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传来幼燕不安的啁啾。
朱棣捧碗的右手悬在朱元璋龙椅前半寸,瞥见父亲衮服上被杨梅汁染红的团龙正随呼吸起伏,恍若当年徐达大将军咽气时不肯瞑目的独眼。
\"辽东的鸽子认路。\"朱元璋突然握住嫡子手腕,碗中冰酪被内力激得旋出涡流,\"就像咱养的海东青,飞出紫禁城也得回腕鞲。\"老皇帝虎口陈年箭茧刮过朱棣腕脉,冰碗沿口凝结的水珠混着冷汗,正顺着蟠龙柱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渗入地衣。
马皇后翟衣上的金雀突然振翅欲飞。
她转身收拾碎瓷的刹那,袖中滑落的《女诫》抄本恰好盖住星象图上的破军星位——那里用波斯文标注的\"白帽亲王\",墨色比三年前姚广孝袈裟上的卦象还要浓重三分。
\"老四这手怎么比我这咳血的人还颤?\"皇后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突然按在朱棣小臂,翡翠护甲卡住的脉门处,分明探到燕山卫独有的点穴手法在强行控住碗中涟漪。
殿外惊雷劈开阴云时,最后一道雨线顺着琉璃瓦当坠入冰碗。
朱棣突然想起离京前夜,道衍和尚用沾着鸩酒的笔尖在《金刚经》夹缝写的那句谒语:亢龙有悔,湿鳞在天。
文华殿的冰碗散着丝丝凉气,朱棣却觉得掌心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
杨梅汁特有的酸涩气息在龙涎香里格外刺鼻,他看见父亲衮服上的红痕正沿着团龙鳞片蜿蜒,如同二十年前鄱阳湖水战的血浪拍打陈友谅的楼船。
\"十岁那年的秋狩...\"朱元璋突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掐进朱棣腕骨,\"你大哥见白鹿中箭都要捂眼睛,你却敢给咱递匕首放血。\"老皇帝喉间滚动着浑浊的痰音,冰碗里的碎冰突然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朱棣的护甲在碗沿划出尖啸。
他记得那个被鹿血染红的黄昏,大哥朱标抱着幼鹿哭求太医时,自己正把沾血的匕首藏在背后——刀刃映出父亲赞许的目光,也映出母后瞬间苍白的脸。
惊雷劈开云层时,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
马皇后垂眸收拾碎瓷的动作突然停顿,翟衣上的金雀随着她哼唱的淮西小调微微颤动:\"二月麦苗青呦...将军卸甲归...\"翡翠护甲拂过冰碗的刹那,朱棣腕间的禁锢突然松了三分。
老皇帝从怀里摸出的饴糖早已龟裂,褐色的糖浆裹着几根花白鬃毛。
建元初年御膳房特制的龙凤模子还清晰可辨——那时朱棣刚学会骑马,总爱把父皇赏的糖块藏在箭囊里,结果害得徐达的战马在阵前发狂。
\"陈友谅的弩箭离咱眉心三寸时...\"朱元璋突然将糖块按在朱棣掌心,箭茧刮得人发疼,\"你抱着火铳说要轰碎他的帅旗,标儿却挡在咱身前念《孝经》。\"冰碗里的漩涡渐渐平息,倒映着皇帝眼角浑浊的泪光。
雨珠顺着蟠龙柱的金漆滚落,在波斯进贡的羊毛地衣上洇出暗纹。
朱棣忽然闻到糖块里残存的松烟气息,那是洪武八年马皇后亲自教他们兄弟熬糖时,坤宁宫小厨房特有的味道。
如今糖霜里渗着的,却是北伐时沾染的漠北沙尘。
马皇后的护甲轻叩冰碗,碗中倒映的星象图突然偏移半寸。
三年前姚广孝观天象时说\"荧惑守心\",此刻破军星位正好被糖块遮住。
朱棣感觉父皇松开的五指仍悬在命门处,像当年徐达教他弯弓时虚扶的掌印。
\"标儿近日总说喉咙发甜。\"马皇后突然对着雨幕轻叹,金丝缀珍珠的抹额在电光中忽明忽暗,\"太医说是心火太旺...\"她转身时翟衣扫过冰碗,碗底未化的碎冰里,赫然映着道衍和尚用鸩酒写的那句\"湿鳞在天\"。
朱棣指节被糖块硌得发白,耳畔金丝抹额扫过冰碗的轻响还未消散,人已经退到殿门处。
青铜兽首衔着的门环被暴雨浇得发烫,他听见自己喉间吞咽声混着马皇后那句\"喉咙发甜\",在雷声里碎成冰渣。
\"四叔跪安时比晨钟还准。\"朱允炆捧着《孝经》的手突然从廊柱后探出,细绢包着的书角蹭过蟠龙柱金漆,在雨幕里洇开团墨色。
孩子仰头时,朱棣才惊觉他眉骨已长出三分朱标的神韵。
太庙飞檐垂下的雨帘突然断流,朱棣按住腰间短刃的手顿了顿。
孝慈高皇后牌位前新换的沉水香里,混着丝铁锈味。
他三叩首时袖中刀鞘划过金砖,在第七块地砖缝隙里挑出半片带血的孔雀翎。
供桌下黑影暴起的刹那,朱棣反手将短刃抵上来人咽喉,刀锋却在触到对方僧袍时骤然凝住。
姚广孝脖颈间挂着串星月菩提,第九颗珠子正卡在刀尖,朱棣嗅到菩提子浸过鸩酒的苦杏味。
\"燕王殿下的刀,比三年前慢了半息。\"黑衣僧从袖中摸出个乌木匣,浸透血渍的东宫腰牌压着张星象图,破军星位被朱砂圈得猩红刺目。
殿外惊雷劈开云层时,朱棣看见腰牌背面有道新鲜剑痕,与太子府侍卫佩剑的制式严丝合缝。
姚广孝指尖划过椴木供桌的裂缝,那里还留着三日前朱标祭祖时折断的香灰。\"贫僧来时路过居庸关...\"他忽然噤声,望着朱棣腰间晃动的螭龙玉佩微笑。
玉佩缠着的五色丝绦上,沾着片漠北特有的沙棘叶。
暴雨冲刷着太庙前的赑屃碑,碑文\"子承父业\"四个鎏金大字正在朱允炆跪拜处泛着水光。
孩子怀中的《孝经》突然滑落,泛黄纸页间掉出张星象描红,稚嫩笔迹歪歪扭扭地勾连着紫微垣与太微垣。
朱棣握刀的手背暴起青筋,恍惚又见北伐时徐达教他辨认的北斗七星。
那时老将军酒葫芦里晃着血色残阳,说破军星动当有王侯陨落。
此刻太庙檐角的铜铃突然齐响,惊起群鸦掠过奉天殿琉璃瓦,羽翼拍碎满地雨珠。
黑衣僧的星月菩提突然崩断,滚落的佛珠在血渍未干的东宫腰牌上弹跳。
当第九颗珠子滚到\"居庸\"二字时,姚广孝用僧鞋轻轻碾住,袈裟下摆的北斗七星暗纹正巧遮住了关隘图示。
铜铃余音在暴雨中撕开道裂口,姚广孝的僧鞋碾着佛珠转出半圈暗纹,\"三日前居庸关巡夜的火把,照见东宫卫率鱼鳞甲的寒光。\"他垂目盯着朱棣靴尖沾的糖霜,那是方才马皇后赐的冰碗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