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有一点月芒破碎。
绣着云纹的靴子往前踏出一步,周琛一袭月白长袍,身姿如松如竹,执长剑而立。
他素来以温和有礼的形象示人,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会表露出严肃与冷冽。
而现在,就是那“极少数”的时刻。但又有一些不同,比起纯粹的锋芒与冷漠,此刻他的神情里分明掺杂着其他的情绪。
悲与喜,爱与哀,惊讶与憎恶,太多太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明显得所有人都看得到。
金銮殿里,一人手持宝剑站立,一人剑折败退,狼狈跌倒在地。
透着寒芒的剑抵着败者的脖颈,周琛却迟迟没有将剑锋压下哪怕一寸。
“你......如果你说出背后的人是谁,是谁指使你做这一切的,我可以对你过去做的事既往不咎。”
“......凌风。”
往日温和的声音此时显出几分滞涩,周琛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自拿剑那一日起,他的师父就告诉他握剑是为了守护,而他也一直秉持这样的信念,数十年里以此剑除魔卫道,却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他的剑会对准曾经的恋人。
颈间的剑仿佛是以寒冰铸成,那么冷,那么锋利。
越凌风仰着头,像引颈就戮的天鹅,又像易折的花。那么美,那么脆弱,只要一点点波折,一点点危险,她就会被摧毁。
就算是拿起剑又能怎么样呢?
周琛想。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清霜剑上,越凌风此前就是用这把剑与他对峙,然而此刻,那把剑折成两段,和市面上任何一件废铜烂铁没有区别。
他重新看向自己从前的恋人,越凌风的外貌无疑是美丽的,让人想起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带着露水的蔷薇,在料峭寒风中轻轻颤抖,那样脆弱又倔强的姿态,惹人怜爱又让人想要摧毁。
时隔一年,她的美丽更胜往昔,却比之前多出了某些东西,像是花长出了刺。
但是,周琛将剑往下压了压,当然,并没有真的伤到越凌风。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花只长出刺是挡不住采摘的手的。
“凌风,”周琛放柔了声调,“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做这些的?谁引你入道、又让你来凡间夺权的?”
在北凉与南昊开战之前,周琛被召回师门,因此并未参与两国纷争。直到一年前战争结束新皇登基,他回来了。
回来的他知晓了一切,当时的新皇是他的五弟周淇,那时周淇看他像在看救星,看寒冬里的火种。
他不顾礼仪拉着周琛的衣袖,表示自己可以把皇位给他——毕竟在周淇和南昊所有人眼里,这本就是周琛的,所有人的光芒都会被周琛掩盖。
周淇求周琛为皇,挽救破碎的南昊,担起君主的责任。
“三哥,你不是仙人吗,”周淇拉着他的衣袖,看向他的目光里承载着那么重的希冀,“三哥,求你救救父皇母后,救救二姐姐四哥他们,也救救死去的百姓,我知道你可以的,对不对?”
但是周琛说:“不,我不能。”
其实有办法的,三界那么乱,他是名门的杰出弟子,想救几个枉死的凡人不过去地府塞点贿赂的事。
可那怎么行?塞贿赂这种不道德的举动,他怎么可以做?他的师长父母不也一直要他做事光明磊落吗?
周淇的目光黯淡下来,但又想到自己不了解仙人的事,也许这事真没那么容易呢?他也不愿为难他的兄长,所以他没再提这事儿。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周淇讲起了另一件事。
他希望周琛为皇,带领南昊走向辉煌。
周琛是储君,为皇之术学得再好不过,同时他在民间呼声极高,若此时登基,必定会给经历过战火士气低迷的百姓一剂强心剂。
可是周琛说不。
“你已为皇,这就是天命。证明我与皇位无缘。”
所以他对南昊不再负有责任,他的因果已了。
既入仙途,不沾红尘因果。
这也是他从宗门、从师父那里学到的。
他要走,但在走之前又停留,大发慈悲地告诉周淇,为了斩断凡间因果,他会为父母亲人报仇,杀了萧煜。
这一去,又是一年。
现在他回来了,回来的第一眼,他见到了越凌风,那个他以为早已死在战火里的女子。
可他没想到,越凌风是以南昊国师的身份出现。
南昊京城的贵族逃的逃死的死,萧煜屠城之后原本的京城百姓没剩多少,加上越凌风每次出面都以面纱遮掩,倒真没多少人认出她的身份。
他们只知道南昊有一国师,更多的就不知晓了。
而周淇需要她的帮助,越凌风成功做了南昊的国师。
但周琛认得她,更知道——萧煜曾留她在宫中。
越凌风和周琛曾有婚约,是圣上赐婚,也是周琛去求的。即使还未完婚,即使并非正妃,周琛还是有一种被妻子背叛的感觉。
即使越凌风从没做错什么。
剑锋下压,一线血痕出现。
这一次,周琛没控制着不伤越凌风。
越凌风从不坐以待毙,她暗中伸手去找她的清霜剑,她并肩作战的伙伴。可下一秒,本就折损的清霜被一道带着寒意的灵力击飞。
周琛温润的眉眼间染上薄薄的冷意:“凌风,你应该听话的。”
顿了顿,他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从不反抗的。
越凌风觉得周琛很陌生,仿佛她之前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她记忆里的周琛仁慈、温和,是谦谦君子,是合格的储君,从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越凌风唇瓣微颤:“我一直是这样。”
我一直在反抗。
或许声音微弱,但她确实在呐喊。
她不是易折的花,她是烧不尽的野草。
以温顺换来夹缝中生存的权利,为自己镀上金装、在京中赢得美名来提升自己的价值,想方设法得到周琛的青眼来逃离越家。
她的反抗那么拙劣,可这是她能做的全部。
她想活着,好好活着。
那柄剑还抵在颈间,鲜红的血在肌肤上蜿蜒流淌。
越凌风说:“没人指使我。”
回到南昊这件事,成为国师这件事,没人指使她。
从最开始起,白朕的要求就只是登上那个至高位,称帝。
国家么,她从未指定过。
一年前,是她们先入为主选择了北凉。
可是,越凌风是南昊人,而北凉与南昊是敌人。
侍书生于北凉,只是后来几经辗转,被家人带到南昊,又成了奴婢。所以侍书可以心无芥蒂地登上北凉王的位置,她对南昊没归属感,对北凉也没有,她只在乎越凌风一个。
但越凌风不行,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昊人,即使在南昊越家的回忆算不上美好,可她还是跨不过心里的坎儿,南昊毕竟是她的故土。
所以,她回了南昊。
其实侍书为北凉王,她们已经算完成了白朕的要求。
可站得高了,视野广了,思考的东西也就变了。她们看到了弃婴塔里哀嚎哭泣的女婴,看到了学府朝堂站满男性的身躯,她们想起自己曾遭遇的不公,埋藏于心的疑问,想起登基时听到的反对声,她们发现自己现在掌握的力量可以做什么。
她们要改变一切,她们要重建秩序。
所以,她们没有第一时间通知白朕任务已完成,因为不确定白朕会不会带走她们。
不是贪恋权力,是还有未竟之事。
北凉如此,南昊亦是。
要改变,不如改得彻底一些。
这样想着,越凌风回到了南昊。
新君周淇需要她,因为她是修道者,她掌握着凡人不可匹敌的力量。越凌风知道北凉如今的状况,可周淇不知道,他怕北凉那暴戾恣睢的君主萧煜再屠一次城,如果有修道者相护,一切都会好很多。所以越凌风成了国师,她拥有了权力。
关于女子、关于百姓贫民的事宜,越凌风展开改革。
她与侍书通过传音符和灵鹤联络,在不同的地方为同一件事奋斗,为全天下自己素未谋面的姐妹奋斗。
直到她遇见归来的周琛。
同为修道者,且周琛修行时间比她长,资质比她好,她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五灵根,炉鼎体质,这两个词像毒蛇将她紧紧缠绕,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白朕把她们保护得那么好,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与修士交手,输得一败涂地,也真正理解了五灵根是多么废柴的体质。
她连灵力恢复的速度都比别人慢那么多。
望着眼前满身贵气的周琛,恍惚间,她又听到了白朕的声音。
“他不是爱你吗?你不是感受不到他的爱吗?那就自己去感受啊,挖了他的灵根,换给你,自己去感受这份爱。”
“他那么爱你,他会同意的。”
……不可以。
不,可以。
周琛的剑压得更深了,血顺着剑身流下,嘀嗒,轻轻落在大殿上,声音那么轻。
“算了,待我搜魂之后,一切都会明了。”
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他不愿再和越凌风纠缠。
周琛收起剑,迈步走向越凌风。
在他眼里,越凌风不可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他在越凌风身前蹲下,手掌抚上她的脑袋,准备动用搜魂术。
“真可惜,我本来顾念旧情,打算如果你老实交代就放过你的”
毕竟搜魂术,会让对方变得痴傻乃至丧命。
“其实我们有过婚约不是吗?而且萧煜似乎很喜欢你,我记得曾有坊间传闻他攻破国都后独留你在宫中……”
这样的话在那纤长白皙的五指刺入身体时戛然而止。
那双手也很美,肌肤细腻,手指纤长,适合弹琴作画,也适合执花弄棋。
周琛见过这双手为难民添粥,见过这双手执笔题字,这是第一次,他看见这双手沾满鲜血。
菩萨的手也是恶魔的手。
但越凌风不这么觉得。她不是菩萨,当然也不是恶魔。她认为自己始终只是个凡人,想好好活着的凡人。
周琛觉得她无害,不防备她,所以她那么轻松就将手探入了他的心口,因为她想活,她不想死。
周琛反应过来,裹着寒冰的灵力击飞了越凌风,她的身体重重得砸在地上,像几息之前以同样的方式砸在地上的清霜剑。
越凌风下手够重够狠,但周琛修为够高深,身上携带的灵药够多。不过几息,他胸口上那个鲜血淋漓的大洞就愈合了。
男性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手再次落到越凌风头上,不同的是这次周琛很用力,像是要捏爆她的脑袋。
“很好,”周琛露出一个笑,“我很久没受过这种伤了。”
“你给我上了一课,不要轻敌。”
越凌风脖颈上被划出的血痕快结痂了,这会儿被周琛这么一搞,伤口再次流出了血,染红她的肌肤和衣襟。
“但很遗憾,你必死无疑了,凌风。”
周琛还叫她凌风,和以前一样,口吻很温和。
但越凌风感觉到了,周琛的杀意,不浓烈,但存在。就像人被蚂蚁咬了一口,人会不高兴,想踩死这只胆大包天的蚂蚁,但不会特别愤怒,因为人打心眼儿里没把蚂蚁放眼里。
现在越凌风对于周琛来说就是那只咬人的蚂蚁,他要她死,就这样。
灵力汇聚在周琛掌心,越凌风又感受到了那股寒意。
冰灵根。越凌风想。
周琛是极品冰灵根,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不像她,被这个破烂五灵根和炉鼎体质束缚,在修行一道上注定是烂泥。
她不想当烂泥。
越凌风从出生起就被告知自己是庶女,生来就比嫡女低贱。
最开始她听了,也信了。即使后来发现嫡庶只是某一部分贵族间流行的规则,凡间的百姓下地干活不讲究这个,他们甚至没听过什么嫡庶,还有部分不参与这种无聊游戏的贵族也不讲究嫡庶,甚至某个泼辣的贵女大胆讽刺这些讲嫡庶的是轻狂人,可她没办法不听不信。
她从小听这些长大,被这么对待。她没法因为别人几句话就改变思想。即使改变了又怎样?她能不被人作贱吗?
但她真的想好好活着,不想被人折辱。
她去争了,去拼了,即使在别人眼里那么可笑。
现在也一样,她又因为出身被判定为尘土了,又被打上“低贱”“没用”的标签了,又要被人作贱了。
她不想。
越凌风捏碎了某样东西。
温和有力的灵力护住了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就像两年前带走她和侍书时一样。
“如果你捏碎它,我就会出现。”
那时有人给过她承诺,而承诺有效的时间是永远。
白朕给出两只耳环,也就是两张保命符。
两年前她用掉了一只耳环,但还剩下一只。
现在,她使用了它。