契合,也就是说,对方恰好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之中,而这一点,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回想起去年,清河县有个大户鲁九万,堪称当地的土皇帝。他倚仗着名下众多的田产和农户,肆意妄为。
苏尚的相公当时不得不施展策略,逐个击破鲁九万的势力。如今,泗水县这些势力盘根错节的大户们,也并非铁板一块。
苏尚心想,对付他们,采用相公先前的方法或许能派上用场。只要安置好百姓,剩下那些为虎作伥的,不过是些流氓打手和贼寇之流,如此一来,自己行事便有了方向,怎么做都不会出大错。这般思索间,苏尚心里不禁涌起一丝小小的得意。
且说距离县衙大门两个街道外的拐角处,几辆马车缓缓驶来,稳稳停靠。紧接着,车帘被人轻轻掀开,几张面孔依次从车架中露出。
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县衙方向,看着农户们如潮水般冲击着县衙大门,几人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
“且看这女人如何压制这些农户的怒火。”侯家主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
坐在侧位上的余家主,眯着那双历经沧桑的老眼,朝县衙门口扫视了一阵。见苏尚迟迟没有开门的意思,心中不禁泛起疑惑。
在他的认知里,苏尚来泗水县已有不少时日,其为人做事的风格,他通过各种消息也知晓一二。
苏尚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但凡遇到问题或者瞅准机会,必定立刻出手。可眼下这情形,她居然无动于衷,难道真的是陷入困境、无计可施了?
余家主强压下心中的困惑,转而问起另一件要紧事:“诸位,据我所知,那由粮仓改建的厂房已然竣工,这两日便要投入使用了。如今这么多农户上门闹事,要是让苏尚借此机会扭转局势,可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席间有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余叔,您这是过虑了!”
“余叔莫要忘了,泗水县与水梁山,这水路和山路的控制权可都在咱们手里。消息尽在掌握之中,那姓范的老板说要在明年十一月前完成订单,如今都六月了,时间紧迫,肯定得多招工人。但您想啊,她那两艘战船既要载人,又要装载纺织机,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设备,哪有那么大空间?她必定得从外头进料或者买料。到时候,料子运输所走的道路,还不是由咱们说了算?”
孙文兴边说边摇头,满脸的不以为意。其他人也大多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唯有余家主盯着衙门,沉思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水梁山的每一条路、每一个山道,都有势力盘踞。过往之人,若不想交点过路费,根本行不通。何、侯、余这三个木工世家,论人脉远不及孙文兴。
孙文兴一派主要经营走私生意,结识的人比他们三人多得多。有孙文兴在,其他人自然也就无需为此事过分操心了。
“眼前这些不过是小利罢了。等苏尚把农户都招揽过去,用料用到差不多的时候,料子却运不过来,她就知道厉害喽。说不定,那姓范的老板还会怪罪于她呢。”孙文兴说完,冷笑一声,放下帘子,吩咐车夫驾车送自己回去了。
就目前而言,苏尚的官位并不高。不管她后台如何强硬,刚上任没几个月就引发民乱,只要与其他县的官吏联合起来上书,将民乱之事坐实,就算苏家是南州府的皇商,恐怕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她这县令之职不过是委任三年而已。
剩下的几人又带着玩味的神态看了一会儿热闹,终究抵不过天气炎热,纷纷躲进车里,随后也相继离开。在他们看来,对付一个女流之辈,几人联合起来,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此时,蝉鸣阵阵,声声入耳。在这般灼热的气温和烈日的炙烤下,早些时候沉积在街道上的泥浆污渍早已干涸,却依旧散发着阵阵恶臭。
许多百姓不得不暴露在太阳底下,赤着双脚。臭味与汗味交织在一起,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为了谋求一条生路,他们还是咬牙站在了这里。
在县衙门口最前方,冲在前面的几个年轻农户,一边用力推着衙差,一边高高举起锄头,大声呼喊着。旁边跟着的妇孺,也是一边推搡,一边抽泣不止。
“开门!快开门!!”
“县令大人,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开开门吧!!”
喊叫声、哀嚎声、求饶声以及愤怒的叫骂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幅哀鸿遍野的凄惨画卷。烈日无情地灼烧着大地,照这情形下去,肯定会有人率先支撑不住。
大约过了半刻钟,守卫在门口的衙差终于听到里头传来传令,转身打开了大门。刹那间,农户们如汹涌的海水般冲了进去。
县衙正前方便是公堂,左右和中间三侧都站满了手持棍棒、刀具的衙差。这些衙差当中,有不少都是农户们认识的人,或是朋友,或是亲人,彼此都叫得出名字。
而站在正中央的,是一位神情英气、模样如同少女般的女子,她便是泗水县令苏尚。
前来冲击县衙的百姓众多,站在前排的几个人见到苏尚后,向前走了几步,将手中的农具一扔,噗通一声跪下,哭喊着:“县令大人,没了活计,我们以后可怎么活下去啊!求求您,给我们一条活路吧!”说罢,便不停地磕头。
他身旁和身后的人见状,也跟着乌泱泱地跪了下去,场面甚是壮观。看着眼前这一幕,苏尚心里猛地一抽,她深知,自己与商户们的这场博弈,眼前这些百姓无疑成了夹在中间的牺牲品。
其实,从这件事刚开始的时候,苏尚就有应对之策,可她还是任由事情发展。她心里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在与侯家主谈判破裂后,对方立刻联合县里的商户,将她支持者的家属全部驱逐。如此一来,她手底下有不少人动摇了原本坚定的信念。
看着被驱离的亲人朋友,他们心中的忠诚很快就被动摇,陷入了犹豫之中。
孙文兴那边更是放话,声称官府试图动摇他们孙家的根基,鉴于农户中有不少官府支持者的亲朋好友,为避免生产受到影响,不得不将这些人赶走。
但他又表示,若是有人回心转意,愿意重回孙家做工,他可以既往不咎。
如今,局势和百姓们的想法已然明了,百姓们只希望苏尚不要与商户们作对,大家相安无事,日子还能像往常一样过下去。
苏尚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此事本官已有定夺。太阳如此毒辣,大家先起来吧。”说完,她转身向后堂走去。百姓们站起身来,满脸疑惑,只能在衙差们的带领下,跟着苏尚往后堂走去。
后堂空间更加宽敞,四面通风,头顶有遮阳的房顶。往旁边望去,能看到衙门后边由粮仓改建而成的厂房雏形。在这阴凉的环境下,百姓们心中的火气和怨气也消散了一些。
苏尚示意属下打来井水,给百姓们每人分了一碗,又让他们坐在地上。随后,她自己搬来一张椅子,摘掉乌纱帽,独自一人坐在百姓们面前,与他们面对面。
这些登门前来县衙闹事的百姓,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喝着甘甜的井水,他们心底的火气确实消了不少。
再看眼前这位女官,仪态优雅,举止从容,对待他们又十分亲和,丝毫没有当官大老爷的架子,这种待遇,他们以前无论是面对县令,还是后来在商贾手底下做工,都从未体会过,心里不禁对苏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你们当中可有人知晓,本地的商户为何要针对本官?”苏尚轻声开口问道。
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个,此时被问到这种事情,全都一脸茫然。只有少数见过世面的老人,略微懂得一些。
“他们说您动摇了他们的根基,让他们的生意不好做,所以就把我们赶出来了……”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说道。
苏尚微微点头,“没错,本官确实要动他们的根基。你们想必会认为,本官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对吧?”
众人皆沉默不语,虽然没人搭话,但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中可以看出,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在他们的认知里,当官的没几个清正廉洁的。
在水梁山还未衰败之前,就是因为贪官污吏横行,才致使水梁山一步步走向没落。
苏尚见状,轻轻摇了摇头,“你们若是这般想,那就大错特错了。钱财这等身外之物,本官并不缺。你们看这衙门破破烂烂,那是县衙缺钱,并非本官囊中羞涩。陛下任命我为泗水县令,就是希望本官来整治此地,所以,我的钱财不能用在这上面。”
说罢,她伸出手指,指向与县衙一墙之隔的工厂,“你们瞧,这是我与范大东家一同修建起来的厂房,至少能同时容纳二百人做工。本地的商户之所以排斥本官,并非因为本官与他们争抢生意,而是因为本官想让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就连站在旁边护卫的衙差,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苏尚。
一阵喧闹之后,百姓中间一个年轻小伙高声问道:“苏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尚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忧愁之色,缓缓说道:“你们一辈子在他人手底下劳作,生下孩子,儿子继承父业,女儿嫁为人妇,如此周而复始。可孩子尚未长大,你们却已衰老,身体垮了,又没钱医治,最后只能凄惨离世。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众人听闻,皆默不作声。苏尚所说的这些事,在他们的生活中屡见不鲜。许多人年轻时拼命劳作,还没等到老去,中年时就已浑身是病,难以善终。更悲惨的,早早就在病痛的折磨下痛苦死去,留下年幼的孩子,最后还被人吃了绝户,家破人亡。
苏尚用极具感染力的口吻继续说道:“在场的大多数人,肯定都经历过饥荒。就连本官,也曾亲身经历过那段艰难的岁月。那时,真可谓是饥不择食,树皮、泥土,甚至是死去之人,都能被从土里挖出来吃个精光……”
苏尚顿了一下,见百姓们已经沉浸其中,便接着说道:“每到饥荒灾年,大家肯定先是吃自家的粮食。粮食吃光了,就去借。借不到,便只能卖儿卖女。等到儿女都没了,手里的土地也保不住,只能跟着卖掉。”
苏尚的目光从百姓们麻木的脸上一一扫过,神情凝重地说道:“说实话,你们身处其中或许看不到,但我们当官的站在高处,却看得一清二楚。灾荒之年,朝廷并非没有粮食,虽说不足以让大家吃饱,但也不至于饿殍遍野。可这些做生意的,却囤积粮食,不肯拿出来救济,逼得你们卖儿卖女。这还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最想要的,其实是你们手中的土地。有了土地,他们就能反过来让你们为他们卖命;有了土地,他们便有能力与官府抗衡。就像今天这样,他们躲在背后当缩头乌龟,却让你们来当出头鸟,替他们打头阵……”
苏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大部分人都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即便明白,他们依旧改变不了当下没有活计、没有收入的困境。
苏尚笑了笑,对众人说道:“你们受人蛊惑,冲击县衙,按照大秦律令,这可是斩首的大罪……”
“斩首”二字一出,人群瞬间哗然,百姓们纷纷警惕起来,甚至有人害怕得抓起了身边的农具。
苏尚却视若无睹,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但是,本官并不在乎,更不会治你们的罪!”
苏尚提高音量,言语真挚而诚恳,她站起身来,望着坐在面前的百姓,语气严肃且坚定,“以前,我曾见过一个穷人,在街上被富人撞了一下。就因为他贫穷,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差点被富人活活打死。他却毫无怨言,仿佛这世道本就如此。但本官要告诉你们,大秦的律法绝非如此!
那些商户手里的田产、名下的大宅、手下的奴仆,有多少原本是你们的,或是你们朋友、亲人的。他们仗着你们没本事、没靠山、没钱又不识字,用欺骗、抢夺的手段,夺走了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而你们,回过头来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如今本官来了,从此以后,绝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本官要做的,便是这样的一件大事!”
当苏尚最后一个字落下,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嘴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苏尚轻轻挥了下袖子,语气逐渐平和下来,她看向县衙后方的工厂。
“你们如今没有活计,本官有办法解决。后头的工厂即将正式投入生产,若是支持本官,便可以留下,本官会给你们安排差事。若想离开,本官也不强留。本官知道,你们有些人或许觉得回去更好,但也别以为本官好说话。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本官可是极为憎恶的。”苏尚把丑话和好话都讲得明明白白。
这时,坐在地上的百姓中有人出声问道:“在工厂里做活,待遇如何?”
苏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一个时辰六文钱,工种不同,有些待遇还会更高。工钱现做现结,一天最多只能做五个时辰。中午和晚上,本官提供食宿。这份活计可以一直做到明年十一月。”
谁都会算账,一个时辰六文钱,五个时辰就是三十文。中午和晚上都有吃有住,这就意味着这些钱大部分都能存下来。一个月下来,要是真能如此,手头便能有九百文钱。对于劳作多年却从未有过闲钱的他们来说,这样的日子简直不敢想象。
人有时候就是这般复杂,既有着卑劣的一面,也有着有趣的一面。他们大多数人或许对之前苏尚所说的土地、房子之类的并不太在意,可当听到在工厂做工的待遇远比在商户手底下好得多时,起初来县衙质问苏尚的想法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人心,往往在面临利益抉择时,便会发生倾斜。
“苏大人,我想……”有人当即就想表示留下。
可他还没说完,就被苏尚挥手打断。苏尚板着脸,对着众人高声说道:“本官再郑重声明一遍,不希望在本官的队伍里出现墙头草。给你们两天时间回去好好考虑,想清楚了,再来县衙报名。现在,大家先回去吧!”
来县衙时,百姓们心中满是愤怒与绝望;离开县衙时,他们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有人甚至恋恋不舍,频频回头望向由粮仓改建而成的厂房。
在衙差们的带领下,百姓们陆陆续续走出县衙大门,兴奋的谈论声和激动的表情难以掩饰。
等百姓们都离开后,甚至有衙差来到苏尚面前,询问自己的家属能否也来工厂做工。得到苏尚肯定的答复后,这些衙差也皆是面露喜色。
本来,此事都在本地商户的预料和掌控之中。可当天夜里,正当所有人都准备入睡之时,一道巨响骤然划破深邃夜空。
有人打响了今晚的第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